序 初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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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8-17
中午十二點三十二分,午餐時間才剛剛結束、進入午休時間沒多久,圖書館的門就被「刷」的一下推開。
這裡對於大部分的在校學生來說,頂多是個夏天可以偷偷溜進去吹冷氣或者是「哦對,還有那棟建築物啊」之類的存在。但是對我來說,是個可以逃避一切煩惱、專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地方。
由於校風自由,因此圖書館也作為區域內的公共設施可以隨意使用,借還書也通通交給學生自己按時處理,可以說是校園裡面少數的聖地。
而且,在我高一結束之前,圖書館內就因為理事長的理念要求之下,在一樓大廳購置了一臺保養不用仔細看就知道相當良好的三角鋼琴。
儘管在圖書館內購置鋼琴的理念令我十分不解,但現在再回想起來,或許這就是我長久以來的祈禱所產生的結果。
──我希望,我可以不要活得這麼像是別人的玩具小丑。
這天,在班上應付了一個上午的我,拖著無論是生理上抑或是心理上都極為疲勞的身軀前往圖書館。然而,平時總是萬籟俱寂的午休時間,今天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多了一絲伴奏。
本以為是由天花板附近那幾組看起來相當高級的木製音響設備傳來提升圖書館內文化氣氛的陪襯,然而當我走近位於大廳的三角鋼琴旁邊時我才發現,竟然有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在演奏著。儘管我自己對於古典音樂並沒有太多的研究,但是我卻能感受到這段樂曲中所表達出來的情緒──寂寞、痛苦、無人依靠。
這個畫面映在眼前,就像一幅油彩畫一樣。不管是演奏中的樂曲,又或者是在流暢演奏著樂曲的少女,都代表著不同的顏色:橘色,代表著些許的喜悅;灰色,訴說著演奏著的不安與痛楚;再帶點藍色,似乎有些憂鬱……
被樂曲深深吸引的我,不由自主地輕聲讚嘆這美妙的音符碰撞與構成。
「……真美。」
話音剛落,她的演奏就停止了。
「是拉赫曼尼諾夫的《帕格尼尼狂想曲》,雖然只是片段而已。」
她的聲音如鈴鐺般悅耳,卻像踩在雪地上的小貓一般輕巧、柔和。
「拉赫……什麼?」
「拉赫曼尼諾夫,是俄羅斯裔美國籍的作曲家。」
「抱歉,我對音樂家沒甚麼研究。」
她沒有說話,靜靜地彈起了另外一段旋律。
一段……似曾相識的旋律。
「啊……音樂課好像聽過。」
「嗯。是蕭邦的《夜曲 OP.9 NO.2》。」
音符伴隨著她的手指,在空無一人的圖書館內迴盪著。
與其伴奏的,是從遠方傳來的、似乎有些生澀的管樂樂音;除此之外,偶爾吹過的風、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鳥鳴也全都成為了這首鋼琴曲的陪襯。他們甘願犧牲自己表現的機會,也要讓她的演奏更加的曼妙、更加的令人沉醉。
突然間,她的手指又停了下來。
「怎麼了?」我問。
「沒事。」她回答。隔了一會之後她反問我道。「對了,你是誰?」
「抱歉,太過突然了忘記自我介紹。我是A,請多指教。」
「嗯,請多指教。」說罷,她回過頭繼續演奏剛剛的曲子。
由於還有想問的事情,卻又不想打斷這個美妙的演奏,於是我只好在她彈到一個段落的時候打斷她說道。
「午休時間妳怎麼不跟班上的同學一起吃飯呢?」
「因為我不想浪費練習的時間。」她簡短回答道,在片刻的猶豫之後放棄了原本彈到一半的曲子,又一次指揮音符產生新的樂章。
「……家裡面,沒有鋼琴嗎?」我再次向她詢問。
「以前有。」她似乎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停留太久。
「……妳,沒有朋友嗎?」我試探性地提問,果然抓到了她的痛處。
「不、不行嗎?朋友本來就不需要太多啊。」
「我說,妳根本沒有朋友吧。」又是一箭。
「哼!」
她賭氣的轉過頭,不想跟我做進一步的聊天。倒不如說,她也說不過我,只好忍受我的嘲諷,試圖以優美的琴聲掩蓋掉剛剛被我戳中痛處的事實。
就當我還想再跟她聊天時,午休時間結束的鐘聲卻在此時不給面子地響起,我也只能乖乖回到班級上,繼續我那小丑一般的一天。而今天的事情,就當作是小丑生活中唯一一絲的調味罷了。

那是一個雨天的午後。我一如往常的偷偷溜到圖書館看起上次還沒看完的書。
令人意外的,今天的圖書館遠比平時還要安靜許多。但是,同時也……令人相當寂寞。
「今天不在嗎……」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對方一臉優等學生的樣子,怎麼可能像我一樣翹課跑來圖書館看書。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她無聲無息的推開了圖書館的門,就像是推開了圖書館的枯燥氣氛一般。
一看見我,她也露出了一副「沒想到原來你也是愛翹課的一份子啊」的類似抓到共犯的表情。
「下午好,你也翹課啊。」
「我也沒想到妳居然也是熱愛翹課的那種類型。」我半開玩笑的回應。
「沒辦法,今天下午的課程實在是讓人提不起勁。」
「我也是。」
我點點頭以表示同意後,便繼續看起了還沒看完的書。
她看我看得那麼起勁,於是也靠過來想確認我在看甚麼書。
不過,隨著她小跑步的移動到我的面前,我的周圍頓時充斥了像是柑橘類的酸甜氣息,這要是讓其他同年齡層的男生聞到了可是會死人的。
當然,就算比起那些整天都只想著交個女朋友等等的人來說我算是相對純潔的,不過作為正值青春期的男生,聞到這樣的氣息還是會有些不明原因的心跳加速。
為了讓她轉移注意力,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提起了今天早上才剛剛從別人口中知道的消息。
「對了公主,今天不彈鋼琴嗎?」
一聽到關鍵字眼,她立刻就將注意力全部轉到我剛剛所說的話中。
「你、你從哪裡知道這件事情的!?」
「哈?妳是指什麼?」我刻意裝傻。
「你明明就知道的吧!就是凜……『凜冬公主』這個綽號。」
見她有些羞恥地說出如此浮誇的綽號,想要鬧著她玩的目標已經達成了,我也就不繼續欺負她。
「嘛,偶然?」我挑起半邊眉毛。「我想知道為甚麼妳會有如此誇張的綽號。」
她沒有說話,逕自走向了鋼琴。
那是一首前奏相當優美的鋼琴曲。然而,就在和緩的前奏背後,突如其來的快速演奏就像是她對我剛剛的捉弄的報復,將前面所有營造的氣氛通通摧毀,取而代之的是無止盡的寂寞感、空洞感。
當然,這並不是在說她的演奏哪裡有缺陷,而是音符所帶出來的情緒。
常常聽到人說,數學是沒有國界之分的。我想,音樂也是如此吧。
就連我這個幾乎沒有任何古典音樂常識素養的都能夠體會出她的演奏中希望訴說的那份無人能懂心思寂寞感,以及音符在撞擊障礙物後反射回來所營造出的、不同的氣氛。
就在我相當陶醉的時刻,樂曲戛然而止,僅僅留下早已恍神的我以及外頭的陽光。
本以為她是因為對我剛剛的發言感到不滿而自己彈起了鋼琴,不過目前看起來似乎並非如此。
「如何,你有感受到什麼嗎?」
她依然坐在鋼琴椅上,轉過頭用她那雙彷彿寒冰一般的雙眼盯著我。不過,由於剛剛的震撼,我過了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原來她是在叫我。
「……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寂寞。」我如實回答。「對了,剛剛那首是……?」
「蕭邦的《冬風練習曲》,前不久才剛練好的。」
她流著汗,不說的話還以為她剛剛才從運動場上回來。
「那……這又跟妳的綽號有什麼關係呢?」
「你連這都不明白嗎?」
她有些吃驚的看著我,就好像我告訴她鬆餅要搭配辣椒醬才好吃的樣子。
「你……應該有去上音樂課吧?」
「有啊,那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麼關係?」我不解。
「你們音樂課應該也會要求每個人上台表演吧。」
「啊啊,是這樣沒錯。」
我回想起了高一那時還熱血沸騰的自己,忍不住苦笑了兩聲。
鑒於高一的經驗來看,高二的我選擇了靜靜的以簡短的音樂報告作為結束。
「我就是在音樂課表演的時候,演奏了這首曲子。」
「抱歉,我還是不太明白。究竟這首曲子跟妳的綽號到底有什麼關係?」
她嘆了口氣,接著才繼續說。
「我本來就沒有跟班上的同學相處得多麼融洽。剛剛你也聽見了,這首歌相當的淒涼,再加上我在班級上幾乎都沒有笑過,因此他們就取了這樣的綽號。從冬風聯想出來的。」
聽完她的自白,我也忍不住嘆氣。
「還真有這種人啊,把無聊當好玩的。」我對於這件事情下了結語。
「這種人,很常有。」她也跟著附和。
由於不是甚麼好笑的事情,因此我暗自下定決心不再用這個綽號戲弄她。
對我說完這件事情彷彿稍微減輕了一點她的壓力。只見她近乎無聲的鬆了口氣,便轉身繼續彈起我沒有聽過的旋律。
搭配著她悠揚的琴聲,我不知不覺間陷入了她所編織出來的幻境。處於這種狀態下的我,也在恍惚之間停下了手中翻閱的動作,專心致志的聽著她的演奏。
要說我有多麼沉醉的話,就連她什麼時候停下演奏、站在我面前我都不知道。因此當我回過神來、發現她有些憔悴但相當秀氣的臉龐距離我僅僅二十公分左右的時候,我被嚇得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
順便一提,將我的意識帶回來的,正是她身上散發的那股淡淡的柑橘香氣。
淡雅,但恰到好處。
「怎麼了?你剛剛恍神了嗎?」
她似乎也被我的動作嚇得不輕,活該。
「是,有點沉醉在鋼琴聲裡面了。」
「未成年不能喝酒喔。」
「……妳居然也會說冷笑話啊,雖然一點都不好笑就是了。」
我簡單兩聲假笑帶過她有夠不好笑的冷笑話。
「吶吶,你在看什麼書?」
她盯著我手中久久沒有翻頁的書,好奇地問道。
「中島敦的《光.風.夢》,有聽過嗎?」
為了避免對方誤會,我還特地將略顯高級感的硬皮書翻起。但顯然,中島敦並不是那麼有名的人物。
或者,至少對她來說不是那麼有名。
「有趣嗎?」她問了個搔不到癢處的問題。
「有不有趣要看個人吧。」我回答。
「我想也是,白問了。」她立刻反應,就像是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一樣。
似乎是在報復我前幾天對待一個初次見面的人就問東問西的,此時的她也向我發起了詢問的攻勢。
「裡面是在寫甚麼?」
「抱歉……我不太喜歡直接告訴別人內容的。」
「那你有推薦的書嗎?」她追問道,表情中我似乎看見了小惡魔般的邪惡笑容。
「夏目漱石的《我是貓》,應該還蠻適合初心者閱讀的。」為了反擊如此惡劣的攻勢,我也隨口回答道。
「那不是在課本上就有嗎……」她有些不甘地向我抱怨,不過對我來說這種程度的回擊只是剛好而已。
「那,你為什麼這個時間也翹課跑來看書?」由於第一道攻勢沒有發揮效果,因此她立刻向我詢問了完全不同方向的問題。
這個人……真是了不得。我彷彿已經能看見她的守護靈從嘴角彎起的弧度中露出頭來,而那正是一隻笑得令人發寒的惡魔。
我想,我大概知道她想聽到的答案了。
「因為下午的課程相當無聊……我想這不是妳想聽到的答案吧。」我像是對待一個嬰兒一般,輕輕地將遠遠比我還要年長的、已經有些泛黃的書頁翻至下一頁。「因為我跟妳一樣,都沒有朋友。」
聽見這個答案的她,立刻咧開嘴笑了起來,就像是個從大人那邊拿到糖吃的小孩子,絲毫沒有不說話時的那份優雅以及端莊。
「那,我們兩個,要不要成為朋友?」
她不知道甚麼時候停下了幾乎聽不見的笑聲,有些正經地對我說道。
「兩個沒有朋友的人互相成為各自的朋友嗎……似乎有點寂寞,但我想應該是挺適合的。」
「再次請多指教了,A。」
她又笑了。跟她的綽號不同,就像是陽光一般,無比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