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幕:儀式

本章節 5025 字
更新於: 2022-01-02
  高聳入雲的巨木,從茂密葉片間隙逃竄而落的陽光,遠方傳來的潺潺流水聲——這些對我、姊妹們來說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對於甘比、姨母大人來說亦是如此。
  地上的青苔濕滑,姨母大人乘坐的木角羚鹿悠然自得地走過,絲毫不擔心會跌倒,但走在後頭的我們卻是戰戰兢兢。
  「唉呀!」
  被兩個妹妹夾在中間走著的我,聽見了來自小妹希爾的叫聲,我立刻出手扶住希爾。
  「注意點,別弄掉手裡的繩子。」
  「是的。」
  姨母大人沒有回頭,而是用百無聊賴的平淡語氣叮囑我們,我也用以不帶感情的方式回應。
  
  「對不起,薇薇姊……」
  希爾看起來又要哭了,鼻水還不爭氣的漏了半截。
  我讓希爾握著繩子的一端,然後將多出來的部分直接綁在了希爾的手上——或許這才是最安穩的辦法,至少我是如此想的。
  而在另一邊看到此情此景的拉比卻噗噗噗笑了起來,我瞪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看向姨母大人那對不斷抖動的長耳,要她嚴肅一點。
  我可不想在這——前往傳說中的泰坦阿特伍德神所居的聖池途中,惹姨母大人生氣,進而挨了罵。
  我不是怕姨母大人的嚴厲,也不是不想壞了參觀聖地的心情,單純是覺得很麻煩罷了,既要照顧反覆無常的姨母大人的心情,又要看管好冒失的妹妹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女孩們,還有一段路,不如就由你們睿智的好朋友甘比來給你們講講故事吧。」
  甘比啪嗒啪嗒地拍著翅膀,降落在離我們頭頂不遠的一根樹枝上,以牠的飛行速度來說,不停下來等我們的話,應該很快就會到達聖池才是。
  「甘比。」
  「別這樣嘛,看在跟你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甘比覺得很無聊的份上,排解一下想講古的心情嘛。」
  姨母大人瞪著甘比,被甘比如翅膀啪嗒一樣聒噪的話語給說服,最後嘆了口氣、放任甘比說去。
  
  「那甘比我來想想要說什麼吧,不對,不如問女孩們想聽什麼吧?甘比我什麼都知道喔!」
  「我想知道甘比為什麼是甘比!」
  「如此富含哲學性的問題恕你的好朋友甘比辦不到,換個題目好嗎?」
  「欸?」
  率先提問的拉比一臉失望,可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那我想知道甘比這麼胖怎麼飛得起來!」
  「再問這種問題,你們的好朋友甘比我可就要生氣了喔。」
  甘比蓬起羽毛、張開翅膀威嚇起來,可對拉比大概是一點用都沒有,只見拉比笑得開懷,完全不管姨母大人就在前頭走著。

  「安靜,這裡可已經是阿特伍德神的領域了。」
  我小聲喝叱道,得趕在姨母大人生氣之前阻止拉比繼續胡鬧才行。
  拉比縮起脖子,吐了吐舌頭,雖然不覺得她有在反省,能停下來就已經是幫大忙了。
  
  最後負起責任,我深吸一口氣,向甘比提問。
  「那就請甘比說說我們隱士的歷史嗎?」
  「喔?難不成你——不,忘了吧。」甘比瞇起眼睛欲言又止,張開翅膀飛向更前方的另一根樹枝上,「風精靈的隱士聚落歷史也不過了了三千年,比道祖降臨的時間還要短呢,這可沒有什麼好說的,不如來聽你們好朋友甘比我來說說關於精靈們的歷史如何?」
  「我無所謂。」
  這是實話,說什麼都好,我都沒什麼興趣,反正讓甘比有事情做、妹妹們能安分點,最重要的是別惹姨母大人生氣,就算是說笑話我都沒有意見。
  一旁拉比的興奮之情完全沒有掩飾,鼻孔直噴出氣,只差要尖叫歡呼了,我只得輕輕朝他腦後拍了一下,阻止她的暴走。

  「那麼從哪裡開始說起呢?現在這段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如果故事只能聽一半,那也太過份了不是嗎?」甘比咕咕咕笑了起來,用翅膀頂著自己的下巴,擺出思考的姿態:「那就從精靈們還居住在空中的時代講起吧——你們相信嗎?你們的先祖們可是曾經居住在比這做森林最高聳的樹木、克里斯多最高的山峰都要高的天空城市中喔!」
  自此為開端,甘比的講古開始了,他從精靈的天空帝國講到架空帝都——弗萊尼斯墜落,又從四大精靈的分裂戰爭講到原初之王放逐精靈。
  甘比不愧出身自以睿智著稱的鴞之一族,講起歷史的口才之好,讓妹妹們聽得入神,我也差點就陷了進去、忘了注意腳下披著青綠苔藻的岩石。
  在西方艾蘭彌克大洋的彼岸殘存的精靈帝國、在東方道祖結界的對面遺留的架空帝都殘骸,每個歷史,每項傳說,都讓妹妹們眼前為之一亮,尤其是拉比,她恐怕已經開始幻想成為原野之風後,能到那個天涯海角去看看那些傳說的痕跡。
  
  我望向前方深不見底的森林,回想後方也是一片我們從未看過盡頭的森林。
  我們是誰?
  從哪裡來?
  要到哪裡去?
  這些問題或許姊妹們從未想過,但無限接近於正確的答案或許一直瞭然於我的心中。
  我們是在任何地方都不受待見的混血兒,是淪為妓女的風精靈女性與某個骯髒克里斯多男性生下的不淨之物。
  我們自遙遠的人類之都,被那個妓女的朋友——另一個妓女送到這裡,聽說那個將我們送到這裡的人不畏性命安全,為了我們而喪命,這或許是一樁美談,只是如果主角是位在床上討生活之人,那情況就截然不同了,何況無論是人類的城市,還是這森林深處的隱士聚落,我們得到的待遇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那個人說是白死了也不為過。
  最後,我們要前往的地方卻與大多數生者相同,接受河岸貴婦的審判、落入靈魂之河中。
  生在哪裡?死在哪裡?結果沒有什麼不同,沒有人向我們保證過了十三歲會是死在某個盜匪埋伏的荒原上,還是連森林的邊界都沒能靠近就死在泰坦的結界之中。
  希爾的表情始終透露著惴惴不安的思緒,拉比則一如往常、蠻不在乎地嘻笑,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跟我有一樣的預感,被不詳的霧籠罩著內心。
  不過只要知道我們到哪裡都不會分離,那就什麼都不必害怕,我會一直保護妹妹們,就算是在靈魂之河載浮載沈之時,就算是沒能得到先祖們的指引而迷失在那河之中,我都會堅守我身為姐姐的職責。
  我稍微將牽著妹妹們的手收緊了一些。

  甘比的故事告一段落,我們也已經穿越了密林,一個被巨木包圍、廣闊的湖泊在我們面前展開,雖然比肯特神常常出沒的湖還要小一些,卻有著莫名的神聖感。
  那股神聖感的來源或許是那座落在湖中央的小島上,如同心臟一般規律地閃耀著的某種石雕圓盤。
  閃耀著金色光芒的角自原盤後探出,那長得張揚的大角比其自身都要巨大,黃金角、黃金眼,有著眾多別名的泰坦——阿特伍德神,以一匹雄鹿的姿態,自原盤後方悠悠走出,由一片漆黑逐漸化為耀眼金黃的獨眼映照著站在湖前的我們。

  木角羚鹿將前腳跪地,讓姨母大人從牠背上下來。
  「跟上,別落下了。」
  姨母大人依然沒有看我們半眼,只是靜靜地向著小島走去,她踩著平靜的湖面,我不懂是何原理,是魔法還是其中有什麼機關,姨母大人沒有沉入湖中,每踏出一步,湖面都會激起漣漪,在那之上的姨母大人卻穩如屹立千年的群山一般。
  
  「好了,女孩們,可別怠慢了阿特伍德神,趕快跟上去吧!」甘比拍拍翅膀從我們頭頂飛過。
  「薇薇姊……」希爾像是剛出生的小馬那樣顫抖著雙腿,抱著我的手臂、盯著輕拍岸邊的波浪,卻遲遲不肯踏上湖面。
  若把身上那長老們費心畫上的紋印給弄糊了也不好,這裡小心點也不是什麼壞事,我這麼想著,打算用腳指點點水試試情況。
  「耶!」另一頭的拉比卻直接跳了出去。
  雖然我希望能看到拉比摔進湖裡學點教訓的模樣,只可惜我的期待落空了,拉比跟姨母大人一樣安穩地落在了湖面之上。
  「我們也走吧——嘿!」確認安全的我拉著希爾的手,打算強行把希爾帶上,但希爾的力氣是姊妹中最大的,憑我根本無法撼動其半分。
  我只得向甘比使點眼色,讓甘比給希爾推了一把,這才讓希爾也邁入湖中。

  留下了依舊跪在原地的木角羚鹿,我們姊妹三人跟隨著姨母大人的步伐,慢慢地靠近小島。
  泰坦阿特伍德神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還有讓人渾身汗毛直豎的獨眼,這一切都讓我不寒而慄,就連行事從不瞻前顧後的拉比都躲到了我的背後,更別說希爾了——我幾乎是被兩個妹妹推著走到了小島上的。

  「在三千年前,自克里斯多神族建立的十字教——其之下的金色天秤中逃離的精靈司祭、這座森林的第一位隱士,在這還一片混亂未得統籌的森林中與偉大的殲世泰坦立下契約,保護隱士不受金色天秤的追殺,也保護森林萬物,記住你們睿智又體貼的好朋友甘比一言,好讓你們在靈魂之河上獲得先祖們的指引。」甘比說完,緩緩降落在泰坦阿特伍德神的跟前,他張開雙翼、恭敬地行了個禮,「久疏問候,偉大的黃金之泰坦——阿特伍德神。」
  站在原盤之前的阿特伍德神沒有半點反應,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姨母大人。
  姨母大人在阿特伍德神的面前單膝跪下,說道:「尊貴的森之主、黃金的阿特伍德神啊,現在正是遵循契約,為驅逐森林之敵挺身而出之時。」
  我們也學著姨母大人的動作,在姨母大人的身後一字排開來跪下,低著頭等著姨母大人或是阿特伍德神的指示。
  只是阿特伍德神卻依舊保持著沉默,默默轉而步向那閃爍著的石造圓盤。
  仔細一看,原來巨大的圓盤不過是外殼,真正發出亮光的是被鑲嵌中央的巨大金色寶石。
  「薇薇安、希爾達、蜜拉貝爾,你們快跟上阿特伍德神。」
  姨母大人輕聲確有某種魄力地說道,讓我們不得不從地上彈起、跟著阿特伍德神來到更接近圓盤的地方。

  叮鈴——

  我的視線看不到,我想我也不被允許在這時候回頭,但我的身後傳來了陣陣鈴鐺聲,我猜是姨母大人跳起了儀式之舞。
  鈴鐺清脆的聲響持續不久,緊接著姨母大人用某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唱起了歌。
  彷彿響應歌聲一般,泰坦阿特伍德神的身體發出了耀眼的金光,就連我們身上原先鮮紅的紋印也跟著發出了金黃的光芒。
  「嘎啊!」
  最先發出悲鳴的是拉比,她的額頭上不知為何長出了一對鹿角,很快拉比就抱著自己的身體倒了下去。
  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我的身體也感受到了異樣,全身上下的力氣猶如被什麼東西給吸走,我雙腳一軟、跟著倒在了地上——或許我的額頭上也長了鹿角吧?因為我在湊來關心的希爾額頭上也看到了跟拉比相似的鹿角。
  全身發冷無力,從頭到腳都奇痛無比,卻又格外清醒,逼著我們必須醒著接受這些痛苦。
  很快就連希爾都倒下了。
  
  伴隨著我們一一倒下,圓盤上的寶石從緩慢地閃爍,逐漸加快了其頻率,最終迸射出如太陽般的光輝。
  「黃金的泰坦阿特伍德神啊!請讓您的巨驅再次屹立於大地之上吧!」姨母大人大聲呼喊著。
  沐浴在金色光輝之中的阿特伍德神緩緩抬起前腳,身體也逐漸變大起來。

  「這可不行。」
  一道光芒貫穿了阿特伍德神的身軀,直擊了圓盤上的寶石,雖然寶石沒有當場破裂,卻也從圓盤上落了下來。
  這一瞬間,寶石與阿特伍德神身上的光芒黯淡了下來——阿特伍德神倒下了。
  也是這個瞬間,我感受到的痛苦得到了緩和,我吃力地撐起上半身,轉頭看向後方。
  
  一位身穿深色長袍、臉上有刀疤的男人——或許吧,他身上完全沒有一般凡人或是克里斯多人的氣息。男人踏著我們走過的湖面,徑直朝著這裡走來。
  男人的身後跟著一群與他穿著相同的人,大多數都用兜帽遮住了面容,跟前面的男人相比,他們就充滿了人的感覺。
  除此之外,還有個扛著短槍的鬍渣男跟幾個扛著箱子、衣縷蹣跚的人。
  
  「你們是誰!是怎麼穿過結界的!?」姨母大人從袖子裡拔出短刀對準了刀疤男。
  刀疤男拿出了一根某種有著強烈氣味的東西,將其叼進嘴裡,用手指點出了火焰將那東西的一端點燃,接著叼著那東西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只要有巫女的信物就可以來去自如,這結界不就是這樣的嗎?」男人抬起手,亮出了他手上那圈做工精緻的手環,「然後用概念同化的術式將效果共享給同行者,只有我一個帶著信物也可以讓許多人跟來——呼,不過帶這些人就已經是極限了呢。」
  「那是姑母大人的——難道你就是第三司祭、白煙的阿爾崔亞?」姨母大人問道,我看不到姨母大人的表情,但我能從姨母大人的語氣中感受到震驚與憤怒。
  「正是。」被姨母大人稱作阿爾崔亞的男人從口中呼出白色、嗆鼻的煙。
  
  「等等!潔娜!」
  甘比大叫著,只是姨母大人沒理會甘比,吼著朝男人刺去。
  方才那個扛著短槍的鬍渣男靈敏地踏出一步、介入了姨母大人與男人之間,他揮動手中的短槍,輕而易舉地將姨母大人打入水中。

  被喚作阿爾崔亞的男人看都沒看落入水裡的姨母大人,只是自顧自地走向阿特伍德神與圓盤所在之處。
  「阿爾崔亞!你這混——」甘比話都沒有說完,男人就從吐出的白煙之中拿出了我從未看過的黑色金屬,金屬的一端發出了閃光與震耳欲聾的巨響,甘比應聲而倒。
  「願天父憐憫你。」男人手中的金屬化為白煙消失殆盡,他一手用食指與中指夾著那根不斷發出白煙的東西,原先拿槍的手則在胸前畫起十字。

  男人還未多走幾步,就再次停了下來。
  原來是距離最近的希爾一把抓住了男人穿著黑靴的腳。
  男人看了看努力掙扎著、抓住自己不放的希爾,嘴裡吐出白煙,說道:「可憐的孩子,連自己被我們給救了一命也不知道嗎?」
  男人口中吐出的煙籠罩了我與姊妹們,剛才不被允許離去的意識,此時卻緩緩遠離我的腦袋,眼前逐漸模糊。
  「我不想殺小孩,你們就好好睡吧,當你們醒來時,一切都會結束。」

  我最後看到的,是那個男人讓手下搬起了寶石,將寶石裝入箱中的畫面。
  
  「殲世泰坦阿特伍德,你的心臟就由我們金色天秤的主人——眩日之神克努特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