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步:森林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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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07
  依舊微寒的西北風輕輕拂過森林沼澤的池塘,使那如鏡般的池面泛起了陣陣漣漪,綿延不絕的波紋接連輕撲池岸,浸濕了正巧踩在岸邊濕潤青苔上的巨大腳爪,那猛禽特有、卻過份巨大的雙足悠悠地抬起向前,在這翠綠的沼澤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爪印。
  緊接在這爪子後面的,卻是來自於大型貓科動物的後腳掌,而這竟是來自同一隻生物,生物的黑褐色羽毛隨著這奇異動物的步伐上下擺動著,在這奇特的特徵襯托下顯得格外優雅。
  無論在何處都顯得十分珍貴的巨大幻獸——獅鷲萊奧庫菈神昂首闊步在森林沼澤的池岸邊,那悠然自在的模樣似能隔絕了幾十裡外的戰吼與爆炸聲。

  一陣風朝著萊奧庫菈迎面吹來,牠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之後,望向了風吹來的方向,說道:「在那邊嗎?」
  萊奧庫菈的步伐沒有猶豫,敏捷地穿過巨木之間、逐漸遠離沼澤地,來到能清楚看出被踏平道路的地方。

  喀啷——喀啷——

  樹上掛著無數迷你木屋隨著風搖擺,其內容物滾動、木屋間相互碰撞的結果便是那莫名陰森的木鈴聲。
  一個懸掛木屋的草繩不堪光陰侵蝕、終於斷裂,其下的迷你木屋也應聲而落,木屋摔了個破碎,裡頭的頭蓋骨滾到了萊奧庫菈的跟前,險些就要被踩碎,是萊奧庫菈及時停下向前邁去的前爪。
  萊奧庫菈懸著前爪,凝望爪下的白骨許久,然後抬起頭看看那些正發出不詳和音的木屋,她退了一步,用前爪默默將頭蓋骨推到了路旁,「唉——看來這裡也要增添新屋了。」

  獅鷲萊奧庫菈再次邁步,沿著小路繼續前進,最終,她來到了與剛剛懸掛木屋的場所氣氛截然不同的地方——這裡有著一片盛開著各種花朵的花海。
  花海的中央有個人影正背對著萊奧庫菈,那人低頭坐著,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萊奧庫菈沒有多想,直接踩進了花海之中,並大聲呼喊那個人的名字:「伊德里斯!」
  沒錯,那個人正是當今這座正陷入戰火之中的森林中,風精靈隱士一族的代表——族長伊德里斯。
  原本盤腿坐在地上的伊德里斯聞喚,立刻站直了身、轉而面向萊奧庫菈,這時能清楚看見伊德里斯原本面向的地方,有個小小的石碑。
  「如果同胞們知道他們的領袖唯一的愛好就是對著人類的墓自言自語,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望可都要毀於一旦。」
  「您別說笑了,萊奧庫菈神。」
  嘴上說對方在開玩笑,但伊德里斯的嘴角卻沒有上揚哪怕一毫米,依舊維持著他那張嚴肅、彷彿總是在發怒的臉。
  「你知道我是不是認真的。」萊奧庫菈繞過伊德里斯,沿著小小的石碑轉了一圈,「你在祈禱?還是在懺悔?」
  「……」
  「可憐的孩子,你還在迷惘嗎?」萊奧庫菈的聲音變得無比溫柔,彷若母親對孩子的關懷。
  「保護森林、服侍泰坦,這些是我們身為隱士——身為逃亡者後裔的責任,為此獻出生命也是理所當然。」
  「原來如此,你是捨不得你那些可憐的外甥女。」
  「……」本就不善言辭的伊德里斯再次陷入沉默,或許身為一族之長的他也無法容許自己在任何時刻透露出兒女私情。
  「伊德里斯——你在想著什麼,我都明白,但你必須記住,凡事以大局為重,切勿因小失大。」
  「萊奧庫菈神的教導,我伊德里斯必謹記於心。」
  聽到伊德里斯的回答,萊奧庫菈滿意地點點頭,展開了她那對寬厚有力的羽翼,「上來,伊德里斯,泰坦森林的同胞們正在等著你。」
  伊德里斯默默地跨上萊奧庫菈的背,隨後萊奧庫菈拍打翅膀引起一陣狂風,使得花瓣飛舞,穩穩坐在萊奧庫菈背上、與其一同高飛的伊德里斯俯視著花海中央的石碑——某個人類的墓,直到在也看不到之前,伊德里斯的目光一吋都沒有離開過。

  泰坦森林的西面峭壁,這裡是泰坦森林的獅鷲們的巢穴,是他們引以為豪的地盤。
  平時這裡無論是森林中的何等霸者都不敢造次的地方,此時此刻卻聚集著泰坦森林各派人馬,斷了掌的晶熊泰戈也列於其中,在這西面峭壁之下仰望著頂端。
  載著伊德里斯的萊奧庫菈在萬眾矚目之下降落在目光集中之處,伊德里斯躍下萊奧庫菈的背,由上而下看著這座森林的總戰力,眉間的皺紋不由得加深。
  「少了啊。」伊德里斯喃喃說道,這話或許只有身邊的萊奧庫菈神聽見了,但萊奧庫菈並沒有多做回覆。
  泰坦森林幅員廣闊,足足佔據了整個赫魯汀尼亞四分之一的領土,居住其中的獸神及風精靈們在領受泰坦的蔽陰下發展茁壯,然而現在除去指派去襲擊黑煙要塞的山獅雅各一派人馬,理應聚集在峭壁下的整個森林戰力卻不足原本一半。
  其緣由,伊德里斯自己也明白,只要想起在地上痛苦掙扎的同胞,伊德里斯的太陽穴便浮現青筋。
  「泰坦之森的同胞們啊!不只是我等風精靈,恐怕參與襲擊糧草車的同胞們都著了那混仗的道,不得不承認那個可恨的卡文狄希確實很有一套,用七隊補給隊就重創了我們一半的戰力。」伊德里斯接過由風精靈的一員恭敬遞上的大彎刀,將其高舉過頭、直指天際,說道:「但是不必驚慌,我的妹妹——侍奉泰坦阿特伍德神的巫女會完成儀式,讓阿特伍德神的巨驅再次屹立於大地之上,我們不必打敗敵人,只要確保儀式所需的時間。」
  此一發言並沒有得到預期的迴響,比起燃起鬥志,更多的是對巫女的能力是否能支撐儀式所需的質疑。

  「我們居然只是拖延時間的嗎?開什麼玩笑!就憑那群人類的能耐,恐怕完全不需要阿特伍德神出手,單靠我們晶熊一族自己就可以解決!」晶熊泰戈用他那大嗓門大吼著,桀傲不馴的態度一覽無遺。
  一匹劍角馬冷哼一聲,說道:「年輕的晶熊泰戈神!老夫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也不瞧瞧你那斷掌是給誰斷去的,這裡豈有你說大話的份。」
  「肯特神你這老不死的,你以為我斷了一隻前掌就變弱了嗎?信不信今天我就在這裡把你自豪的劍角給扯下來!」
  「哼,就你這不成氣候的毛頭小子要動老夫,還早了兩百年呢!」
  泰戈神不愧是泰坦森林火藥桶,走到哪裡紛爭就到哪裡,眼下劍角馬群與晶熊群劍拔弩張,恐怕在與王國軍對決之前就得爆發一場內戰。

  「好了好了,你們兩位都住手,泰戈神不要因為雅各神不在就找別人鬧脾氣,肯特神也是,一把年紀跟小伙子較什麼真?這裡就聽你們睿智的朋友——甘比一言,好好將這股精力發洩在接下來與人類的戰鬥中吧!」降落在雙方之間勸架的不是別人,正是貓頭鷹甘比。
  「既然巫女的信使都這麼說了,那我就算了。」晶熊泰戈爽快地轉過頭去,不再與肯特神爭執。
  「在這種地方進行內耗,看來戰爭也讓老夫這把老骨頭不安分起來了,真是難堪。」肯特神也退了一步,選擇放下紛爭,不過他卻將那老而不失銳利的雙眼放在了高處的伊德里斯身上,「話說回來,伊沃爾的兒子、族長伊德里斯大人,我們的巫女真的有辦法完成儀式嗎?恕老夫僭越,潔娜大人的能力是歷代巫女中最弱的,原本根本就不該讓她當上巫女——」
  沒等肯特神說完,一名風精靈從隊列中跳了出來,憤怒地說道:「注意你的態度,肯特神!這可是在巫女的兄長、我等族長——伊德里斯大人的面前!」
  「沒錯!肯特神!我們尊敬爾等獸神,但不要忘了,與阿特伍德神立下契約,成為其代理的正是我等風精靈的隱士一族,巫女潔娜適不適任,只有阿特伍德神能決定!他人不容置喙!也不容詆毀!」另一名風精靈也跟著站出來聲援前者的發言。
  一瞬間,好不容易被甘比壓下來的紛亂又再次被挑起,不過這回是風精靈們槓上了其他各族獸神們。
  
  眼看爭吵越演越烈,萊奧庫菈神看不下去,打算出聲制止時,伊德里斯早她一步,大吼道:「肅靜!」
  伊德里斯那能撼動天地的嗓門與氣勢令場面一瞬間冷靜了下來,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明白各位的擔憂,沒有錯,巫女潔娜本身的力量確實不足以完成儀式,會選擇她來繼任巫女,也是苦無其他人選的下下之策,但是——」伊德里斯頓了一下,他環視峭壁之下的總戰力們,腦海剎那間浮現那片花海、聞到了那些花的香氣,他握緊雙拳,繼續說道:「我們族長家系將會派人協助巫女完成儀式,請各位放心,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森林的!」
  這一刻,無論是獸神還是風精靈都明白了什麼,他們先是錯愕、不可置信的對望,然後全場響起驚天動地的戰吼,那是對隱士一族的族長家系覺悟的敬意,也是對接下來的戰鬥有了百分之百信心。

  得到滿意答覆的肯特神也不再說什麼,只是緩緩移動到了甘比的身邊。
  「甘比,老夫的下一任就拜託你了。」
  「肯特神!你在說什麼觸霉頭的話啊?就算只是玩笑話,也別對你們心思細膩的好朋友甘比說啊!」甘比嚇得把腦袋轉了快一圈。
  「行了,睿智的朋友甘比,就算只是拖延時間,戰鬥沒有傷亡是不可能的,老夫我已經活了夠久了,我也曾經為這個赫魯汀尼亞王國的建國盡一份心力,與伊沃爾、安普洛西亞一同奮戰,如今對赫魯汀尼亞的戰鬥恐怕也是命運的安排,作為一匹驕傲的劍角馬,能有如此精彩的一生已經了無遺憾了。」
  「肯特神……」
  年老力衰的肯特神已經將這場戰鬥視為自己最後的舞台,跟現場的熱烈反應不同,肯特神的沉著正是他能確實看著現實的證明,且也不只肯特神,其他年邁的獸神恐怕也是下了破釜沉舟的覺悟才到此地的。

  當伊德里斯再次躍上萊奧庫菈神的背、揮舞手中彎刀騰空而起之時,正是進軍決戰之地的信號,獸神們、風精靈戰士們紛紛跟上伊德里斯的帶領,霎時間,大軍如同洪流一般捲起滾滾煙塵,為了保護故鄉,為了復仇,為了各式各樣的理由,無論是獸神、精靈還是人類,最終都會站在相互對立的地方。
  臨走前,肯特神叮囑甘比,「在我們戰鬥的時候,就請你好好保護巫女大人了,甘比。」
  「您多心了,泰坦阿特伍德大人的聖池,除了巫女與巫女所許可的對象,不會有其他人能進去。」
  「這話也沒錯,但小心為上。」
  「明白,就交給你精通各種風魔法的朋友甘比吧,作為巫女的信使,必然會竭盡所能。」
  說完,甘比便拍動翅膀,朝著巫女所在飛去。



  一片荒蕪的丘陵地,這是赫魯汀尼亞王國軍為了這場戰役而準備的最佳舞台,與森之民戰鬥卻選擇在森林之中是件愚昧的行為,所以他們砍倒巨木、燒掉樹樁,結果就是這片露出黃土的大地。
  王國軍的本陣設在遠離森林的位置,並佔據了高處,以難民部隊為前、正規軍在側後方、聖導隱者的司祭們則在正後方的方式列陣。
  當然,若森之民們堅持不出森林,王國軍也不打算乾等,兵貴神速,森之民若有此打算,王國軍自有辦法應對。
  幾個正規士兵燃起了某種藥草的混合物,產生了有著刺鼻氣味的黑煙,還用上封魔水晶裡的風魔法,將黑煙吹進森林之中,意圖將森之民給逼出森林。
  「這群野畜生挺會忍的嘛,還是說他們根本不在這個方向……」我想趕快回去吃飯——休斯抱著短槍,嘴裡銜著不知是第幾片的肉乾,一副嚼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模樣。
  「別老是嘰嘰喳喳抱怨個沒完,把力氣留在重要的戰鬥上。」
  臉上有刀疤的第三司祭從休斯的後方慢慢走近,嘴裡刁著用紙捲起來的煙草吞雲吐霧。
  休斯沒有將目光放在站在他身邊的第三司祭,依舊望著遠方的森林,卻加速將肉乾囫圇吞進肚裡。
  「好了,趁現在還有空,我們聊聊吧,老傢伙。」休斯擦擦嘴的同時站直了身子,像隻蒼蠅那樣搓搓雙手,一臉別有意圖的壞笑。
  只是面對休斯那虛情假意的笑容,第三司祭將嘴裡的煙吐到了休斯臉上作回應,冷哼一聲後說道:「我沒興趣跟小鬼頭聊。」
  「咳咳!該死,你想殺了我嗎!」
  「只有蟲子才會被這種程度的煙燻死——啊,是我太看得起你,把你跟人類擺在一類了。」
  「老人家眼睛不好我能體諒,若你哪天需要看護,我一定幫你找個最好的女傭。」
  「你能別搶我尿壺當酒杯就是最大的幫助了。」
  兩人一來一往誰都不願意在嘴砲上落於下風,想當然遭到犧牲的就是話題毫無進展。

  「好了老頭,算我輸了,我投降,你差不多可以告訴我,教團介入這次行動的理由了吧?」
  「……呼——」第三司祭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向天空吐出一口嗆人的白煙,然後扭頭對休斯說道:「喂,把手伸出來。」
  「嗯?」
  休斯不疑有他,直接向司祭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嘶——

  現場發生的事情讓遠處觀望的士兵們都不由得倒抽一口氣,因為他們看見了第三司祭直接將現世十英傑——休斯那如同國寶一般的右手當成了煙灰缸,毫不遲疑地用來熄滅自己剛剛所抽的捲煙。
  就算手心傳來燒燙傷的疼痛,休斯的眉毛卻連抖都沒抖半下,視線依舊直直地望著第三司祭,只是那笑容彷彿遭到凍結一般,逐漸僵硬起來。
  「很好,你還記得你是我養出來的、教團的狗。」第三司祭從懷中拿出了小瓶子,熟練地將軟木塞拔開,瓶口傳出的陣陣酒香使第三司祭原先嚴峻的表情有所趨緩,他無視休斯的視線,自顧自地喝起獨享杯、發出暢快的聲音,「聖堂之槍哈羅德,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你只要依照眩日之神的指示行動即可。」
  「我以為我在奪走蘭崔斯特的驕傲時,便已不再是聖堂之槍了呢。」休斯瞇著眼,臉上是沒有笑意的笑容。
  「在你收到人事部門的資遣信函之前都是終身職,此外你也知道教團不會接受個人原因離職,除非教團倒閉,否則你一輩子都是聖堂之槍。」
  「人事部門?資遣信函?終身職?老頭,我很多時候都搞不懂你在說什麼。」
  「那就正巧證明了你是個笨蛋的事實啊。」
  「……」
  休斯握起拳頭,將掌心的煙蒂捻碎丟到腳邊逐漸生長茂盛的草地之中,隨後跨步朝著陣前走去。
  喝了一口酒,第三司祭壞心眼地舉起酒瓶對著逐漸走遠的休斯呼喊道:「嘿,不是想聊聊嗎?」
  「跟你沒法聊啊!臭老頭!」背對著第三司祭的休斯沒有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只是舉起一根中指表達不滿。

  像是安排好的一樣,休斯的中指還沒放下,原本寂靜的森林便傳來騷動,野鳥發出尖銳的叫聲自林中飛出。
  成群驚慌野鳥的影子掠過最前陣的難民兵們頭頂,加深了他們那本來就過份暗沈無光的臉色。
  每個人繃緊了神經,哪怕是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們的心跳加速,就算內心吶喊了無數次逃跑的尖叫,也沒有人膽敢在王國的正規軍人與黃金天秤的背負者面前逃跑。
  逐漸,野鳥們紛亂的鳴叫聲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顫慄的寂靜。
  屏氣凝神的士兵們將注意力集中在那幽遂的巨林深處,時間彷彿受到某種力量的干涉,一秒、兩秒、三秒——僅僅只是一次眨眼,卻像是過了一輩子。

  沙沙——

  林邊的樹葉發出細碎卻又不自然的摩擦聲,難民兵們各個像是說好一般吞了吞口水,將粗製濫造的槍尖與盾稍微抬高了一些。
  唰!
  前陣的槍尖全都震了一下,但此時竄出森林的只不過是一隻驚慌的幼鹿,即使只是用菜刀、廢鐵……甚至只是用石頭打磨出來的槍尖也已足夠讓這頭無辜的幼鹿立刻轉換方向,朝著森林的另一側飛奔離去。
  一位難民兵將鐵鍋打孔製成的頭盔稍微掀了起來,將盾放下了一些,望著遠去的幼鹿,口中喃喃道:「只是隻——」
  
  咻——咚!

  破風聲瞬即而逝,探出頭、沒能將話說完的的難民兵額頭上多了一枝做工精良的箭,他被強射的力量給震飛,狼狽地摔在了後方同伴的身上,寒酸的裝備發出了散架的悲鳴,但其主人卻在中箭的瞬間永遠沉默了。
  沒給這群臨時組建的雜牌難民兵半點驚慌的時間,大量的森林巨獸自森林的暗處奔湧而出,就像用手指戳破氣泡一樣簡單,前陣的難民兵瞬間死傷慘重。
  如浪潮一般接連不斷的獸神們,其踐踏大地的轟隆聲,就算是受過長年訓練的赫魯汀尼亞王國正規士兵都為之戰慄。
  森林的勇士不畏死亡!與森林同生,與森林共死!——如戰鼓、號角般響徹戰場,士氣高漲的森林軍勢高喊著所有赫魯汀尼亞人都耳熟能詳的一段蓋蘭語。
  那是曾與初代女王、建國的英雄們一同並肩作戰的森林勇士,士兵們望著被踐踏、被撕裂、被斬斷、被貫穿的難民們,全都做出了有辱王國士兵榮譽的行為——他們後退了。
  不是因為前線軍官如此下令,甚至就連軍官自己也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努力壓制著自己的恐懼所能達到的最大效果,也就只是讓自己不要像是個懦夫一般掉頭逃走,同時他也祈禱自己跨下那匹已顯得躁動不安的馬能夠如同他克制自己那樣站穩腳步。
  森林的總攻擊跟數個月來大大小小的衝突相比簡直就是小孩子打架——士兵們不由自主地感嘆道。

  「我從來沒有對你們這群永遠脫離不了冷兵器作戰的貨色有過任何期待——律法與復仇之神的先鋒!聖導隱者的司祭們啊!舉起你們的杖!」
  說著不留情面的批評,叼著捲煙的第三司祭號令手下的司祭隊,他們穿過了王國士兵的隊列,以冷冽如冰霜的神情、整齊劃一地遵從第三司祭的指示高舉長杖。
  「以律法與復仇之神——克努特之名,降下天罰的烈焰!阿門!!!」
  以律法與復仇之神克努特之名諱!降下天罰的烈焰!——第三司祭在胸前劃出十字的同時一聲令下,僅僅只能稱之為小隊的六人聖導司祭隊複誦著第三司祭的禱詞,手中長杖頂端的寶玉吸引著大氣中的光粒,使之發出耀眼的白光。
  
  『司祭大人!請救救——』
  逃在最前頭的難民用故鄉的語言向隱者們發出求救,迎接他們的卻是自長杖傾洩而出的炙熱火焰。
  這是地獄轉化為煉獄的瞬間,難民兵和森林獸神、精靈一同被捲入火海之中,演起了令人毛骨聳然的皮影戲,伴以劇烈而恐怖的絕叫。
  士兵們在頭盔遮掩下的表情扭曲,有人忍不住嘔吐,有人啜泣,但聖導的隱者們以神之名佈下裁決,在這之中不需為人的情感。
  「我可不是你們的指揮官,沒有指揮你們的權力與義務,但還是麻煩你們做好最低限度的工作,OK?」
  將手背在腰後的第三司祭瞪了一眼愣在原地的前線軍官,踏出如神聖卻殘忍的步伐,司祭隊則響應第三司祭的前進,高舉著噴射出烈焰的長杖向前邁進,以火焰來逼退森林的進軍。
  這時被委任指揮權的軍官才終於想起自己的職責,「配合司祭大人!左翼與右翼展開!包圍敵人!」

  背對著終於開始動作的王國軍,手中連魔法長杖都沒有,抽著捲煙的第三司祭步伐冷酷地踩在焦灼的大地,踩碎了燒成黑炭的難民屍體,踩破了被活活燒死的獸神們腹腔爆裂流出的內臟,那背影看上去竟有些悠閒。

  「我們沒有錯過好戲吧?」
  「沒有,不如說——來得正好,好戲正要上場呢。」
  望著前方化為煉獄的慘況,放下手的休斯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回應剛從後方帳篷的方向走來、珊珊來遲的卡文狄希侯爵及文官愛德華。
  「壞消息,休斯大人,我們傳送的時候被女武神發現了。」愛德華擦去額頭上的冷汗,憋著一口氣不喘,努力想要維持自己的儀態。
  「那真是不幸,你覺得那女神多久會追來?」甩甩手腳,讓脖子嘎嘎作響,休斯沒有半點因此感到緊張的模樣。
  「這、這個,具我推算——」
  這時卡文狄希侯爵拍了拍愛德華肩膀說道:「行了,愛德,傳送魔法十分消耗魔力,你還是回帳篷喝杯酒休息一下吧。」
  「卡文迪希閣下,我的身體沒有問題,請讓我繼續工作。」
  「愛德華·迪·羅斯奈特,要是四大公爵家的繼承人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可擔當不起。」
  「但是閣下,我——」
  「這是命令,你滿意了嗎?」
  「我——我明白了⋯⋯」
  愛德華顯然還有什麼想說,但抗命並不在他職業生涯的選項之中,他低下頭對著卡文狄希侯爵行了個禮,最後拖著明顯疲憊、還有些無奈的步伐,沿著原路返回帳蓬之中。
  
  與侯爵一同踩著三七步目送愛德華那憔悴背影逐漸遠去的休斯,一手搭到侯爵的肩上說道:「唉呀,雖然想說老闆打個仗還得照顧別人家的少爺真是辛苦了呢,但想到失去領地、家道中落的羅斯奈特家族,就只能把話摁在褲檔裡呢。」
  「你的褲檔有那麼多空間能塞廢話,讓每過一段時間就要請裁縫改大褲子尺寸的我好生羨慕。」
  「老闆改的地方應該是腰圍吧?坐上侯爵位置之後,好料應該沒少吃吧?」
  「你可以省點心,貴族的腸胃也是有經過專業訓練的,我倒是要擔心你這半路出家的一世貴族,就怕禁衛軍的伙食讓你這三級貧戶吃完後抬不起自己的腿。」
  「很抱歉讓老闆失望了,我這腰子上肉的油花恐怕還不夠您塞牙縫,還請老闆多養一段時間啊。」休斯一邊說,一邊拍著自己的腰。
  「喂喂,現在也不是我在養,是偉大的國王陛下在養你這腰肉了吧?而且你大可放心,我喜歡吃比較瘦的,現在宰剛好可以趕上晚餐的準備。」
  「那得看森林的野屠夫有沒有那本事宰我這頭掛著赫魯汀尼亞禁衛師團長頭銜的豬了。」
  「那我就好好期待晚餐了,不管是你的還是森林野味,我今晚一定要吃到肉。」
  老闆你果然還是睡飽之後說話比較帶勁啊——休斯大笑著,手絲毫不客氣地拍打貴為長官的侯爵後背。
  
  「所以,在被放了鴿子而震怒的女神大人追來前,我們有多少時間?」
  嗯——侯爵用食指鑽了自己的太陽穴兩圈,抬頭看著天空,一臉遺憾地回答:「大概兩個小時不到吧?」
  「這時間連紅酒燉肉的肉都搞不定吧?」
  「怎麼?這就要給自己熱鍋了?」
  「也不是,就是刺激了點。」休斯咧嘴一笑,態度囂張地說道:「但給那群野畜生一個小時我都嫌多啊。」
  「那就趕緊做事,我可不想晚餐吃第三司祭大人提供的木炭。」
  卡文狄希侯爵猛地踹了一下休斯的屁股,雖然以一個練家子穩重的下盤來說軟弱無力,但休斯還是向前踉蹌了幾步,揉了揉自己的屁股,並甩出了一根中指。

  前頭的戰鬥依舊慘烈,司祭隊的烈焰魔法沒有絲毫停歇的徵兆,但森林方面的犧牲卻沒有隨著時間增加。
  森林軍兵分兩路、避開了火焰的範圍,更早了王國軍一步展開,迴避被王國軍包圍的下場。
  但在這之中,仍有一小部分的獸神選擇正面衝入火海之中。
  「年輕的晶熊泰戈!隨老夫上前吧!」
  「不要命令我!你這老不死的!」
  年老的劍角馬肯特變換了頭上水晶大劍的角度,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刺,另一方面,嘴上碎唸著不想聽話的晶熊泰戈卻還是分出了一隻前足、替肯特附上了魔法護盾。
  
  「肯特嗎?該死,司祭隊!保留魔力!撤退!」
  眼見劍角馬的肯特神即將殺進禁區,第三司祭也沒有要硬擋的意思,立馬下達了撤退指令。
  眼見收起長杖的司祭隊開始後撤,速度絲毫沒有減緩的肯特神大聲對著第三司祭呼喊道:「喂!阿爾崔亞!怎麼不留下來與老夫敘敘舊?」
  第三司祭僅僅只回了一句:「我可沒空搭理你。」隨後從口中吐出白煙,嗆鼻的煙霧隱藏了聖導隱者們的身影。

  等到肯特神衝破了白煙,司祭隊已經在這剎那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甩動的頭上兩把與生俱來的水晶大劍,劍角馬肯特並沒有因為沒能將司祭隊斬成碎片而感到灰心,他高高地抬起頭,眼神輕蔑地俯視豎起手中長槍瑟瑟發抖的王國士兵。
  「老夫就是兩百多年前與豪傑梁竹六衛門、飛炎的安普洛西亞一同並肩作戰的劍角馬肯特!哪個王國的後生晚輩夠敢出來與老夫一戰!?」

  「劍角馬肯特?」
  「是那個肯特嗎?」
  「月光的肯特?」
  「能與大豪傑梁竹六衛門打成平手的肯特?」
  王國軍隊列中如此動搖的話語此起彼落,只要是土生土長的赫魯汀尼亞人,就一定是聽赫魯汀尼亞建國英雄故事長大的,自然都聽過劍角馬——月光的肯特。
  據說肯特雖為泰坦森林的魔獸,武藝卻完全不輸建國英雄之首的梁竹六衛門,就算不明自己實際有幾斤幾兩,王國士兵們還是深知自己若有大英雄梁竹六衛門那樣的本事,又怎麼還會繼續屈居於小小的步兵地位呢?
  因此,面對肯特的挑釁,沒有任何一人膽敢上前,也不敢左顧右盼確認其他同袍是否不畏生死。
  「太讓老夫失望了,迪麗雅所建立的國家,其中的士兵竟都是如此軟弱的無能之輩嗎?老夫我還以為能抵擋獨角河馬們的進攻,爾等是多麼驍勇善戰的士兵,結果竟是如此嗎?喔!我的摯友!安普洛西亞!建立在你的犧牲之上的這個國家竟已墮落至此!」

  「別站著說話不腰疼,建國的英雄肯特,專挑弱小來欺負可是相當難看喔!」
  一個語調輕鬆的聲音從王國軍之中傳來,或許是因為知道那聲音的主人是誰,士兵們的表情緩和了下來,甚至不管強敵當前,紛紛向後看去,並為那人讓開了一條道路。
  肩上扛著短槍,雙手搭在了短槍的前後,赫魯汀尼亞王國的英傑休斯・哈羅德歪著腦袋,嘴角斜了一邊,露出讓人不悅的笑容。
  「看來你就是傳言中的那個英傑了吧?哼,英傑碑文判定的標準也下降太多,你這種小鬼頭就該回去吸你母親的奶。」
  「建國英雄飛炎的安普洛西亞與整個黑曜騎士團一同介入戰爭時才十四歲,跟貴公並肩作戰也僅僅十七歲,依照貴公的標準,飛炎的安普洛西亞豈不是還在母胎內吸羊水?」
  「沒錯吶!就連胎兒看上去都比你強得多!」
  「用看的可不能看出我的全部武藝,就由前輩你來好好判斷一下我是否真的有背負英傑名號的資格,如何?」
  「有膽量,好吧,武人之間就該在腥風血雨中談!」
  「謝啦!我是赫魯汀尼亞之槍——休斯・哈羅德!」
  「赫魯汀尼亞之槍?老夫以為那是屬於蕾塔莉雅和維尼洛特姊弟的稱號。」
  「非常遺憾,他們後人不爭氣,讓我給奪走了名號,前輩應該不會在意吧?」
  「這說明赫魯汀尼亞王國就連英雄之後都腐敗墮落了——廢話不多說!老夫是月光的肯特!儘管使出你的全部吧!」
  「求之不得!」休斯壓低身子、擺出架勢,並向周圍的王國軍喊道:「就算是平民出身也不要像隻烏龜縮起腦袋!拿出你們身為赫魯汀尼亞王國軍人的氣魄!在我跟偉大的建國傳奇單挑的時候,今天的晚餐就交給你們囉!」
  受到休斯那不明所以的喊話所鼓舞,士兵們似乎都忘卻了恐懼,也有可能單純只是不必與家喻戶曉的傳奇英雄廝殺而感到放鬆,士兵們以熱烈的戰吼來回應休斯。
  恢復了正常機能的赫魯汀尼亞王國士兵,搬出了老早就準備好的砲車,在軍官的一聲令下,猛烈的砲火在洶湧的獸群中炸開了花,一齊射出的箭雨雖然難以射穿獸神那堅固的毛皮,但卻能輕易將獸神背上那些試圖穩住指揮系統的風精靈們給送回靈魂之河。
  雖然沒能獲得絕對優勢,但赫魯汀尼亞王國的正規軍也至少站穩了腳步,將戰況暫且拉到了勢均力敵。
  
  為休斯與肯特這兩位現在與過去的英雄所空出來的場地,也在這段時間中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率先發起攻勢的是年邁的肯特,他再次改變頭上劍角的角度,藉著瞬間加速與自己甩動腦袋的力量向休斯橫劈而去。
  肯特光是體型就已經是一般馬匹的兩倍,其劍角更有尋常劍角馬的一點五倍,其劍勢帶來的壓迫感絕不輸給與他同一時代的任何英雄——是的,同個時代。
  現代的英傑、赫魯汀尼亞之槍——休斯・哈羅德,絲毫沒有被來自兩百年前的大前輩氣勢壓制住,只見休斯游刃有餘地側身閃過挾帶著狂亂旋風的斬擊,在此同時順勢以肩膀帶動手臂,勾起手中的短槍,猛地就是一記凌厲的突刺。
  不過肯特也不是省油的燈,明明休斯的這一招已經挑准了肯特難以收回的大動作之後的視線死角,肯特卻如同有第三隻眼睛一般,及時折起自己的劍角根部,巧妙地擋住了休斯的攻擊。
  「反應不賴,但力道還差點。」
  「你也挺像話的,老當益壯啊前輩!」
  一人一馬各自向後一躍、拉開了距離,稍微調整狀態後,再次使槍與劍聚首。
  雙方的武器不斷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但卻始終沒能見血,目前看來,休斯與肯特的武藝不相上下,以致於他們的對決如同套好招的劍舞一般,可從他們的武器擦出的火花與捲起的氣旋便可窺其認真的程度。
  不過那程度毫無疑問都還保有餘欲——無論是肯特還是休斯。
  「喂!老前輩!嬉鬧差不多也該到此為止了吧?」要不是休斯現在雙手持槍擋著肯特的雙大劍,不然現在肯定會用手指摳起自己的耳洞。
  「你這小子才該差不多認真了,讓老夫見見傳說中一脈單傳的蹴槍術如何?不然老夫可都要睡著囉!」
  「喔喔!!睡吧!睡吧!若你就這麼小氣、不肯讓我看看你的月光,那就乖乖來接我一槍,這樣一來你就能在靈魂之河上享受仰泳午睡的輕鬆滋味了!」
  雙方說著垃圾話挑釁對方的時候,雙大劍與槍就已交鋒數十次。
  肯特以劍角馬那被稱做長在頭上的雙臂——結晶劍角,做出了完全不符合其巨大身軀的靈敏動作,有條不紊地抵擋住休斯的攻勢,在此同時還能給予具有致命威脅性的反擊。
  始終沒辦法達成出關鍵性的打擊並沒有讓肯特感到著急,久違炙熱的沸騰之血沒有讓肯特忘記自身的職責,而且眼前的敵人即便掛著英傑的頭銜,肯特也沒有打算對兩位摯友——安普洛西亞與梁竹六衛門之外的人動用實力,更別提是後生晚輩了。
  如果雙方不想使出全力來應戰,使得戰況陷入僵局,那豈不正好——肯特大聲在心中叫好。

  只是顯然地,年輕人並沒有那個帝國時間來與老人家在廣場做飯後操。
  休斯在一次空翻閃躲的空檔中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空出一隻手來做了幾個手勢,似乎在計算什麼,「唉呀唉呀,要是重要的約會遲到,可會壞了氣氛啊。」
  「你還有閒情逸致考慮那種事情嗎?真是個自大狂妄的小鬼!」就算沒用上全力,肯特神也絲毫不打算給休斯半點休息的機會,飛快地揮舞大劍角追擊而去。
  「所謂的自大應該是對自己的弱小毫無自覺的傢伙,我就是再說前輩你喔!」藉抵擋自肯特的一記劈斬力量,休斯向後與肯特拉開了距離,落地後將身體壓低到乎要和地面貼在一起的休斯嘴角一歪,說道:「如果自大的前輩是這樣的貨色,那看來兩百年前的豪傑六衛門跟飛炎的安普洛西亞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你說什麼?」

  氣氛為之一變,肯特四周的空氣彷彿凝固一般使人窒息,原先不可視的魔力化作如夜中薄霧般的妖異之息,而與之相隨的是肯特那連人類都可以輕易察覺的衝冠之怒。
  「小子,你再說一遍?」伴隨著肯特神那充滿威嚴的發問,空氣中開始發出了如同大鐘餘音的嗡嗡聲。  
  「我說了啊——」面對這一切的休斯依舊老神在在,他聳聳肩繼續回答道:「梁竹六衛門跟安普洛西亞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都跟你一樣不過是對自己的弱小毫無自覺的自大狂啊!」

  『所以安普洛西亞才死在了自己人手裡,因為他墊不清自己有幾兩重啊!』

  以這句話為開端,天空彷彿被黑色的布幕籠罩,高掛的太陽不見蹤影,也不見眾星辰的閃光,只有孤獨的巨大青色月輪以靜謐的光輝俯瞰著一切。
  一瞬間被帶往了另一個空間,無論是獸神還是人類都陷入困惑,他們不自覺地移動腳步。

  啪躂——

  聽到這與現在的場地毫無關連性的聲音,兵士們全都望向了腳下,那原先因為失去植被而顯得乾燥的沙土地,現在竟已被如鏡般的水池所取代,且無論任何存在所踏出的慌亂步伐,其激起的波紋如同被吞噬一般,眨眼就消失殆盡、恢復原有的平靜。
  「肯特神!你居然在這種時候用上境界!我們可是正在交戰中啊!」最先打破焦躁不安的氛圍,是泰戈神對肯特神的發難。
  只不過肯特神毫無回應泰戈神的意思,只是不斷喃喃著:「死不足惜——」

  另一方面,笑著用樹枝戳弄龍的逆鱗——休斯像個第一次進大城市的鄉下小孩一樣四處張望,似乎完全不在意這般異象將會帶來什麼危險。
  「原來這就是你被稱為月光的緣故啊!你那威風的劍角真想拆下來當土產呢!」
  「死不足惜——」
  「不,就這麼幹吧,反正你都一隻腳踏進棺材了,讓給我也沒關係對吧?」
  「死不足惜——」
  「喂——聽得到嗎?痴呆的老馬!」
  似乎是終於聽到了休斯的挑釁,肯特神抬起前腳、發出激昂的嘶鳴、後腳用力一蹬,那龐大的軀體彷彿長了看不見的翅膀,躍上並漂浮在了半空之中。
  「你這死不足惜的蛆蟲!死一萬遍、一千萬遍都不足以償還你所犯下的褻瀆之罪!」劍角馬——月光的肯特,在那青色的月光之下揚起了他自豪的劍角,澄清透明的水晶劍角折射光線,散發出寒氣逼人的威嚴光輝,「吾之摯友——飛炎的安普洛西亞啊!老夫將用嘲弄你偉大獻身的罪人性命來弔唁你!」
  肯特神的劍角發出強烈、讓人窒息的威壓,使得寂靜的水面開始躍出激烈的水花。

  「赫魯汀尼亞之槍——不!你不值得這尊貴的稱號,這只能屬於安普洛西亞的夥伴、蘭崔斯特的雙子!你就只是個下三濫的罪人!低賤的蛆蟲!在青色的姊之月神跟前跪下、懺悔,然後去死吧!」



  莫約三百多年前,在赫魯汀尼亞建國戰爭爆發的好久好久之前,關於在姊之月下不斷施展僅屬於劍角馬——抑或說是僅屬於這匹劍角馬的劍術,這樣的傳說在泰坦森林周邊不斷流傳著。
  
  這樣的傳說,其起點也不過只是一匹受到獵人追捕的幼馬,被獵人的劍術所啟發,進而成為為劍痴狂的『劍士』。
  這個起點當中,這匹幼馬甚至連『肯特』都還不是,甚至不配被稱為獸神。

  「幸運的小傢伙,從今天開始你就叫肯特吧。」那個穿著深色斗蓬、背上繡有金色天秤,嘴裡還叼著燃燒著的草紙——一臉懶散的人類男性在救了幼馬之後如是說。
  「這裡可是泰坦森林,獸神只有族群之中的代表可以有名字,你這樣會破壞規定的!」聽到前者的發言,身上掛滿鈴鐺、身著森林華服的精靈女性一邊替受傷的幼馬療傷,一邊有些不高興地制止男性。
  「我可不是這個森林的成員,森林的規定我不必遵守吧?」男人吸了一口嘴裡的草紙,隨後朝著天空吐出嗆鼻的白煙。
  「真是的,如果因為這樣被罵,我可不會幫你說話喔!」女精靈嘟著嘴生起悶氣。
  「那得看你忍不忍心囉。」
  男人戲謔地笑了起來,女精靈則是紅著臉別過了頭。

  這就是幼馬成為了『肯特』的瞬間。

  肯特被森林中的劍角馬族群所收留,這時的肯特因為不會說森林中的語言而受到排擠,同族的劍角馬都稱呼牠為『外來者肯特』。
  一直以來從未忘卻烙印在腦中的人類劍術,孤獨的『外來者肯特』經常獨自在湖水邊模仿著人類揮劍的姿態,逐步創造出只有劍角馬能使用的劍術,但沒有任何一匹同伴能理解牠的行為。
  「那個外來者又在湖邊發瘋了,明明還沒到求偶季呢。」
  「畢竟牠原本的族群都已經被人類殺光了,不發瘋也奇怪吧?」
  「就算不論那件事情,那傢伙還是很古怪呢。」
  劍角馬們總是會聚在一起如此談論著肯特。
  於是『外來者肯特』,變成了『古怪的外來者肯特』。

  「你總是對著空氣揮是不可能變強的,要成為劍士,你得學會斬殺活物才行,最好是斬殺同樣是劍士的人類。」總是默默在湖邊觀看肯特練劍的男人,有天忽然打破沉默,叼著草紙、一派輕鬆地說出殘酷的發言,「殺十人才算半出師,殺百人出師,而殺千人才會被當作獨當一面。」
  「我不知道我現在能力有沒有辦法應付。」斬殺空氣,肯特十分在行,但要斬殺活物,肯特就是外行中的外行。
  男人吐出一口白煙、將只剩下半截手指長度的草紙塞到身邊的土裡,然後起身拍了拍沾了濕潤泥土的屁股,「那就去找你覺得你勉強應付得了的對象就得了啊。」
  在這之後,在男人的帶領與陪同下,『古怪的外來者肯特』逐漸變成人類口中的『泰坦森林的狂馬』,沒有一位劍士能在與其遭遇之後存活。

  不知不覺中,幾十年前的幼馬,如今已經戰勝所有比牠年長、與牠同輩、比他年輕的劍角馬,是整個泰坦森林劍角馬族群的守護者。
  「願風能帶走你的傷痛,森林巫女。」被傳喚到風精靈聚落中的森林議事堂,在整個泰坦森林的所有獸神代表以及風精靈的族長與長老的注視之下,肯特對著那數十年前與男人一同救了自己一命的女精靈如此問候。
  但當年那個笑得緬靦的女精靈,如今哭紅的雙眼中卻燃燒著憤恨的火焰,側坐在地的女精靈輕撫著她那雙從華服裙擺下露出的白皙、卻纏著還染著血跡繃帶的腳踝。
  「我的信使被那個人殺了……我代表泰坦阿特伍德神,賦予你劍角馬一族族長的地位,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新信使,也是劍角馬『肯特神』了。」
  「我肯特,必然會不負泰坦阿特伍德神與森林巫女的期望,誓死捍衛我的使命。」
  於是,『泰坦森林的狂馬』成為了巫女的信使、成為了劍角馬第一位雄性族長『肯特神』。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戰爭的號角、砲擊的轟鳴傳入了泰坦森林之中。
  風精靈的族長不畏其長姊——森林巫女的憤怒反對,將一群人類的軍隊迎入了泰坦森林之中。
  『現在外面正捲入大戰之中,我們若是僅僅只是袖手旁觀,一定會遭到戰爭吞噬,或許我們該再一次相信人類,與人類互相幫助,不管過去那個可惡的騙子對我們做了什麼。』風精靈的族長如是說。
  只是無論風精靈們在爭執些什麼,肯特都不感興趣,知曉那個男人的背叛,心中喜愛著人類,卻又跟巫女同樣憎恨人類的肯特,內心永遠都在上演著無盡的掙扎,這些掙扎的結果便讓肯特決定置身於事外。
  但大多時候,命運編織者的絲線都不會考慮到當事人的想法,擅自地將某些緣分剪斷,又擅自地將某些緣分綁在了一起。

  「你的角像是青色姊月滴下的月之露所凝結而成的結晶。」
  在那個男人離開後,總是只有肯特獨自練劍的湖畔,在肯特暫時休息,抬頭凝視著那沒有太陽那樣張揚,也沒有弟之月那樣使人不安,總是默默照耀著夜晚大地的姊之月,有一位少年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肯特的身邊。
  少年有一雙和姊之月那令人心中平靜的青色相同的眼眸,一張清秀得無法分辨其性別的臉蛋,一頭容易反射月光的淺色長髮,穿著如火般鮮豔的赤色棉袍。
  將手伸向天空中姊之月的少年,就算說了如同告白一般讓人害臊的台詞,其本人在面對回首望向自己的肯特,卻能露出像四歲孩童那樣天真的笑容。
  「我的名字叫安普洛西亞,大家都叫我安,我可以叫你月光嗎?」
  就是這個瞬間,『肯特神』才終於成為了『月光的肯特』。
  也是在這之後,肯特的身邊開始熱絡起來,除了每天都會出現的少年——安普洛西亞,其所屬的黑曜山空賊團的成員也時常跟著安普洛西亞一同拜訪這月下的平靜湖畔。
  他們每個向肯特說的初次對話,肯特畢生都不會忘記。

  「聽說閣下會劍術,在下第一次聽到有人形生物之外,有能使用劍術的存在——啊,失禮了,在下是來自黑曜山的梁竹六衛門景空,我等梁竹家是領受天皇之命收集天下劍術的一族,為了我等使命,還請閣下不吝賜教。」一身漆黑輕便甲胄的嚴肅劍士說著,雙手也沒閒著,從鞘中拔出了名為武士刀的武器。

  「我是莎碧娜・迪・羅斯奈特,謝謝你總是照顧我們家安——啊?情人?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說,平常總是被說像是他媽媽,怎麼說呢,還挺高……」舉止優雅、穿著不適合在森林中移動的翠綠色禮服,年輕的女性人類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滿臉通紅地緊張了起來,「不對!我跟安是類似姊弟的關係啦!不是你想得那樣!」

   「太威風了!太威風了!傳說中的真正瓦爾基麗一定也是乘著像你這麼威風的劍角馬!」那個說話如同川流不息的瀑布般飛快的女性,其身上穿著暴露的盔甲,頭上的頭盔華麗得一點實用價值都沒有,女性用拇指指著自己繼續說:「如何?來當我、未來的新瓦爾基麗——愛爾娜希雅的坐騎吧!」

  「你的鬃毛真長呢!我可以在你的鬃毛上綁辮子嗎?」
  「姐姐!不先自我介紹太沒禮貌了——我是維尼洛特,那個很吵鬧的是我姐姐蕾塔利亞,抱歉姐姐她很吵。」
  用野花裝飾起肯特的後頸的少女,跟說完話後就不再多說話,靜靜地保養起隨身攜帶的兩把短槍的少年,雖然長得一模一樣,個性卻又是南轅北轍。

  「不足百歲?那不就等同於未破殼的胎兒嗎?」滿嘴利齒粗魯女性動作散漫而粗魯,卻又散發出不可侵犯的強者威嚴,女性百無聊賴地側躺在湖伴邊,把手伸進寬鬆的衣服裡抓了又抓,隨後想到了些什麼,從地上彈了起來,「小伙子,汝知道這個森林裡哪裡有酒嗎?你只要能告訴吾,吾就特別允許汝跟吾一起喝,能跟湛藍龍王——恰姆奈翠絲拼酒的機會可不多喔!」

  「不不不,我跟那些大人可不能相比較啊,我頂多就是代表舊聖王國貴族,輔佐未來的女王陛下。」外表斯文、戴著單邊金眼鏡的年輕男人,瞇著眼睛用讓人有些不快的謙虛口氣說著:「你好,幸會,久仰大名,我是卡萊爾・迪・卡文狄希,家父擁有波那裡西那一帶的領地——劍角馬狩獵?不不不,這方面可能有所誤解,我們家族從來沒有購買或擁有過劍角馬。」

  「聽伊沃爾先生說,您是現任森林巫女的信使,我明白我這麼說十分失禮,但為了國家,請讓我這麼說——能否請您向巫女建言,請她支持隱士族長伊沃爾與我們的軍事合作。」那個有著堅硬眼神的少女——迪麗雅,毫不畏懼地直視肯特的眼睛。

  那個救了自己的男人背叛了巫女,遠離了森林;森林內外周邊已經不再有比肯特要強大的劍士接近;作為族群守護者鍛鍊出了一群能使用基本劍術的劍角馬後,肯特也幾乎不再需要替族群的安危操心。
  原以為自己會就這樣在一成不變的和平森林之中逐漸凋零,這些話語卻讓肯特心中產生了新的激情。
  讓肯特終於明白了自己長久以來感受到的心情,其真實的名字。

  「肯特,你想跟我們一起來嗎?」
  那個說著想每天吃蛋糕吃到吐,想跟朋友、家人們每天聊天聊到睡著,想無所事事在床上發呆也不會被罵,那個總是笑得天真的少年——安普洛西亞,用一句話、一雙向肯特伸出的手,輕而易舉地將一輩子都困在森林之中的肯特拉回了原野之上。

  肯特不惜放棄作為巫女信使的使命、不顧巫女的反對,與當時的風精靈年輕族長沃伊爾一同加入了新生王國赫魯汀尼亞的軍隊——黑曜騎士團之中。
  在女王迪麗雅的旗下,與同樣的新生國家——自由王國布蘭多合作推翻雷力亞真人類帝國,黑曜騎士團的每一個成員都成為了被載入赫魯汀尼亞史冊的『建國英雄』。
  當戰爭終於結束,除了被稱作『炎狼眾』的菁英成員們,大多數黑曜的成員都獲得了衣錦還鄉的機會,肯特也與伊沃爾暫時回到森林之中。
  依照迪麗雅的承諾,泰坦森林的風精靈族長家族將享有貴族身份的權力,獲得泰坦森林周邊的領地管轄權,赫魯汀尼亞也會確保泰坦森林今後的安泰。

  然而那天卻沒能到來。

  「我真的覺得很抱歉,安他——」侍從精心繪製的妝容被淚水浸失而模糊,侍從費心打理的髮型亂成一團,莎碧娜抽著泛紅的鼻子不斷啜泣著,「安、安他死了。」
  怎麼死的?
  為什麼?
  戰爭都已經結束的現在,安為什麼還得送命不可?
  這些話肯特都沒能問出口,出聲提問的是伊沃爾,肯特只能愣在依舊平靜的湖畔邊,望著遠方的景色,腦海內不斷閃過和安在一起歡笑的種種,肯特好久好久都不再說話,陷入震驚、失望還有憤怒之中。
  
  「我要回黑曜山去了,我的父親去世了,我要回去繼承他——梁竹家的使命,我不會再離開黑曜山,所以這應該會是我們最後一次喝酒了吧。」帶著好幾桶肯特喜愛的蘋果酒,梁竹六衛門景空晃了晃手中的淺酒杯,使杯中倒映著的姊之月身影朦朧起來。
  雖然梁竹景空沒有提到關於赫魯汀尼亞的事情,但是肯特似乎能從他的眼神、從他的表情嗅出失望。

  「莎碧娜自殺了,她那入贅的丈夫居然是——唉,如果是我也會氣個半死吧,況且莎碧娜那麼疼愛安……」背後不再帶著兩把短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整齊乾淨的貴族華服,就連戰爭都無法使這位高傲的年輕槍兵低頭,但現在他臉上卻滿是飽經風霜的憔悴,「我不曾想過貴族生活如此困難,我現在不時會懷念起在黑曜山像個笨蛋一樣四處亂跑的過往,但我不能拋下還在努力的姐姐……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你能告訴我嗎?肯特。」
  
  「那些迂腐的舊人類貴族什麼都不明白,吾等是為了什麼在戰場上揮灑熱血,安又是為了什麼而死!」那個長滿利齒的嘴裡冒出火花及黑煙,恰姆不斷試圖組織起有說服力的話語,但最終都還是會淪為謾罵,「吾才不會離開,直到這個國家——吾等國家裡的蛆蟲都被驅逐殆盡之前,吾絕對不會放棄!賭上古龍的尊嚴!」

  「下個月我就要攻打拜登伯爵那老肥豬的領地。」早就已經到了不適合穿著暴露盔甲的年紀,愛爾娜希雅依舊放肆卻清爽的笑容中,卻開始挾帶起混濁的瘋狂,「內亂?國家分裂?誰管他啊!以女武神瓦爾基麗之名諱,誰都不能定我的罪!」

  「愛爾娜希雅閣下被處刑了,這下她那僅僅四歲的兒子在失去母親的同時,也不得不提早繼承爵位了。」擦拭著純金製成邊框的單邊眼鏡,卡萊爾不小心將鏡面給弄出了一條裂痕,「不不不,我是軍師而不是宰相,我什麼都沒有做,也什麼都做不了,赫魯汀尼亞是有所謂法律存在的國家啊。」

  「我真的很抱歉,肯特——我沒能完成你跟安的夢想,與大家的夢想也都沒能實現,我真的、真的感到十分抱歉。」曾經堅毅不拔的眼神如今看來僅存不服老的逞強,那個不再年輕的少女——迪麗雅女王在湖畔邊,對著肯特低下了頭。

  伊沃爾拒絕了女王賦予的貴族身份,拒絕讓泰坦森林被劃入赫魯汀尼亞的領地範圍內,並將泰坦森林封閉了起來。
  無論是誰的權力都不能介入森林之中,跨越境界之人都將被泰坦神的大足踐踏——伊沃爾咬著牙如此宣言道。

  一百年後,不再有人拜訪的那個湖畔邊,肯特神依舊在姊之月高掛於天際的夜晚駐足於此。
  望著那不變的皎潔月輪,肯特神口中喃喃道:
  「清廉而正直的月光啊,即便是如此黑暗的夜晚,也唯有你、也僅剩你,陪伴在老夫身邊了。」



  漂浮在半空中的肯特神頭一扭,後腳在空無一物的虛空中猛地一蹬、全力奔跑了起來,結晶的劍角中滿是如同月光凝結而成的魔力,不斷散發著懾人的氣勢。
  肯特的目標自然是那個仍然老神在在、四處張望著的英傑——休斯・哈羅德。
  等到月光的劍刃已經近在咫尺,休斯才慢悠悠地架起槍,咧起一邊嘴角,說道:「能分享如此美景,那我也稍微慷慨一點,給前輩你看看我百分之十的實力吧。」

  嘎硄!

  休斯舞動手中的短槍,以四兩撥千斤的手法架開了肯特的劍角斬擊,於此同時順勢繞進了肯特的後方死角。
  「好啦!這個位置你就砍不到了吧!看我——」以為逮到機會的休斯還沒能囂張起來,肯特那強而有力的大腳蹄子擦過了靠本能拚死閃開的休斯下巴,劃出了此場決鬥的第一道血痕。
  休斯後翻拉開距離,肯特則是以靈巧得不像是馬這種生物的身段將前擺後,輕而易舉地完成一百八十度的方向調轉,並拖著一邊的劍角劃出一道散發著青色月光的劍氣,直取休斯落點命門而去。
  本想再次架開劍氣的休斯突然改變主意,雙腿採取跪姿、整個人向後躺去,驚險地躲過這一擊,發出切開空氣的駭人聲響,那月光的劍氣在休斯聽見了慘叫之後才終於消失。
  「嘖!」看了一眼被消去一點的槍尾,休斯從地上跳了起來,濺起了些許水花,「這可真是好險,我這把砍價到七枚赫魯汀尼亞銅幣買的便宜貨可吃不下那一招。」
  隨口說出自己的武具價格,若是被哪個士兵聽到可要昏倒,休斯卻絲毫不以為意,快速轉了兩下短槍——槍頭沒有鬆動,槍桿也沒有要斷裂的手感,確認這把爛貨還有待搾乾的價值,休斯臉上就重新顯露出了討人厭的笑容。
  眼角餘光能看到剛剛被月光劍氣給掃到的地方是如何狼籍、失去大火掩護的王國軍又是如何狼狽,休斯臉上的笑意就更加肆無忌憚地濃厚起來。

  休斯沒有多說什麼,也沒來得及多說什麼,只是舔舔乾燥的嘴唇、剛準備開口就被下一道月光的劍氣給逼得連忙跳開,只是臉上那別有用心的壞笑沒有因為銳利而狂暴的月光而有所收斂。
  「雖然我接下來還有重要的約會,但我就稍微陪你玩玩鬼抓人吧!你當鬼!」
  不考慮對方的意願直接宣告對方得一肩扛下負責抓人的責任——休斯活像是個惡霸小鬼頭,頤指氣使地要求那個最好欺負的孩子,不過先不論頭上頂著耀眼月光的肯特神是否好欺負,盛怒得用那對劍角發出震盪湖面的威壓、肯特神的精神狀況絕對不適合談話。
  在那個鄉間小惡霸宣言發表結束的瞬間,一發月光的劍氣已然落在了早一步跳開的休斯腳下,激起了偌大的水花。
  一腳就向後躍離了數米的休斯腳步還沒站穩,漂亮切開水花構成的障壁——速度與巨軀不成比例的肯特神舞著兩把銳利的月光急馳而來。
  姿態本就不穩,休斯也沒打算站穩,直接向後一跌、翻滾了好幾圈,雖然動作有點滑稽,但總算是躲過了剛剛那一下突擊,也爭取到了穩住姿勢的機會。
  抓緊這次機會,休斯挺起了短槍、奮力向前一蹬,毫無猶豫地衝入肯特的劍刃範圍之中,對準了肯特的兩眼正中就是一槍筆直的突刺,那神態、那速度就猶如彈射出去的箭矢。
  肯特沒有坐以待斃,向後拉開一小段距離,好讓那突刺的位置重新回到可抵擋的範圍之中,他將劍角交疊成了X字形,擋下了休斯的一擊,並將休斯給彈了開來,在此同時也順便帶了一發伴手禮給了休斯——那兇狠的月光緊追著在空中的休斯呼嘯而去。
  危及一瞬之間,休斯在空中迅速地扭動身體,讓那月光僅僅從自己的背後數釐的位置擦過,算算有驚無險地再一次避開。
  「喂!老花了嗎?怎麼都打不中啊!?」一旦得意就囂張起來,休斯對著肯特大喊道。
  對著休斯的大聲叫囂,肯特回以像是尋常馬匹那樣野蠻的嘶鳴。
  
  喀鏘!
  
  這是雙方再次衝刺並交鋒的碰撞聲,接著又是連續五次相似的聲音,休斯的攻勢比起一開始激烈起來,但這沒有讓肯特明顯趨於守勢,雙方一來一往似乎達成了某種平衡。
  只是當這個攻守抗衡無限接近於完美時,休斯就會立刻抽身、混入亂戰的兩軍之中,像是隻靈活的猴子那般敏捷地穿梭於人與人、人與獸、獸與獸之間。
  肯特沒有任何猶豫,徑直隨著休斯一同衝入其中,同時不斷揮出兇暴而銳利的月光,一時間僅僅只有天上那一輪姐之月光輝照耀下的湖面之上,那是水花還是血花已無人能輕易辨明。
  當然休斯也不是單純在逃跑,每跑一段時間,他就會再次轉身發起一波激烈的連環攻勢,但很快又會再次拉開距離、竄入亂戰之中——如此循環不斷重複好幾次。

  「喂!肯特神!你這老傢伙快點醒醒!你到底在搞什麼!?」

  這句話稍微讓肯特神取回了些許理智,牠朝著發話者的方向望去——那是站在已經被染成一片鮮紅的湖面之上的晶熊泰戈神,在泰戈腳邊的是被一刀兩斷慘死的眾多森林勇士們。
  情勢在肯特神未察覺的時候逆轉,森林方面幾乎損失了所有兵力,而王國軍卻保有一定水準的戰力。
  戰況依舊是一面倒,不過現在成了王國軍單方面對森林的狩獵。
  「發生了什麼——」終於冷靜下來的肯特意識到了什麼,牠對著在自己面前吊兒郎噹地踩起三七步的休斯吼道:「你讓我做了什麼!?」
  「氣到看不清楚周圍的人可沒資格怪別人喔,前輩!」休斯重新調整架勢,將槍頭朝下拉至腰後,「被發現了也沒差,反正目的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那麼就該謝幕了!」
  「你這小鬼!」肯特大吼著,那對劍角再次凝聚起青色的月光。
  「你就是被我這種小鬼給算計了喔!」休斯喊著,同時雙足使力。從湖面彈射了出去,「災禍神與十二季女神之父、反逆的戰神嘉威恩啊!此虔誠的祈禱、此熱烈而高昂的戰意,還有這賭上性命的戰爭,全部都獻給您!請您將那神之雷借予我休斯・哈羅德!!」
  休斯高喊著祝禱詞,在進擊飛突的途中將廉價的短槍拋於空中。

  另一方面,聚集在肯特頭上的月光以飛快的速度變得耀眼奪目,彷彿那已不再是月亮,而是太陽一般奪去了億萬星辰的光輝,使得白夜降臨。
  同時光線開始產生比一開始更強大的震動,扭曲了周遭的一切空間,最終這些如耀陽般的月光匯聚成一條劍型光柱。
  「在閃耀的月光下化為粉塵吧!『月光激流』!!!」
  肯特神將高聳入雲的光之大劍朝著飛突而來的休斯劈下,無比強烈的月光接觸到湖面的瞬間激起了更勝於其本身的強光,並且朝著接觸面的兩邊發散足以將泰坦巨木吹飛的衝擊波。

  迎面接下月光的激流,休斯本人就這樣直接消失在了劇烈的月光之中——應該是這樣才對。
  
  「告訴你一件事情吧。」
  「你——!」
  月光的激流逐漸消逝,渾身纏繞著閃電的休斯不知是怎麼做到的,居然穿越了那激流,雖然說不上是毫髮無傷,但能在硬吃了那一招後還沒有失去戰鬥能力就已經足以讓肯特神感到吃驚了。
  不過在決鬥之中,這一毫秒的驚慌也足夠喪命了。
  「所謂的武學啊!」休斯如迅雷一般轉身對準肯特的下巴使出了一招迴旋踢。
  「喀!」肯特因為突然的衝擊而產生了腦震盪,失去了一瞬間的意識。
  雖然時間很短,但是飛快取回意識卻沒能取回戰鬥的主導權。
  方才被休斯丟出去的短槍此時才終於落下,休斯似乎早已計算周全,一毫不差地接住廉價短槍。
  「是數十、數百代的武人累積出來的東西!」接住短槍的休斯又是一個俐落的轉身,身上的閃電沿著他的雙手攀附到了短槍之上,「只有你一代,只有你會的劍術,根本就跟拿著木劍的幼兒胡亂揮舞沒什麼兩樣啊!!」
  廉價短槍的槍頭在休斯話語未落之時就已經捅入了建國的英雄——肯特神的咽喉。
  口中的白沫被鮮紅的血液所取代,肯特神模糊不清的嗓子裡傳出的是:「漂亮——」
  「還沒有完!『扇圓刃』!」
  一股魔力刃自槍頭刀刃的周圍,以接近圓形的扇形發散出去。

  在逐漸落下的肯特頭顱,其眼中看到的是遙遠遠方那有著青色雙眸的白髮少年,覆著紅甲的手向著肯特伸來。
  「啊,原來你也一直與我同在,安普洛西亞——」

  在這一剎那間,月夜在一次與白晝置換,枯黃的大地回到了戰士們腳下,平靜的姊之月與湖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啊!建國的英雄殞落!而我這個現代的英雄取而代之!我是赫魯汀尼亞之槍!休斯・哈羅德!」休斯踩著落地的肯特神頭顱,放聲大笑起來。
  同一時間,這戰場的結果似乎也已經塵埃落定,士兵們高呼著休斯與戰神嘉威恩的名諱,為活下來慶祝,為戰勝傳奇而高歌。

  「逮住你了!人類的英傑啊!」
  「咦?」
  以那巨大的身軀來說十分不合理,理應沒有人會看走眼,但事實上卻還是發生了——晶熊泰戈神拖著重傷的身體繞到了休斯的身後,並且用他僅存的三肢前足狠狠抱住了休斯。
  「我討厭魔法!但是這種時候還是得用上——風精靈的族長伊德里斯!可別失手了啊!!」晶熊泰戈神對著天空大喊道。
  
  「那是當然的!」空中傳來了回應泰戈神的聲音。
  以獅鷲萊奧庫菈神及族長伊德里斯為首的十幾騎獅鷲騎士自太陽的位置俯衝而下,直指後方的卡文狄希侯爵。
  「卡文狄希!!!」伊德里斯手中的大彎刀對準侯爵的脖子砍了過去。
  
  颯咻——!

  風聲伴隨著閃電的劈哩聲,落在地上的是握著大彎刀的精壯手臂。
  「什——」
  「嘎啊!!!」
  休斯看著自己只剩半截的上手臂,還未能反應過來,大地之上竄出了數把閃耀著光輝的長槍,貫穿了獅鷲萊奧庫菈神的羽翼、利爪,使之悽慘墜落。

  「義母大人!」伊德里斯死命地抓住自己斷掉的右手臂,但血液卻沒有絲毫地得到抑制,「到底是怎麼回事?」
  搞不清楚這光之槍究竟從何而來,伊德里斯先是看了看萊奧庫菈神的情況,然後回首看向泰戈神的方向。
  晶熊泰戈神依舊屹立不搖地站立著,但支撐牠的不是牠有力的後腿,而是數把將其貫穿斃命的光之槍。
  拔地而起的光之槍如雨後春筍般接連刺穿了來不及升空的獅鷲及其身上的精靈們,身受重傷的伊德里斯只能眼睜睜看著同胞死去。

  「你就是族長伊德里斯嗎?」卡文狄希侯爵慢悠悠地走到了視線逐漸模糊起來的伊德里斯身邊。
  「卡文狄希——」即便已經看不清楚前方,失血造成他連抓住手臂止血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如爛泥一般癱倒在地,但他卻還是咬著牙,從喉嚨的深處發出詛咒的話語:「污染我族之血的罪人,我要詛咒你,詛咒你與你的家族將會斷絕於你這一代!」
  看著說完話就失去意識的伊德里斯,侯爵扭了扭僵硬酸痛的脖子,說道:「家族斷絕?那也沒關係,反正我早就發過誓了。」

  「侯爵大人!您沒事吧?」從帳棚的方向跑來,本該在休息的愛德華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雖然很想問你不是在休息嗎?但是你來得正好,趕快叫醫官來替這人止血,他的死地不是這裡——而是王都。」
  「是。」接令的愛德華,立刻呼喚醫官。

  「嗯,接下來嘛——」侯爵伸了伸懶腰,慢慢走向正坐在地上大口喝水的休斯,「這下要被第三司祭說話了,居然用了這麼多魔力,真是傷腦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