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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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26
午夜時分。

詩家裡的時鐘,不停發出喀啦喀啦的齒輪聲。

時鐘只被月亮照亮了一半,時針隱藏於陰影中。

詩的筆觸,在顆粒質感的白紙上摩擦著。籠罩在乳白月光下的雜亂線條,隨著畫筆的窸窣聲,不停蔓延滋長。

筆尖用力摩擦。

黑色的線條在白紙上不停奔馳。

時鐘的喀啦聲。

手指的力道越來越用力,毫無規律的線條,開始在紙上失控地奔馳。

逐漸膨脹的混亂就要⋯⋯

時鐘的喀啦聲。

詩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從原本的拿筆方式,變成用整隻手掌緊握著畫筆,瘋狂地在紙張上摩擦,筆尖簡直就要刮破紙張。

快逃,有東西壓迫過來了!

詩更加用力地握緊鉛筆。

時鐘——喀啦。

筆芯終於支撐不住,斷裂開來。

膨脹的痛楚衝上腦門。

在虛實交錯間,薇的面容彷彿被挖去雙眼,鮮血從眼窩裡流下臉頰,面帶邪笑。

「啊啊啊啊啊啊!!!!」她發出淒慘的吶喊,抱著一片劇痛的大腦掙扎哀嚎。

詩將畫筆甩在地上,在黑暗中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並將頭緊緊夾在臂中央,不斷發抖,試圖讓自己安心下來。

然而這股安心感,讓內心再次爆裂。詩更加害怕地驚叫著,將手掌朝著圖畫用力抓去。圖畫的灰色人影中央,被她的手擊穿一個大洞。

她將手指在那張圖的後面抓了抓。

抓了抓。

什麼也沒有啊啊啊啊!手掌裡什麼都沒有!

在全黑的背景裡,詩的肢體四分五裂,手、腳全都跟軀幹分離。

「都是血別離開我拜託了拜託逐漸倒帕克救我下的人影血在流救命血血血謝謝你!謝謝——」

詩發瘋似地用力踢開畫架,跌倒於地,遮住自己的臉頰不停顫抖。白色的髮絲失去光澤地散開。

詩不停喊叫,完全不能說出有意義的話語。

「不要西瓜是甜的到處都是血我的罪過!我的罪過早安罪過好愛你小薇我的寶貝去死我的寶貝生日快樂——我的小薇!」

她沈浸在毫無理由的瘋癲裡一段時間,將周圍的一切全都掃開、破壞殆盡。最後全身發軟,再也無法動彈。

詩的手無力地垂下。

夜晚的靜謐,再次滲入房間。

啪啦。東西掉落的聲音。

詩無力地躺著,癱在混亂地堆積起來,雜物所組成的廢墟裡。

她理解了,當一切全都燃燒殆盡後,就只剩下毫無疑問的消頹與毀滅。

毀壞的畫架。

撕裂開來的畫作。

砸壞的小檯燈。

全都以毀滅的形式圍繞、堆積在身旁。

多麼令人安心。

此時,詩的腦海裡又浮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讓她的怒火又重新被點燃。

「臭小狗、臭小狗,我一定會殺了你⋯⋯」她朝著眼前的幻影抓去,試圖將他撕個粉碎。

窗戶灑下的月光,溫柔地撫觸著詩的臉龐,照亮她身體下方,以數不盡的破壞所堆成的一座小山——那是專屬於她的,堆砌而成的王座。



瑞秋一接到消息,立刻衝到醫院在走廊上焦急地奔跑。

「宇•克黎的病房號碼是多少!」

「這位小姐,請保持安靜,還有很多的病人在靜養⋯⋯」

「3A、4A,不對⋯⋯」

瑞秋甩開護理師,快速拐進轉角,視線不停地掠過許多病房的號碼。

「這個病房是5C,很近了⋯⋯」她喘著氣不停跑著,揮灑的汗水跟消毒水的氣味混合,滴落在潔白的磁磚上。

她在那一刻,瞄到了那個門牌,猛然急剎車,停在「5G」的病房號碼前方。

「宇⋯⋯」瑞秋立刻扣起食指,就要敲下房門的同時——

「這位小姐,請妳冷靜一點!這間是特殊病房,這位病人失血十分嚴重,還沒脫離危險期。裡面的病人還在靜養⋯⋯」從後方追上的護理長衝上來擋在她的面前。

病房拉門的刷啦聲,頓時從後方響起。病房的桌子上,放著一籃眼鏡蛇小隊的成員——羅傑跟佩恩送的水果,上面放著「早日康復」的小卡片

「是誰啊,怎麼那麼吵⋯⋯嗯?」

「宇,你這是怎麼了?你⋯⋯」只見宇的左手臂打上了厚重的石膏,腹部繞滿繃帶。瑞秋心疼地將手向前伸去,卻又害怕弄傷虛弱的他,於是又縮了回去。

她眼眶泛紅,哽咽著。原本想說出的關心話語,卻泣不成聲,從嘴裡吐出嗚嗚咽咽的字詞。

宇看著瑞秋可愛的臉龐激動得通紅,滑落下好幾行淚水。他明白自己沒有資格,也沒辦法安慰她什麼,就只能不捨地凝視著她。

「護士小姐,請問我們能在外圍,稍微散步一下嗎?」宇開口詢問。



「木維爾,最近的傷亡又增加了啊。」

「那些為了正義而戰的人們,為此而犧牲,是值得尊敬的啊。」木維爾靠著醫院的牆壁抽菸說著

「該怎麼說?好險我們沒有被分派到危險的任務呢。」

「沒關係,就算只是抓捕路上的殘暴脫逃者也行,那樣也算是貫徹正義啊」

「殘暴的脫逃者們啊⋯⋯」上次在街頭驚險追逐脫逃者的情景,雷歐歷歷在目。他若有所思,從木維爾那裡接過一根香菸,點起火苗。

「我們是大無畏的EH戰鬥職員,即使要跟殘暴的脫逃者戰鬥,也會在所不惜⋯⋯」木維爾ㄧ看見從醫院玻璃大門走了出來,裹著石膏的宇後,突然靜靜地不說話了。



瑞秋稍微平復了心情,跟著宇安靜地走在紅磚道上。

他們向前走著,走到草地上。翠綠的嫩芽在陽光下沾著水珠,反射著琉璃般的光芒。

前方就是一大片的向日葵田,一隻蝴蝶撲撲振翅,閃著藍紫色交織而成的光芒,朝著蔚藍的天空飛去。

這一片美好且靜謐的場景,反而讓宇內心湧出愧疚感。暖暖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讓心情變得柔軟。然而金黃色的光芒卻化成憂傷,一點一滴,滲入了內心發酵著。

宇原本想要說點什麼,但是看見瑞秋粉色的髮絲在陽光下,隨著懦弱的微風輕輕擺盪,就讓他明白了。

宇 碰觸了瑞秋的手。

瑞秋停頓了一下,也輕輕回碰了。

彼此試探著心意。

是那麼自然與剛好,走到這一步是必然——

他們的掌心交疊在一起,溫暖的肌膚觸感有如漂浮的雲朵,與一股暖流湧進全身。

輕飄飄的幸福感,交纏在一起,竟如此的淒美與憂鬱。

宇握緊抓著瑞秋,順著風走到一片燦爛的向日葵田裡。

我握著瑞秋,看著花田上,許多飛舞的蝴蝶反射著奇特的光澤。

我有些羞怯地低著頭,盯著腳底下的向日葵,綠色的支條和黃黑相間的花朵交雜在一起。它們直直地面對耀眼的太陽,彷彿在嘲笑我不敢直視她的雙眼。

我知道我無法許下任何的承諾,也不能帶給妳什麼。但還是想在妳的內心裡,留下某些東西⋯⋯

可以嗎?

我將臉龐慢慢地湊向她,她的髮香在陽光的加溫下,是多麼地讓人怦然心動。

瑞秋的雙眼默許了。她嫵媚的睫毛逐漸地闔上,或許在沈醉著,又或許是即將哭泣的眼眸。

她墊起腳尖。

已經分不清楚是誰先接近的。

那就像是這世界、這片花田必然的真理,我們越來越接近彼此——

一隻璀璨的蝴蝶,向上飛去。

我們的唇瓣就這樣交疊在一起,沒有任何雜質的介入。

我們在那一刻,靈魂相融在一起。已經分不清楚誰是誰、體溫是誰傳來的。只明白就在這空白的一瞬間、是時空縫隙間的永恆。

腦袋像蜂蜜一樣,充滿了黏糊糊的甜蜜感。

然而在內心被淨化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強烈的憂傷。到底要如何讓瑞秋的體溫、嘴唇,一切都留在我的身旁?

「那晚照片裡的月亮⋯⋯真的很美。」我溫柔地注視著,瑞秋那比我更需要呵護、更脆弱的眼眸。

瑞秋聽到這句話後,她的眼眶再次泛紅。不知道是故作堅強,還是發自內心——瑞秋笑著流出溫熱的淚水。

我好心疼。

我用沒有受傷的右手,為她擦拭淚水。

瑞秋感受到我的撫觸後,那張笑臉逐漸地消失,變成悲傷的模樣。

她的淚水從潰堤的眼角不停湧出,嘴唇突然劇烈顫抖。她緊緊抱著我,彷彿害怕下一秒,我就會隨著風飄散而去。

她將臉埋在我的胸膛,全身因為抽噎而劇烈地起伏,發出我此生聽過最沉痛而直接的哭泣聲。

「我不知道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變這樣,我好害怕、好害怕!不要再讓我擔心⋯⋯」

「不要離開我。」她發燙的臉頰,就像斥責我一樣,用力塞進我的懷裡,不停哭喊著。

我看著隱隱發疼,打著石膏的左手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不敢與妳承諾,我會好好的。

我害怕在這殘忍的世界上,下一秒就會失去妳——或是讓妳失去我。

為此,我能說的話語只有⋯⋯

「對不起。」宇摟著瑞秋,順著她的頭髮安慰著,靜靜感受瑞秋的心跳與體溫。

在這片金黃色的花田裡,鮮綠的葉片順著氣流,在那兩人周圍盤旋上升,有如一雙手將他們攏在一起。

捎來秋天氣息的微風,吹動輕輕搖擺的向日葵。

在這片金色的花田裡——

向日葵的花語,是沈默的愛。

沈默的愛,是向日葵的花語。



「凱諾,你在上次的任務裡,跟魔雪鶚發生衝突了對嗎?」

「是的。沒來得及將魔雪鶚給抹除,就讓她逃了,真的是十分抱歉。」凱諾低著頭鞠躬。

「唉,好吧,畢竟魔雪鶚也是魔獸種,沒有抹除她是無可奈何。對了,能請你描述一下魔雪鶚的樣貌嗎?我還挺想看看她獸化,到底是什麼模樣。」

凱諾在紙上用鉛筆描繪出她生動的樣貌。每一根羽毛的縫隙、面具上的每一道刻痕,都被完整地呈現出來。

「嗯,看起來蠻厲害的。話說回來,聽說這次作戰裡你捕捉到一名俘虜對嗎?」

「是的,我認為在他身上,能問出魔雪鶚的更多情報。」

「好吧,那個隨便的俘虜就交給你處理了。我記得他叫什麼名字?維⋯⋯維科朵?」

「是維克特。」

「隨便啦,有沒有名字又不重要。反正根據規定,過了ㄧ個禮拜後,他就會被監獄抹除囉。」伏戮特心不在焉地揮手,彷彿要將手上的灰塵給拂去。

凱諾瞇著眼睛,看著他,接著離開總長室。

「他是有名字的。」把門關上的那一刻,凱諾轉過身去,小聲地說著。

沒過多久,一陣沈重腳步聲朝著這裡前進。

「哼,來了嗎。」這次的他,直接將警衛的呼叫器按了下去。

門直接被尤達克猛烈撞開。怒氣衝衝的他漲紅著臉,站在伏戮特的面前,

「為什麼?這次又有、那麼多、傷亡!你真的還是打算不給我們情報,把情管部排除在EH體制外?」

「不要那麼激動嘛。你們情管部可是非常~重要的呢,哪有把你們排除在體制外?」他輕浮地攤開雙手,露出無辜的表情。

「你這該死的傢伙!你這樣完全不尊重EH原有的體制!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在一陣自言自語後,理智斷線的他下一秒便抄起拳頭,朝總長狠狠揍去。

伏戮特,陰狠地對著門縫露出的手機鏡頭笑著。

突然,兩名穿著藍色制服的EH警衛衝了出來,尤達克被一名彪形大漢從後方架住,動彈不得。而另一個警衛則是在後方拿著手機,錄下這一切。

「喂!伏戮特你幹什麼⋯⋯你們兩個給我放開!」尤達克驚慌地掙扎著,卻被越抓越緊,一股被勒緊的痛楚,從肩膀延伸到手臂。

「糟糕了,這名EH情報管理部門的部長——尤達克,竟然試圖攻擊總長,太糟糕了!」伏戮特浮誇地搖擺身體,抑揚頓挫地說著「台詞」,伸展手臂,對著手機鏡頭皺緊眉頭。

「事不宜遲,我馬上採訪一下這個傢伙!請問您的名字是?」伏戮特假裝手上握著麥克風,靠在尤達克的嘴巴前。

被全身架住的尤達克雙眼發紅充血,朝著伏戮特用力一咬。

「哇!心情值45度!」尤達克被嚇到,跌倒在地上,讓肥胖的身體滾了一整圈。

「大家都看見了嗎?這個情管部的部長竟然想要攻擊我,還不讓我採訪!」

此時,伏戮特又突然像是川劇一樣,左晃一步,又晃一步,靠到尤達克的耳邊,以手機錄不到的細微聲音說著。

「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們政府,是不會放棄發展獸化因子的。因為這技術,肯定會是國家的強大兵器啊。但是你現在得知,也已經沒有意義了⋯⋯」

「這種人實在太危險了,現在兒就將他從EH趕兒~出去——大家說好不好!」伏戮特突然熱血沸騰地大喊。尤達克的臉完全漲紅,咬牙切齒,羞恥的淚水不停打轉。

達成目的的伏戮特,決定要在這裡做個完美的收尾。

「警衛,麻煩你們將他、包含他的東西,一個不剩地從EH『驅逐』出去!」伏戮特將右手拳頭充滿氣勢地打在自己的心臟上,意氣風發地看著他。

聽到他這句話,尤達克,有如陷入瘋狂的猛獸一樣奮力大吼。

「放開我!放開我!我一定會把你們仍在培育獸化士兵的證據洩漏出去!」他不停扭動全身,抵著地板的雙腿逐漸流失力量。

警衛趁著他無力的瞬間,用力將他向後拉。

最後,尤達克仍然無法抵抗,被警衛給拖了出去。而那鏡頭從始至終都對著他,將逐漸遠去的撕吼,全都收錄進去。

伏戮特將手機拿回來後,便打發警衛離開。

他將影片來回掃視一遍後,他捂著眼睛大笑,先是彎下了腰,接著又仰望天花板,讓狂妄的笑聲響徹雲霄。

「啊啊⋯⋯」

伏戮特突然恢復冷靜,讓笑聲瞬間消散。

他將影片的其中一幕定格,把尤達克左胸口上方不停放大,直到清晰的「EH•R」徽章圖樣佔滿整個手機螢幕。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他看著手機,露出意味深厚的笑容。



這座沒有任何窗戶的,巨大白色圓形建築,是羅馬尼亞境內規模最大,防護最為嚴密的監獄——「卡幽比」。

全體守衛超過兩千人,光是在監獄外面,就有數百人24小時在周圍巡邏、戒備。

凱諾走進監獄的大門,通過許多發出嗶嗶聲,複雜的金屬安檢設施後,踏入了散發著冰冷氣息的大廳。

他走向櫃檯,出示藍色邊框的EH識別證。櫃檯小姐看見「凱諾·阿爾馬」這個名字後倒抽一口氣,立刻衝進辦公室。沒多久,典獄長就親自來迎接他。

櫃檯小姐,則是紅著臉,偷偷在一旁瞧著凱諾清秀的臉龐。

「請帶我去20號的關押處。」

「好的。」

櫃檯小姐連忙跑過來,紅著臉拿出一張白色西卡紙,請他在上面簽名。

凱諾簽完名後,那女人興高采烈地跑了回去。結果一大群的女性職員衝了出來,圍繞在得到簽名的女人身旁,又驚又喜地喧嘩著,為平常冷清嚴肅的監獄帶來一段熱鬧的小插曲。

「是凱諾欸!他的撲克臉真的是太犯規了,超帥!」

「我也想要被他抹除~」

「喂,別亂說⋯⋯」

凱諾沒有理會他們,而是跟著典獄長的腳步走進電梯,按下B2的樓層按鈕。在這個監獄裡,脫逃者們被關在地下的樓層。為了確保安全,這裡的脫逃者們都已被注入抑制劑,體內的獸化因子被永久性破壞,失去功能。

「凱諾先生,請問為何會來到監獄這裡來呢?」

「⋯⋯」

凱諾等到電梯的開門聲一響,快步走了出去。他走到一間灰色的單調牢房,上面貼著粗體的「20」號字樣。從牢房的玻璃看進去,有個全身消瘦的青年無力地癱坐,靠在牆壁,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只有淺淺的呼吸。

凱諾坐在玻璃窗前,打開麥克風,呼喊著那個人的名字。

「維克特。」

那名青年聽見呼喚後,慢慢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