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7-1

本章節 5676 字
更新於: 2021-08-31
  室冥扣上書包的鈕扣,準備從學校離開。

  失憶的事情並沒有向誰提起,不如說,自己根本沒有能夠訴苦的對象,不論是在這之前亦或是現在。

  將這空白的這一個月做為契機,把多年來的煩惱拋到腦後,接著漸漸適應一般人的生活,像這樣的未來又有什麼不好?

  室冥試著說服自己,心裡卻仍然有一根拔不出的刺。

  畢竟,曾經能聽見物品所發出的聲音,現在卻完全聽不見了。

  感官彷彿被人用水泥封住,反常的有些不適應。過去夢寐以求的,宛如其他人那樣的普通,如今卻隱隱有種失明聾啞的束縛感,曾幾何時,這樣寧靜簡單的世界卻變成了不自然。

  不知不覺間,他已遠離了放學的人潮,走到了人煙稀少的辦公樓,有幅書法掛在走廊的玻璃窗裡,令他好奇的佇足觀看。

  這裡曾有過這幅作品嗎?

  既沒有作者的姓名,也沒有解釋放在這裡的原因,僅僅是存在著,便好似和時代脫節一般,異常。

  室冥對書法並沒有造詣,在分辨字與字的差別之前,光是讀懂內容對他而言都很困難,明明應該是如此……

  此刻,卻好像能完全理解這幅《蘭亭序》的一切。

  包括它只是贗品,只是製作它的主人龐大且毫不重要的一幅仿作,不注入情緒、不加入感情,僅僅是為了練習刻畫出不屬於自己的神韻,為了鍛造出唯一一幅能夠以假亂真的仿作,為此而被製造出來的其中一幅失敗品。

  「喜歡書法嗎?」

  空靈的嗓音既熟悉又陌生,室冥連忙轉過頭,前些日子見過的董事長,此時正面帶微笑的望著他。

  室冥的心裡卻彷彿不知被何物觸動一般,激動得不能自已。

  「……蘭小姐?」他對此感到困惑,脫口而出對方的名字。

  蘭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撫摸手裡拿著的純白色手套自言自語。

  「這就是祢所謂的保險嗎?妳們真的是一組很有趣的搭檔……」

  緊接著,她沒有多加理會室冥,只是微笑著點頭示意,接著便打開校長室的門,悠然自得的走了進去。

  明明在警局之前不曾見面,室冥卻對這個名字特別熟悉,身體某處仍隱約記得,這不是自己第一次呼喚她的名字。自身異常的緣由可想而知是來自於失去記憶的這段期間,而在失憶之後立刻趕到自己身邊的蘭小姐,很難讓人覺得只是巧合。

  回過神來,自己已跟著敲響校長室的大門,隨著房內傳來許可的應答聲,室冥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有什麼事嗎?」蘭在辦公桌前抬起頭來,平淡的詢問他。

  該怎麼說明才好?聽得見物品的聲音嗎?還是能感受到物品的情緒?即使能確定眼前的女人和自己的失憶有關,如此這樣天馬行空的經歷也讓室冥一時之間難以說明。

  「我們曾經在哪裡見過吧?而且是更早之前……」

  「看你的表情,即使我說只是在學校擦身而過,想必也沒辦法讓你接受吧?」

  「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現在的我『聽不見』?」

  蘭靜靜地站起身來,對著手中的手套低語。

  「……可以吧?」

  室冥有些不解她的行為,但蘭也沒有特地解釋。

  只見她拿起放在辦公桌上的小木盒,並將那雙手套塞入其中。

  就好像轉動魔術方塊一樣,蘭以特定的角度時而拉開、時而旋轉,使原先小小的木盒不過一段時間就擴大近兩倍,形狀也從原先開口向上的正方形,變為宛如猛獸上下顎的不規則形。

深淺顏色不同的木片穿插在一起,看起來既混亂又充滿規律,蘭手上的木盒儼然獲得了屬於自己的生命,更像是由祂引導蘭持續的幫助自己蛻變。

  她向目瞪口呆的室冥遞出變得奇形怪狀的詭異木盒。

  室冥探頭看了一下,明明深度不過半米,卻完全看不見盒內的光景,洞口以下的深淵宛如黑洞,放在裡面的手套也早已被黑暗吞噬的不見蹤影,僅僅是盯著內部都令人有些不安。

  「這原本是一種叫做魯班盒的機關盒,不照著順序和特殊的技巧就沒辦法打開。不過,就像你看到的,這並不是那麼單純的東西。」

  能夠讓儲存的物品被人遺忘,視情況甚至能完全從這個世界完全消失,只要進入這個狀態一瞬間,想必就能解除手套給予室冥的影響。

  蘭遲疑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解釋的方向。

  「你會失去記憶確實是某人刻意為之,但這也是為了你好,聽不見『聲音』之後,你的日子平靜多了吧?我想你本人也不排斥才對。」

  「……為什麼要讓我,我會突然聽不見難道也是那個人造成的嗎?」

  「我和她約好了不能對你說,不過,假如你真的想知道的話,我會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她也沒有過問你的意見,所以我打算尊重你們兩個人的心情,盡可能保持中立。」

  室冥蹙眉不語,似乎一時之間難以抉擇。

  「現在只要我將木盒完全闔上,我想你的記憶就會恢復,到了那時,想必你也會知道自己好奇的所有答案,但這樣真的好嗎?」

  正是因為不想讓你知道、不想讓你被捲入煩惱,所以才將你推開,事到如今還要辜負對方的好意嗎?

  凝視木盒內側的黑暗,室冥彷彿能聽到這樣的低語,他深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

  「我可以問一下,那個人的名字嗎?」

  「她叫葉守萱,有什麼印象嗎?」

  僅僅是知道名字也不會改變什麼的。蘭隨意的回答好似在提醒他這點。

  室冥不作回應,只是將手放在木盒上方。

  雖然自己曾經將那些聲音當成是一種困擾,是害自己與他人格格不入或是沒辦法過上普通日子的原因。但包含那點在那,人本來就是由各式各樣不同的才能、缺陷、環境、培養方式慢慢堆砌起來的綜合體。

  即使強制將蝸牛的殼拔掉,也沒辦法讓牠們變成蛞蝓。

  害得自己被眾人孤立的特點,同樣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強硬的拔除根源或許解除了問題,但本身也將不再完整。

  「完全沒有。」室冥搖了搖頭。

  聽到這個名字時心中既沒有印象,也沒有任何漣漪。

  「不過,還是打算先在心裡好好道歉一次,否則就辜負她了。」

  室冥在心中懷抱歉意,以前的回憶也一幕幕在腦中閃過。

  小學時,因為堅持教室的黑板會說話而嚇哭了一位女生。

  國中時,為了一面牆和大學生們打了起來,出院後被同學們指指點點,就連畢業旅行也沒辦法參加。

  和如今空無一物的周遭比起,那些過去,似乎也不是那麼令人沮喪。

  室冥使勁壓下蓋子,木盒關上的瞬間,腦袋好像被人用力按住並不停地向外拉扯,隨著箝制的力量慢慢減弱,過去的記憶像倒轉播放的錄影帶一樣迅速回放,最終有股如釋重負的感覺。

  原先空白將近一個月的記憶毫無阻礙的恢復了原狀。

  甚至沒有「回想」起來的感覺,好似從一開始就沒有消失過。

  「就連記憶都可以抹去的附喪神……我想實際上應該不是這樣,復原的結果雖會混淆人的觀點,但說到底所謂的復原也就是不斷複寫新的結果上去,讓1+1=2的2通過減1或除2之類的方式再度回到1,卻不是單純的將2變成1,可以理解成一種狀態的疊加。」

  假如記憶是一條不斷向右前行的黑線,小萱的做法就僅僅是在黑線上頭鋪了幾層白紙,只是令人想不起以前的事達到失憶的效果。

  想必只要稍微切斷一下附喪神給予的效果,原先的記憶就會浮現並自動和前後的時間軸對接起來。

  反之要是就這麼放任下去,總有一天大腦也會習慣這段記憶的缺失,經由「復原」才導致的特殊狀態根深蒂固後,恐怕就連小萱自己有心,都不見得能將這段記憶找回。

  「只有附喪神才能影響附喪神,要不是這個木盒擁有切斷存放物品和現世連結的能力,恐怕你的記憶最終就會如她所願消失得一乾二淨……你覺得我說得對嗎,小鬼?」

  室冥眨了眨眼,空洞的眼神終於移到蘭身上。

  「把御守給我。」

  「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嗎?」

  眼見對方沒有回答的意思,蘭聳了聳肩,做了個真拿你沒辦法的手勢,並再次將木盒打開取出裡面的手套。她剛拿起御守的瞬間,室冥便一把搶了過去。

  他毫不猶豫地將御守戴上,並惡狠狠的瞪著蘭。

  「葉小姐在哪?」

  「墨錠正要將蘭亭序取回,而小萱大概是去找她了吧?想必她會明白墨錠自始自終都沒離開過博物館,而打算在外頭埋伏吧?即使有附喪神借予你多少力量,臨陣磨槍也是不可能運用自如的,我勸你還是不要想阻止她們。」

  「把其他人當成棋子使喚難道很好玩嗎?葉小姐她到最後都不曾懷疑過妳和墨錠之間的關係,甚至對自己給妳添麻煩的事情心生愧疚,難道妳對這些就一點想法也沒有嗎?」

  蘭以手指抵著下巴,抬頭思索了一下。

  「嗯,我感動的都快哭……」

  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室冥直接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冰冷的視線下,吐出的話語雖然平淡,卻掩藏不住滿滿的厭惡感。

  「妳給我差不多一點。」

  蘭摸摸了臉頰,細嫩的皮膚甚至浮出了紅印,可見剛剛的力道並不輕,不過她也沒打算計較,只是面無表情的注視著對方。

  「――我現在要去葉小姐那裡,失陪了。」

  室冥話說完隨即甩門離去,和平常珍惜物品的行為比較起來簡直判若兩人,一舉一動都充滿著火氣。

  目送他離開的蘭沒有吭聲,只是自顧自的收拾好剛才被使用過的木盒,她將老舊泛黃的筆記本和捕夢網一股腦的塞進包包裡,正打算將桌上的毛筆拿起來時,手又不自覺的貼到臉上。

  冰冰涼涼的手背像冰袋一樣,緩解險些要腫起來的臉蛋,被甩巴掌的地方雖然不疼,現在卻有種心突然揪起來的感覺,讓她無比在意。

  上次被人發脾氣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妳不用攔下他嗎……?』

  『隨他去吧。儘管在氣頭上,也只是針對我而已,不會對墨不利的』

  『……墨錠知道妳擅改計畫不會開心的。』

  『我相信她會妥當處理的。』

  『……』

  「況且還有那個叫御守的附喪神在,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

  蘭擺弄著牆邊的窗幔,低著頭小聲說道。

在空無一人的室內,不用開口也能傳達心意的情況下,這句話反而像是蘭說給自己聽的。

  『嗯?……那個手套嗎?』

  蘭的聲音比平時還要多鬱悶一分,以至於毛筆遲了一拍才反應過來。

  給彼此取名是人的習慣,以諱、字、號、謚來區分個體之間的差異和身分以利有序的社交。對於附喪神而言,寄宿的該種物品便是自己的標籤,即使有兩位從同樣物品誕生的附喪神,也不代表會抱持著相同的夙願或悲傷。

  極其特殊的祂們,若不是被人為的收藏起來,幾乎沒有機會與自己之外的同類接觸,更不會像人類一樣擁有別號。

  也只有被人疼愛、傳承的附喪神,才會像御守那樣持有自己的名字,方便被人稱呼,進而使喚。

  毛筆對此不以為意。

  『雖說是神格清晰的附喪神,終究也只是區區百年的程度,再加上一個共感能力稍微好一點的小孩……的確,不成威脅。』

  此時,蘭從窗外看到室冥奔跑著離開校園,既沒有帶書包還試圖擠過放學魚貫的人群,看起來相當顯眼。

  如此單純令蘭不禁會心一笑,薄薄的唇瓣間隱約可見潔白的牙齒。她發了封簡訊要手下過去接室冥,博物館離這裡有數十公里遠,僅憑一股熱血的話肯定來不及吧。

  「哦!時間正好。」

  司徒看著手上的簡訊,在室冥即將經過的轉角前跳出來攔截他。

  「稍等一下!你要去博物館的話,讓我載你過去吧!我是大小姐的那個……咦?這樣說的話你應該不知道我是誰吧,我是……」

  「蘭的手下嗎?」

  「唉唷,是差不多啦,不過沒有更親切一點的講法嗎?」

  司徒苦笑著,開了車門示意對方上車。

  要是蘭真的打算阻止,肯定不會用如此迂迴的方式。

  室冥猶豫了半秒,最後乾脆的踏入車內。

  「我叫司徒送終,是個名字有點觸霉頭的送貨員,你呢?」司徒邊開車邊透過後照鏡和室冥閒聊。

  「蘭底下的人應該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吧?」

  「唉呀,話是這麼說,可是自我介紹是互相認識的開始啊。」

  「……劉室冥,室內的室,冥府的冥。」

  「作為名字同樣有點不吉利的人而言,其實我老早就想見你了,畢竟感覺很親切……啊!因為我自己的名字是這樣所以習慣了,擅自說別人的名字不吉利,這樣是不是很不禮貌?抱歉啊!」

  「不會。」

  實際上室冥小時候也這麼想,不過父母特意取奇怪的名字據說是為了避邪,之後也確實發揮了成效,所以現在即使被人調侃也不介意。

  前往目的地的路途上,室冥只是眺望著窗外。

  在兩人就這麼陷入沉默一段時間後,司徒唐突的開口。

  「希望你不要苛責大小姐,提出用這種方法測試葉守萱的人是我,大小姐她只不過是採用我的方案而已。」

  他打轉方向盤繞進了一條小路,同時分神觀察對方的反應後繼續說道。

  「希望之後你能給我向你說明還有道歉的機會,當然葉守萱那邊我也會好好展示誠意的……要是有什麼不滿儘管衝著我來,但是,請不要因此看輕大小姐的人格,讓你們兩個在測試過程中受到無法挽回的傷害也不是她的本意。」

  「……原來如此。」

  「你能理解嗎?」

  「嗯,蘭肯定是每一面都想兼顧吧。」室冥將頭靠在玻璃窗上喃喃自語。

  比起回答,更像是頓悟後脫口而出的話語。

  採用司徒的建議,讓小萱試著戴罪立功,放任自己的任性妄為,不論哪一方都想顧全才造就了如此複雜的結果。

  室冥無法想像自己接下來的所作所為是否依然在蘭的預想之內,只不過,假如小萱直到現在仍是被隱瞞在鼓底的那個人,自己會毫不猶豫地戳破這齣滑稽的表演。

  『御守,對此你沒有意見吧?』

  『雖說我不認為你可以搶在事發之前阻止,不過你就看著辦吧,我也會適當的借予你力量。』御守不慌不忙的回應。

  似乎既不擔心自己的主人,也不緊張事態的發展。

  「嘖!是臨檢。」

  司徒打了咋舌,將車慢慢停靠到街邊。

  「不好意思!請你把車窗搖下來。」身穿藏青色制服的男子一邊揮舞交管棒,一邊示意司徒熄火,更後面還有兩個警察待在路邊交談,不過並沒有看向車子的方向。

  僅僅只有三個人……以臨檢來說人力有些不足,而且這裡離博物館只有一兩條街的距離,平常根本不會路檢,只能認為是上禮拜事件的遺毒了。

  「啊……室冥、抱歉。可能要麻煩你再稍等一下了。」

  司徒本想對室冥說明,轉身後卻發現後座空無一人。

  「咦!?」

  「不好意思,怎麼了嗎?」

  「啊?不,沒事,沒什麼。」

  司徒仔細一看後發現,靠街道的車門只是輕輕掩上,並沒有完全關緊,方向上也是視線的死角所以沒被警察發現,大概是減速途中就偷偷下車了。

  儘管如此卻連一點聲響也沒發出,那小子身手未免矯健過頭了吧?

  室冥隱藏在樹的陰影後,看著司徒假借從後車廂拿物品的行為替他關上車門,並在臨檢結束後緩緩駛離。

  『看起來沒有曝露。』

  『他的動作也很自然,著實是相當習慣了吧……接下來要怎麼做?你知道萱她們在哪裡嗎?』

  『沒必要知道她們在哪裡,如果墨錠的目標是蘭亭序,那隻要到蘭亭序身邊自然可以碰到她們。』

  『要是蘭亭序已經被誰拿走了呢?』

  『那就……找過去。』

  室冥曾經在學校感應過一次御守的存在,雖然難以言喻,粗略來說凡是接觸過一次的附喪神,大概都可以順著不同的共感找到祂們。

  他有著這樣的自信。

  有時像接收到細絲上的震動,或是遙望遠處發出光源的燈塔,一開始只是隱隱約約可以明白方向,最後卻會越來越清晰。

  宛如有某種命運硬是將他們牽連在一起。

  室冥深吸一口氣,閉上了雙眼。

  冷靜下來。

  感受它的存在、慢慢潛入、延伸、延伸、繼續延伸。

  自然地將自己融入其中。

  『這邊。』

  再度睜開雙眼的室冥毫不躊躇,靜靜地朝蘭亭序的所在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