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
本章節 10646 字
更新於: 2021-08-19
1
「畢竟也是多買的,可以麻煩妳嗎?愛里。」小卷提起那一整袋妝髮工具,表情上,是不好意思地求助。
「這......」
愛里理所當然有些猶豫,但小卷見她沒有表現出抗拒的樣子,便趁勢將提袋塞進了她手上。
「嘻嘻......」小卷露出得逞般地笑容。「雖然不是很多,但如果有缺的話,教室裡都有準備好公用的,想要借走也是沒問題的哦!」
隨著手中被寄託了心意,愛里盯著出乎預料的禮物,手腕默默地試著提了一下。
原來,這就是這些日子以來,所錯過的重量嗎?
她沒注意到的是,小卷和明旭兩人,正看著自己臉上不自覺漾起的微笑。
「那麼......愛里?」小卷眨了眨眼。「我們......明天見?」
愛里讓雙手靠上胸口、將情感收進了心窩。
她點點頭。
夜已近,天空是被潑上濕的水墨畫,在燻黑的宣紙上僅留一隅悶灰。
彼此在一棟舊公寓下道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空氣中沒有任何對話。
從學校走到卡拉斯果、再來到愛里的家,這段路事實上近得不可思議,甚至都能夠聽得見回安中學的鐘響吧?
但明明只是如此輕易的距離,小卷想起愛里上樓前那抹笑容,甜甜的、濃濃的、令人心疼的。她的心情便因此久久無法從沉重之中撈起。
她眼前浮現了無法忘懷的畫面,在愛里身上所纏繞的火疤,那並不只是單單一句令人惋惜就能夠概括的悲劇。彷彿隨手塗鴉一樣地凌亂、而軌跡卻又清晰得能讓人感受到那股強烈執著的惡意。
到底是什麼樣子的理由,一個女孩子必須得要承受這種對待。
不管怎樣都不行的吧。
小卷做了一口深呼吸,她回頭,走到明旭面前。
「我們走吧。」
明旭點點頭,從變電箱上躍下。
兩人一同轉頭往舊公寓的對街看去,人潮擁擠的百貨商場正燈火通明著。
這座百貨在回安鎮中具有標誌性,在中央城區進行都更以前是整座城市唯一的大型室內商場,而如今即便新的高級商圈已經發展成熟,這裡依然擁有相當足夠的客流量,尤其又靠近回安中學,大多數的學生對於這裡就如同逛卡拉斯果一樣的熟悉,包括小卷和明旭兩人在內也是如此,但也同樣地,鮮少真的有人踏上去頂樓過。
一般電梯只到八樓,往上九、十樓的辦公室需要轉乘另外一座,但如果是去那額外加蓋的十一樓就得要爬過三層的階梯,除了對老弱婦孺不太友善以外,有些人也隱約耳聞過關於這個教會非常排外的謠言。他們並不傳教、也不開放來訪,整座百貨商場裡甚至都沒能看見任何一面指標或名牌,還得要再上網查過私人評論與分享後才能大致確認位置。
因此,即便明旭一開始有考慮過是否先打通電話告知自己的到來,但他認為會被提早拒絕的機率大了一點,於是在思考過後,決定用較為擅長的方式。
「妳資料有帶到?」
兩人一同站上了樓梯間的最後一階,在推開連通外頭的逃生門之前,明旭再次回頭做確認。
「資料......」小卷低頭往書包翻了翻。「有帶,但是......」
「但是?」
「這真的會有用嗎?」
「沒用的話我就硬來。」
「硬來?」
「抓著對方的頭往牆上砸,砸到甘願說為止。」
「你是惡魔嗎?」
就這麼,明旭將手放上門扇,向前一推。
本來在這厚重安全門的後方,應該要是未經修飾、受盡風吹雨打的戶外環境,但此刻一眼望去,卻乍看恍如通往星空的深邃迴廊。
這條筆直方正的隧道以精細的銀漆鋼架作為結構,地面是米灰色的板岩磚,其餘全部都由燻黑玻璃打造,入夜的城市燈火,闌珊映上透彩的帷幕,就如同教科書上描繪的銀河系圖畫被立體了出來。
小卷往雙瞳裡收盡了這幅迷幻,差點忘了要跟上明旭的步伐。
隧道走到底,左側有扇玻璃門,推開,是能理所當然地感受到總是有人細心照料的小花園,兩側有白色的棚架,未至花期的紫藤花正在醞釀著。十一層樓之下喧騰的街鬧聲清晰可見,但卻絲毫不打擾到這裡的恬靜,反倒成為了最完美的映襯。
間隔著小花園,一座雪白純凈的教會靜臥於夜幕下,周圍圍繞著幾盞探照燈,替它打上細長的氳黃光柱。建物主體是橢圓型,正門口前是扇形的階梯,上方有帽緣狀的弧頂。正中央是面巨大的拱形鑲嵌彩窗,而細長的直條形的則間隔環繞著兩側。此時,光源從室內透出,每扇窗上都因此顯亮著彩虹色的輝芒。
隨著放眼望去,只有見到一位穿著白色修袍的女士,她正坐在花園另一端的小木椅上。
而正當著兩人猶豫著是否上前時,那扇仿古典風格的實木大門突然微微敞開了其中一側,一位穿著另一款灰色修袍的年輕男士抱著一疊書籍走了出來。
他看見他們,就像看見討人厭鄰居的狗翻進自家花園。
「找誰?」
「愛里。」
「愛里?」這該說意料之內嗎?聽見明旭的回答,那人竟然真的在驚訝之後露出了嫌棄的眼神。「愛里不在這。」
明旭說。「我們是她的同學。」
那人愣了下,開始提防了起來。「所以呢?」
「關於愛里,我們有些問題必需得和她平時的照顧者聊聊。」明旭聳聳肩。「顯然她很信任你們,比起自己的家人。」
那人仍舊抱持著存疑的眼神,而且相當無理地直視著兩人。
「資料。」在情況往失敗的那一端傾斜之前,明旭向小卷伸出手。
然後,他走上前,將一疊類似問卷的表單遞給了那人。「主要是一些平時需要注意以及避免的細節,其它的頂多就是關於她的喜好和習慣,不會有什麼侵犯隱私上的疑慮,也應該不會給你們造成太大的困擾。」他說。「如果您無法抽空的話,也想麻煩幫我們找位了解愛里的人,當然最好是她信賴的對象。」
「兩位。」彷彿原本就處於交談之中,而順應著適當的節奏所接續話題的聲音,從靜悄悄的角落那傳了過來。「不介意的話,我或許可以幫上你們的忙。」
他們朝花園另端看去,是剛才那位自顧自忙著的修女。
「那是黎恩牧師。」男子提了下頷。「你想要找愛里信賴的對象......這裡也就只有她了。」
「牧師。」明旭點點頭,並向男子道了謝。
小卷接回那疊資料,同時也點了個頭致意後,便看著對方加速腳步離開的背影。
真是難相處的人,她心想。
「妳好。」兩人走近黎恩牧師,明旭先打了招呼。
身著全白修袍的黎恩牧師,留有一頭奶油色的長髮,並紮成了典雅的麻花辮,她的側臉相當細緻,稜角分明且擁有優白的膚色,幾乎就像是畫作上的聖女形象。
但就在她將容貌轉正面對兩人時,與明旭冷靜的表現不同,小卷很失禮地把眼中所見的詫異完全表現在了肢體上。
她不自覺驚愕出聲。
黎恩牧師的右半張臉被燒得面目全非,不只少了右耳,火疤甚至一路從脖子往下延伸、進到了衣袍底下。在她的右眼窩裡,是顆琉璃的義眼,瞳孔的部分,以淺淺一圈的圓形雕刻軌跡作為代替。
「抱歉,因為沒有預想到這個時間會有人來訪,就沒有事先將用來遮醜的面罩準備在身上。」她用唯一可視的左眼見到小卷的反應,便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不、不......」小卷這才發覺過來,她臉頰一紅,著急地揮舞著雙手,只差沒有下跪道歉。「我、我......對、對不起......」
「別在意。」黎恩牧師淡淡一笑。「每個人的反應都是如此。」
「我覺得很美了。」明旭走到她對面,也拉了張小木椅坐下。「加加減減下來,已經贏過大部分的女生了。」
黎恩牧師愣了一下,忽然輕笑出聲。「雖然很不誠懇,但是......我也是有可能,就這麼動心的哦?」
「那真是太好了。」明旭說道,並揮了下手示意因愧疚感而傻站在原地的小卷把資料收回書包去。「希望這就代表,我們有這個榮幸,能邀請妳到這附近共進晚餐。」
黎恩牧師觀察著這一切,嘴角的微笑漸漸淡去。
她注視著眼前這位少年。
2
撇除又貴又吃不飽這點,包廂式的居酒屋是相當理想的地點。
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整個回安鎮中明旭所知道的地方裡,也只有這會放行未成年。
那麼礙於這點,這次就先不公布店名了。
包廂區在地下二樓,明旭選了靠樓梯一點的位置,雖然較為吵鬧,從走道上經過的路人也較多,但他仍是不希望給予對方太多的壓力,畢竟要是引起過多的警戒心就等於白白浪費掉這頓餐錢。
包廂內以架高的四周作為座位,中央是相對下陷的長桌,與走道的隔間以珠簾代替,和鄰區則是完全密實的木牆,牆上甚至備有一台大螢幕電視。
這裡送餐的速度很快,尤其是啤酒,幾乎是在點餐的當下就準備好了。
「你們......可以喝酒嗎?」黎恩牧師此時已經戴妥了半邊的白色面罩,現在看上去除了像是有怪異的扮裝癖好以外,基本真如明旭所說的贏過大部分的女生了。但在這種場合,一名出社會年紀的女人,帶著兩個甚至還穿著校服的男女,或許仍是有點一言難盡。
「既然連妳都可以喝了。」上了酒,明旭把她的那杯端了過去,至於小卷的,是不含果汁成分的柳橙汁。「我們應該更不要緊。」
「我們基本上不忌口。」
「我們基本上也不守法。」
「嘿嘿......」小卷不好意思地苦笑著。
「那麼......」黎恩牧師遲疑了一下,她想了想,決定先喝下幾口再說。接著。「是什麼原因得讓你們這麼大費周章呢?真的只是想詢問愛里的事情嗎?」
「那是我們唯一的目的。」明旭晃了晃杯子,接著一口氣咕嚕咕嚕喝下了大半。「......但要說特地跑來這裡是基於什麼原因嗎?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認為如果談話的地點不在教會裡,妳就能夠暫時不以牧師的身分來做回答。我們希望的是,妳的角色是一個單純關心著愛里的朋友,能夠和同為照顧者的我們聊聊天,這樣子而已。」
聽完後,她默默地點了點頭,然後說。「但是你們想要知道的內容,恐怕不屬於在能夠用來聊天的範圍之內。」
「我不知道,不過,那些超出來的部分,我想或許也可以歸類在酒後的胡言亂語上。」
黎恩牧師突然沉默了下來,明旭也隨之等待。小卷有些不知所措,但幸好服務生在這段期間上齊了餐點,讓她還有點事情可以忙。
「我答應你,我會回答任何所能回答的。」然後,黎恩牧師將酒杯輕輕推了開來。「至於這個,就沒有必要了。」
「嗯。」明旭點點頭。「謝謝妳。」
「那麼,你想知道什麼?」
「她的焦慮、她的火疤,相關的一切。」
「當然地。」她當然不意外。「但我還是得先問清楚,為什麼?為什麼想知道?」
「為什麼。」明旭刻意往小卷的方向看一眼。「說出來可能就連我也不會當真,但這裡的確有一個想要拯救每一個人的傻子。」
「......咦?」小卷好不容易才反應了過來,她瞬間又脹紅了臉。
黎恩牧師盯著她看,直到她忍不住轉頭避開了視線。「沒什麼好不相信的,這理由就足夠充分了。」接著,她把目光轉回明旭身上。「但她不需要人拯救。」
明旭只是看著她。
「就算知道了原因、就算你們想盡了方法,愛里也永遠不會得救的。」
然而,明旭還是選擇等待。
「......好吧。」
終於,黎恩牧師嘆了口氣,並且伸出了手,重新將酒杯拉近。
「我反悔了,還是醉點好,能允許的吧?」
「就當作是我求妳的。」明旭說道。
愛里並不一般,至少遠不只學生檔案上所說的那麼乏味。
原本她的父親也同樣隸屬於回安教會,而且是具有相當地位的人物。因此愛里從小就在教會裡長大,並不如資料上的經歷是從入學前幾年才開始。
但她的情況與那些在神的寵愛下、蒙受著恩典的孩子有所不同。
她的人生自始至初,每個夜晚裡都只有自己枯燥單調的房間,白日則全是待在漆黑的禱告室,以昏黃的檯燈,與經典作伴。
黎恩牧師的主要責任之一,便是監護這個被豢養的女孩。
但以她的身份來說,倒是做了滿多出格的舉動。她偷渡漫畫、雜誌、言情小說和隨身聽來到教會,然後在每天固定的時間以前,偷偷藏在那些即便連愛里本人都甚至能夠默背,卻仍不打算更新的老舊書籍堆之中。接著,這位負責與她相伴的黎恩牧師,便開始適度地怠忽職守。
而從翻頁的痕跡和隨身聽的播放紀錄來看,她很肯定愛里有充分利用時間在好好地褻神上,但匪夷所思的就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依然沒有在愛里身上見到顯著的變化。她依然孤僻、依然聽話、依然有種隱約抗拒這一切的眼神存在,但這也總是一如往常地毫無進展。
黎恩牧師並沒有因此而放棄,她仍然選擇要繼續下去。
總有一天會不一樣的吧?她心想。
直到那個早晨,回安鎮的鐘聲敲響,但愛里沒有在應該的時間來到教會。
黎恩牧師當下就著急了起來,因為這充滿無聊人生的女孩根本就沒有任何的理由可以遲到,甚至逃避。不,就算這正是她所期盼的,在那當下也仍是毫不相信愛里膽敢擁有叛逆的勇氣。
不,絕對不可能。
「那天......嗯?」
黎恩牧師愣了一下,她突然沉默下來,表情迷茫地往桌面上放空,然後,醺紅的臉上閃過了一絲不滿。
小卷往明旭方向看去,而明旭在遲疑了一陣子後,才終於願意把自己那半杯啤酒推往黎恩牧師面前。此時已經累積四隻空杯了。
「......唔?不、不用了,沒關係......」黎恩牧師揮揮手,然後杯把一握,順理成章地就一口喝下。「......嗯。」
「......嗯?」明旭皺起眉。
「......嗯,那天......」
那天。
3
「那天......愛里就是在這裡......」
眼前這副景象,小卷感到自己內心有某處搖搖欲墜的地方應聲塌陷。
黎恩牧師對於那天的描述,或許大概是真的盡她所能了。從她接到消息、趕到現場、一同去到醫院、在急診室門口等待的這些過程,她都把眼裡所見的一切如實轉告。
直到最後,酒也喝完了,他們三人一同面對著冗長的沉默。但這齣悲劇不需要哀悼,就算要,也心知肚明無法改變什麼,她的靈魂還沒有魄散,因此也還無法安息。今天下午的差異是迴光返照的一種嗎?小卷和明旭都不敢肯定,因此他們早就講好了先當成是秘密。
黎恩牧師在離開後沒多久,或許是因為醉意還沒有徹底清醒,她猶豫了一下,內心似乎頗為掙扎,最後,她走回到包廂裡,給了他們事發現場的位置。
比預料中的還要來得近,事實上,這甚至屬於在他們平時活動的範圍之內。
回安七街上有不少網路咖啡店和撞球館,包括某間環境極佳的讀書中心,基本上放學時間到這條街上走一趟都能遇到好幾個班上的同學。
但就在其中一條根本不會注意到的巷子裡,走進去,穿過僅能一人通過的防火巷,繼續深入,直到就連回頭也看不見大街上的燈火後,竟然真的有一棟,能讓人一眼就感受到反胃的民宅存在。這窄巷的兩旁全部都是建築物的背側,大部分甚至連通風用的窗口都沒有,實心、厚重,就像行走在粗製濫造的水泥夾縫之中,但這民宅竟然是正面對著巷子裡頭,彷彿有顆不屬於都市計畫中的肉瘤,在原先排列整齊的樓房之中增生,而且被保護得難以割除。
不過,如今的模樣,已經不僅僅只是讓人感到難以容忍而已。
就像是被強制進行了電燒手術,卻不但沒有連根拔除,反而放任焦爛的外皮繼續苟活,讓膿血深入這片土地,讓這個不祥之地更加瀰漫著腐壞的惡臭。
這棟樓被大火徹徹底底地肆虐過,誇張的放射狀焦痕彷彿欲從門窗奔竄出來一樣,像是把火場恐懼給具現化,然後將時空停滯在那一刻當下。
明旭舉著手機的燈光往內探,他的距離不夠靠近,僅能從外頭看到粗略的景象,但就算假設現在是光天化日,那也不是一個能讓人放心進入的地方。
「妳不敢進去對吧?」
「咦?」小卷瞠大了雙眼。「你要進去?」
「我覺得可以找到某些線索。」
她不敢置信,卻又怕驚動到這裡的鬼魂而壓低了音量「......你不怕嗎?」
「當然怕啊,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了。」明旭一手按上胸口,還真的砰咚砰咚的。「但來這不就是為了搞清楚真相嗎?為什麼失火當天愛里會出現在這個跟她毫不相干的地方?」
「我......」小卷心虛地往事場方向看了一眼,她小小的胸口裡感到窒礙難言。這裡的空間實在太過狹窄,兩側胡亂拼湊的醜陋樓房又太過高大,彷彿一直不斷向他們靠攏聚集、粗魯地想要把他們擠壓成肉醬。
「妳就在外面等我吧。」明旭往過來時的方向一指。「如果發生什麼事,有個人在外面也好應對。」
小卷回過頭,往那條已經看不見出口的蜿蜒窄路看去,只要乖乖聽話往那裡走,她無法克制的顫慄就能夠停下。
但想到平時還打打鬧鬧經過的街上、只隔著幾棟樓的這裡,有個可憐的女孩曾經被摧毀了身體,甚至靈魂中的一部分還被囚禁於此,就算明旭事前已經提醒過她這趟可能會沒有意義,她也仍是抱持著希望才決定跟來。
黎恩牧師說自己至今仍無法得知那天的原因,那麼如果唯一知曉的人真的只剩下愛里,她又怎麼能夠在任性決定分擔以前,先自私地強行將焦痂給鑿開。
「我要進去。」小卷一把拿出手機,並且也打開了燈。
「妳確定?」
「我確定。」
明旭最後還是猶豫了一下,才點頭答應。
接著,他往地上收集了一些碎石和垃圾,在小卷滿臉的問號中,經過了躺在一旁、似乎是當時被消防人員破壞的門扇,將身子往門內探進。
裡頭比想像中還要來得擁擠凌亂,傾倒的木材、推翻的傢具、散落的石塊,和其它的火災現場相比,這也未免太過複雜了。從還有辦法辨認的物件來判斷,糖果罐、陶瓷娃娃、古典茶壺、大尺寸的熱炒鍋和具有相當數量的櫥櫃殘骸,過去在這裡生活的一家人或許還真的擁有一段充實幸福的日子,即便這個地點是如此地讓人彆扭,令人懷疑那些大型傢具當初到底是從什麼路線搬運進去的。
不過比起全身被燒到焦爛的鬼魂出現,他更擔心的是有蜷伏在裡頭的生物,尤其是人類。
鎖定了幾個可能的躲藏地點,明旭秤了秤掌裡的彈藥後,把這波不講理的警告扔了出去,像霰彈般砸上黑暗中的各處,原本壓抑的氣氛突然之間像是活過來了一樣,發出受到侵擾後的咆哮聲。
然後,在零碎的迴音漸漸消沉後,又回到了一片死寂。
明旭專注地聽著,暫時沒有任何多餘的動靜。
「走吧。」他說。
4
一踏進到裡頭,小卷立刻感受到自己被一道蠻橫的寒風給侵犯,這道風很粗魯,不只上下打量著不受歡迎的兩人,還連帶著那些日積月累的厚塵和潮濕黏膩的霉味,往她的身上不斷地纏繞,似乎盡了最大的惡意想要將他們驅離出去。
明旭的光照對周圍進行著大面積的搜索,便使那些畸形的陰影往牆面上不斷地鬼祟晃動。而小卷則專注於行走的路徑上,只要稍稍碰觸到那些焦黑物的殘體,焦炭狀的碎屑便會掉落滿地。這裡淤積了不少的汙泥,混合了濕潤的灰燼,加上那些誇張蔓延的青苔,每一步都得避免於踩滑。
但專心地走著走著,她整個人又貼臉撞上忽然停下的明旭。
「噢!」
「噓、妳快要把鬼都吵醒了。」明旭回頭確定她沒有跌倒後,便將燈光往前方照去。
小卷探出頭來,此時在他們正面前的,是屋內的樓梯間。
「看來起火點並不在一樓。」明旭說道。
通往樓上的階梯雖然仍舊髒亂,而且在一般的情況下也的確讓人不願接近,但至少不見任何的障礙物,大概是這整個空間裡最通暢的地方了。
而與之相比,低頭一看,往地下室去的方向,則明顯地怵目驚心。
和屋子的外頭很類似,但這裡的情緒卻更為強烈。在僅有一人能夠通過的狹窄樓梯間裡全是撲襲而來的焦黑火痕,彷彿在經過了多年的時間以後還仍保有著生命力。它們想逃離、想從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逃離出來,底下曾經是一片熾熱的煉獄,無數的哀嚎聲、被吞噬的靈魂,藉由火舌,在兩側的水泥牆上留下了絕望的抓痕,然後,至今仍被束縛,而不斷地掙扎。
明旭抬起手臂摀住口鼻,從底下竄上來的,除了恐懼的樣貌以外,還有貨真價值的惡臭,那像是某種漂流著浮屍的臭水溝味。
「我下去看看,妳在這等我。」
「你要下去?」小卷一手揪住了明旭的衣襬。
「這裡不太對勁,妳有注意到嗎?」
「這裡絕對是不對勁的呀!」
「不是這個意思......算了,出去再跟妳解釋。」明旭嘆了口氣。「我想這裡一定可以找到什麼東西,不是樓下就是樓上。」
「唔......」小卷往四周偷偷看了幾眼。「......我不能一起去嗎?」
「下面不太安全,萬一出了什麼差錯,至少有妳可以回到街上去求助。」明旭說。「而且留個人在一樓把風,萬一臨時有狀況也不至於沒時間反應。」
小卷縮緊她嬌小的雙肩,著急地跺了兩下腳。
「只要感覺到有什麼異樣,就大喊出聲,不用怕出錯,就算只是誤會也沒有關係,不管怎樣,我一聽見就會馬上上來的,好嗎?」
「嗯......」
「明白?」
小卷左右扭動了幾下身子後,才終於妥協點了點頭。
於是,明旭往她的頭上拍了拍,就轉身往深不見光的下方走去。
他一階一階謹慎地踏著,小心那些濕滑的灰燼碎泥和苔蘚,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就算是鋼筋混凝土的結構,在經過火場超過一千兩百度的高溫肆虐過後,大概已經脆弱到即便下一秒就應聲坍塌也不無可能的程度。
少了戶外不無小補的微弱光線,下方開始是毫無曖昧的一片漆黑,明旭緊緊依靠著手機上投射出去的圓形光圈,那是他唯一的視野。
過了一個狹窄的轉角後,最後一段階梯底端就抵達了地下一樓,但此時,已經無法分辨地面的確切位置如何。大約有一、二......或許三、四......甚至更多階的高度都藏進了渾濁的水面底下。
這些或許是連年下來流入且無法排出而積累起來的雨水,就是惡臭的來源。那些已經被燒成焦炭而無法辨認的物體,全部都泡在青黃色的汙水裡,像是死亡沼澤中的植物枝幹,這裡充滿著腐敗的氣息。
方正的空間、黑炭、積水、沒意外的話也曾經烤過某種肉類。明旭想了一想,這不就是收攤後的烤肉架嗎?
但真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
有一根巨大的船錨毫不掩飾地斜嵌在正中央。他第一時間將燈光晃過去時還以為是錯覺,但不曉得該不該高興,現在他確定了那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好像正大喇喇地對著他挑釁一般,在死寂的現場裡,唯一反射著光線,閃閃發亮地宣示著自己的獨特與不可輕視。
明旭看著那明顯不應容身於此的船錨,又看向底下甚至都汙濁得快要凝塊的腐水,他的內心掙扎了許久,最後還是不得不下定了決心。
同樣地,他先撿起幾塊碎物,依序往水底下一一扔擲試探,咕嚕、咕嚕,雖然沒有額外的動靜,應該沒有鱷魚或水鬼之類的生物躲在裡面,但從聲響聽起來,大概不只是水質的濃稠,底下也汙積起了有相當厚度的汙泥。
嘆了口氣,他將褲管拉長,塞進布鞋裡頭將保護給確實做好。
然後,心一橫,一腳踏進水中。
5
眼看著明旭的燈光和腳步聲一階階地向下遠去後,小卷委屈起了臉,覺得自己被人棄養。
雖然說是把風,但具體來說到底該做什麼呢?她當然沒有這類的技能,於是只好乖乖遵從字面上的意思,開始往身處的四周巡視。
但不做還好,在原地繞了一圈後,她突然意識到,這裡似乎就像是深夜裡的廣大草原,狂風呼嘯、夜鴞哀鳴,隨著夜風一波一波橫盪的草面底下,潛伏著無數飢渴的食肉動物,而自己只是一隻孤伶伶站在石塊上的羔羊。
小卷心裡一慌,趕緊找了距離最近的那面牆,不顧髒亂地直接就將整個後背貼靠上去,一陣惡寒也就這麼沁進了骨頭裡,冰得她一陣哆嗦。
她把手機緊緊放在胸口前,不安地警戒著前方那區還算可以穩定維持住光亮的半圓形視野,過於用力的心跳聲像在對她聲嘶力竭,要求立刻離開這裡。
這裡讓她直覺性地想起了學校底下的儲藏室,那裡堆放著各種廢棄的掃具和課桌椅,還有一些活動後拆下來的佈置品、暫時用不上的教材、瓶瓶罐罐的垃圾......等等的,也一樣,好像有無數的怪物,隨時都會從各處縫隙之間奔竄出來。
她不喜歡那裡,就像不喜歡這裡。
不過,仔細想想,去過儲藏室那麼多次,每一次都害怕、每一次都急著想離開。不過卻也同樣地,每一次都沒有碰上任何危險。雖然過去都不是自己孤單一人,但......也不對,這次一樣有明旭陪著自己。嗯。
想到這,在她那小小的胸口裡,絮亂的呼吸就開始漸漸平復了下來。
她觀察著腳下四周,雖然髒、雖然亂,但如果不去想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那麼......
......那麼,怎麼可能騙得了自己?畢竟,這裡的確曾經發生過什麼。
「我們接到通知時,愛里已經被送到急診室去了。」小卷的耳中浮現了黎恩牧師的聲音。「消防人員破門搶救時,她雖然失去了意識、陷入昏厥而倒臥在地,但距離出口也就只剩下幾步而已,因此,她在那一場火災中,是唯一的倖存者。」
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愛里會出現在那裡,那裡和她平時的生活環境一點關聯都沒有,更不要說在火場裡的罹難者,沒有任何一位曾和她有過交集。
之後,愛里被搶救了回來,她的狀況並不樂觀,但最後仍是保住了性命,只是,在諸多的後遺症中,她那嚴重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也徹底宣告了警方調查的失敗。
而接下來的數年,雖然她的身體被保護得很好,幾乎沒有任何再受到傷害的機會。
但是她的靈魂,卻日日夜夜地受困於此。
小卷看向這狼藉的四周,不自覺地想像了起來,當時愛里掙扎、痛苦、在烈火和濃煙的毒打之中,貼著滾燙的地面,一點、一點地往出口方向匍匐的景象。
她想活下去,她想要好好地活著,想回到正常的生活當中。她的靈魂不應該就這麼被囚禁在這裡。不可以。
小卷趕緊搖了搖頭,強迫讓思緒清醒過來。和愛里相比之下,自己現在的恐懼也未免太過微不足道,嘴上嚷嚷著要替她分擔、要拯救她,卻連面對早已冷卻的煉獄都無法承受嗎?
這怎麼可以。
小卷做了一口深呼吸,接著鼓起了勇氣,將視線往上一抬。
一個身穿白襯衫和西裝褲的中年男子,站得直挺挺地,正面對著她看。
在手機光線的直射下,那人沒有任何排斥的動作,他發著詭異光芒的雙眼,就像黑暗之中的動物。
他盯著小卷。
--踏、
小卷突然雙腿一軟,整個人掉落在地。
並不是那個人,猝不及防傳來的腳步聲是在更接近的地方,就在她的身邊。她對於自己下意識往聲響來源轉過頭去的動作感到後悔,因為那在她的耳中聽起來,幾乎能夠確定自己已經失去了逃跑的機會。
她趕緊閉起雙眼。
不過,某種在她瘦小的胸口裡莫名萌生的意念,竟然卻使得她強迫自己硬是再度睜開。
只有一個念頭--她得看清楚對方是誰,然後大聲叫喊,把所見的一切全都傳達給明旭知道。
--明旭。
小卷愣住。
走來的人,是剛好結束,回到她身邊的明旭。
身體僵硬住的她,小小的腦袋因為難以負荷這一瞬間劇烈的起伏,頓時像是斷了電般,沒有任何的思考,只是看著明旭慢慢走來,然後停下。
至於明旭,一看見小卷這突然被擊潰的反應,他出於直覺趕緊就往四周警戒去。
他照了外頭的窄巷、照了凌亂但依舊安靜的屋內、又往小卷的身邊巡了一圈。
但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的他,只好先走回小卷身旁,到了她面前,蹲下。
他彎著腰,讓自己的視線與癱坐在地上的小卷同高。
然後,伸出手,替她擦去滿臉淌流的淚水。
那張小巧卻脹紅的瓜子臉,和汪洋一片而瞠得斗大的雙眼,都是如此地令人心疼。
「我先帶妳回到街上。」
他說,但小卷卻搖搖頭。她伸手拉住明旭的上衣,將自己的臉給擦拭乾淨,然後伸手撿起弄掉在地的手機。
「我不怕了。」小卷一個字一個字地吃力說著。但那濃重的鼻音和因虛弱而顫抖的泣聲,都說明了她正在努力強忍著即將崩潰的嚎啕大哭。
「我想再上去二樓看看。」
明旭說。但她仍是搖頭。
「那我們一起上去?」
搖頭。
「......不想、還是不行?」
「不行。」
小卷搖頭,很肯定地。
明旭將原先溫和的表情嚴肅了起來。他壓低音量。「......裡面、還是外面?」
「外面。」小卷幾乎只以唇語表示。
明旭點了點頭。他評估了一下小卷的情況,接著轉過身。
小卷立刻就趴上他削瘦的背,同時將細弱的手臂向前一環,緊緊地抓牢住。
雖然稱不上強壯,但任誰揹起這輕巧的女孩都算不太上什麼負擔。他站了起來,並順手撿了一根焦黑的木棍就往門口走去。
一步、一步、
突然之間,明旭毫無預警地就跑了起來。伴隨著突然急躁的腳步聲,手一甩就將木棍往門外扔。
一道身影從門後竄出,向木棍飛去的方向飛撲,那人看上去似乎是準備好了擒抱的動作,卻沒想到抓住了一根炭棒。他撲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
而同一時間,在他的身後,明旭揹著小卷,從洞口大開的窗框中一躍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