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枷

本章節 4577 字
更新於: 2021-08-28



  1




  和小卷道別後,愛里關上公寓的舊大門。

  回頭往電梯的方向,她突然覺得這段路很不一樣。

  平時,愛里的一天幾乎都在教會裡度過,直到樓下的商場打烊後,才會由黎恩牧師或其他人陪同回家,然後就是洗澡、就寢,接著,又準備迎接下個再度重複的一整天。

  而今天回來的時間顯然有點早得過頭了,早到她甚至都認為,或許能夠再偷偷地溜出去一下?那麼,最好是趁著小卷還沒有走遠之前吧?

  ......總有一天可以的。她一邊想著,一邊進了電梯。


  數字漸漸往上,愛里習慣性地躲到了一旁角落,過去來說,因為這棟樓裡所有的住戶都知道她的狀況,所以萬一在某樓層碰面了,他們也會選擇退讓,而不進到這狹窄的鐵箱子裡,好讓愛里能夠不用再額外承受到任何的侵擾。

  但主要還是因為,大部分的人都被她突然的失控給驚嚇過。

  她想了想,開始覺得有點抱歉。


  沒多久就到了她的樓層,於是電梯門打開,但在一段時間的沉默過去後,卻又只是默默地關上。

  不曉得從何時開始,愛里一直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讓這狹小的空間從那世界裡脫離。

  小卷替她紮上的髮辮依然完好無恙。她輕輕抬起了手臂,順著兩頰旁的波浪瀏海向上輕觸,又順撫著往後紮起的辮子,到了結點,便又畫了個弧,讓指尖停在髮尾處,稍稍繞了幾回。

  愛里側過了臉,露出後方的貝殼髮髻,古銅色的流蘇正隨著海流而飄盪。

  她感覺到自己彷彿又置身於海裡。


  「愛里。」

  她盯著老舊、有著殘膠、甚至還裂了一道的鏡子看,鏡面從原本的平整之中開始出現了變化,變得柔軟,彷彿水波盪漾。水流漸漸在她身後匯聚成一個女性的人影,在恍惚的透明輪廓中,穿著長弋的祭袍,而神情上,既有欣慰、卻又憐憫。

  「愛里,這是妳的樣子,是妳美麗的樣子。」

  水流塑造出的手臂從愛里身後向前環抱住了她,這不單單只是幻覺,她的校服上甚至被稍稍壓下了痕跡,而她的身體能確實感受到那股溫暖的冰冷。

  「大海治癒了妳,使妳重獲新生,愛里,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傷害妳。」

  「......從今以後?」

  「妳屬於大海,在大海裡,沒有人能被允許傷害妳。」

  「他們......那些惡火......那些火會找到我......」

  「為什麼?為什麼火要傷害妳?」低語在她的身旁迴盪。「愛里,會傷害妳的,一直都是他們。」

  「他們?」


  叮一聲,電梯門突然打了開來。

  外頭偶然的婦人見到站在正中央的女學生背影,被嚇得驚呼出聲。

  她看清楚是愛里,便趕緊向後退去,而這一聲打擾也驅散了愛里的幻覺。

  她轉過身來,眼神迷茫。


  婦人不敢說話,於是他們倆互相盯著彼此。

  直到電梯門再度闔上。

  許久後,愛里才再次伸手按下樓層按鈕。

  今天回來的時間,或許對誰來說都真的太早了。


  「......姐姐?」

  一如往常,愛里自己找出了鑰匙,插入、轉動、推開,但這時客廳的燈卻是亮的。

  客廳不應該是亮的,如果是平常的時間點回來的話,只有姐姐的房門底下會透出光線。而就算是今天的現在,姐姐也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家裡。她的工作總是早出、總是晚歸。

  「妳又闖了什麼貨?」

  愛里一時愣停。她還來不及將大門給闔上,這莫名其妙的質問就令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她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更不能理解,為什麼對方注視而來的眼神,是帶有著那麼多的厭惡與不耐。

  「......我沒做什麼。」愛里嘗試替自己澄清,但身體竟然怯懦了起來。

  「媽媽特地要我回來,確定妳真的有好好地回到家裡。」姐姐吐了一口比懟怒還要更沉的氣。「妳的手機呢?為什麼可以不接電話?」

  手機?這一提醒才令她想了起來,到底是丟在廁所裡了?還是跟著她一起從天台上跳下了?愛里停下往書包裡探伸的動作,畢竟可以確定的是,手機已經弄丟了。

  她懦弱的身子又更畏縮了起來。

  「教會的人呢?」姐姐的目光往她身後一眺,望向半開的門扇後方。「為什麼他們沒有送妳上來?」

  早從很久以前,那些說好要陪她進家門的人,都只應付到公寓大門而已了,很久了......但當然地,姐姐沒有理由會知道這些,因為她從沒關心過自己。

  「所以呢?是誰帶妳回來的?學校的老師嗎?」

  誰帶妳回來的?愛里的腦海裡浮現了剛才在樓下時,小卷與明旭向她揮手道別的畫面。然後,她思考了自己與他們之間的關係。

  「......朋友。」她的嘴角不小心劃了一抹弧。「我跟朋友一起回來的。」

  「為什麼要說謊?」

  愛里抬頭看著對方。

  「到底是誰帶妳回來的?」

  「是朋友。」愛裡又重複了一次,但這回卻明顯心虛了不少。「真的......是朋友。」

  而姐姐只是盯著她看,當然地,不用猜測,都能感受到那股惱怒。

  但這問題,說到底也的確對她不太重要。

  「妳那頭髮是怎麼回事?」

  她發現到了另外一個從感覺上說更有可能惹來麻煩的變化。

  而聞聲,愛里趕緊伸手向後,用她那細瘦的手掌,將髮髻上的貝殼給遮了起來。


  「把門關上。」對方突然放冷了語調。「妳已經給鄰居造成太多困擾了,把門關上。」

  愛里蓋著髮髻的那手完全不敢放開,於是只好將另手上拎著的提袋放下,把小卷送給她的妝髮工具擱下後,才慢慢地伸向門把,卻怎樣也無法止住寒顫。

  「現在,解釋。」


  「我不知道......要解釋什麼......」愛里趕緊閉上嘴,她發現自己說的話正在顫抖。

  「當然是解釋妳說謊的理由啊!」姐姐對著她大吼,彷彿關上門的那一剎那等於宣判了愛里的罪刑。「妳把這個家搞成這樣子還不夠嗎?為什麼妳總是在說謊?為什麼總是要騙人!」

  愛里完全不能理解這些話是為了什麼而說?又為什麼要說給她聽?她不能理解,一個字也問不出口。

  「我受夠妳了。」姐姐從沙發上起身,走到玄關前,直面對著愛里。「現在回答我,這些是誰給妳的?」

  她指著地上的提袋。

  愛里著急地在腦中摸索著正確答案......但是為什麼?答案難道不就是事實嗎?「......是朋友,真的是朋--」

  一陣毒辣甩上她的耳光。

  她感到暈眩,搖晃著雙腿,無力地跪坐在地。

  然後,姐姐伸手抽走了她的髮髻。

  「--不、不要!」

  就像有人抽走了支柱,她的心靈應聲崩塌。

  愛里一慌,想伸手搶回,卻又被甩了一掌。她的眼睛,好痛。

  「再回答我,誰幫妳綁的頭髮?」

  愛里哭了出來,就像一般的孩子一樣。沒有過去那些年受烈火折磨的虐心吶喊,只是像個肝腸寸斷的女孩,哭得悲痛欲絕。


  姐姐等不到她的回答,於是逕自跳過了下一題。她伸手抓住愛里的頭髮,狠狠地拔起。「回答我,妳是不是又打給媽媽,說又有火在燒妳了?」

  愛里那虛弱的兩手握住姐姐的手腕,她很痛、卻什麼也阻止不了。

  「......是、」發現自己無法點頭,她只好勉強著自己從哭得失控的喉嚨中擠出一個哀求。

  「是?是?妳竟然說是!」伴隨著撞上臉的大吼,姐姐直接把她用力一扯,另手從反方向大力甩來。

  愛里撞在牆上、倒在鞋堆裡。但她感受到的,只有天旋地轉的疼痛。是火辣的、卻比受惡火紋身還要難受。

  「為什麼要說謊?妳到底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要騙大家?為什麼要一天到晚大哭大鬧著說自己被火燒?根本就沒有人相信妳!為什麼還要繼續?為什麼還要一直說謊!」

  姐姐彎下腰,對著愛里耳邊咆哮。

  「爸媽離婚是因為妳!這個家會變成這樣是因為妳!我會變成這樣,全部都是因為妳!」

  愛里蜷起了身子,就像一直以來躲避著惡火一樣的姿勢。

  「告訴我啊?嗯?為什麼?為什麼我非得要照顧妳呢?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一個瘋子妹妹,所以每次妳又惹事的時候,我就一定要出現嗎?啊?為什麼啊?為什麼我不能夠不管妳呢?為什麼我就必須得要照顧妳啊!」

  姐姐歇斯底里的一下笑、一下吼。

  「我的工作怎麼辦?我的朋友怎麼辦?我連未婚夫都沒了?這不是很奇怪嗎?明明沒用的人是妳,明明妳才是騙子,明明你才是該受到懲罰的那個人吧?喂!我很認真的啊!我很努力了!都這麼努力了!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為什麼失去一切的人竟然會是我啊!妳說啊?妳把我的一切,全部都還給我啊!」

  愛里睜開了眼,她看見姐姐笑著、卻哭著。她想道歉,她知道自己錯了,但她沒有力氣說出口。

  「如果沒有妳,不就好了嗎?對吧?如果妳真有像妳所說的那麼痛苦,那怎麼不乾脆去死一死就好了呢?少了妳,大家多快樂啊?少了妳,我不就輕鬆了嗎?喂?我說的沒錯吧?妳這個沒心沒肺的人,一直、一直不斷地說謊、騙人,到底為什麼可以這麼可惡啊?妳到底怎麼忍心把我害成這副慘樣啊!」


  愛里任憑眼淚不斷流落,不管對她說這段話的人是誰,她都希望能夠親手殺死對方。

  連她自己都努力了這麼久,獨自一人在熾熱的烈火中不斷掙扎著,就只因為還想要活下去。

  她是想要活下去的啊。

  為什麼有人可以這麼輕易地要她去死?要她放棄?要她消失在這世界上?

  那她前面所受的折磨,那場綿延不絕的大火,奪走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使她這一生全被燒毀殆盡的大火,不就得逞了嗎?她一直以來所承受的痛苦不就全部都失去意義了嗎?


  「愛里,傷害妳的,一直都是他們。」

  一瞬間,整個世界變得寂靜無比。

  低語如暗潮湧流,從遙遠的那端劃了一道流星般的軌跡,在愛里的周圍盤旋、保護著她,然後,進入她的靈魂。

  「不,不要,我不要--」


  她伸手抓住姐姐的頭髮,往自己身處的地面上用力一扯,接著單腳一跨,在尖叫聲中,立場瞬間反了過來,現在換成是她壓在姐姐身上,並發狂似地想從對方手中要搶奪走髮髻。

  浪潮在沖刷她的身體,為她提供助力的同時,也治癒了身上的痛楚和疲憊,然而最重要的,海浪帶走了她的懦弱。

  她的力量變得無法想像地強大,搶下了髮髻,反手握緊,在另手的壓制下,將尖針直接插進了那前一刻還咒視著她的眼窩裡。

  然後,她又拔了出來、再刺下去。

  又拔、再刺。

  再刺、

  刺、


  無論是尖叫,還是哭喊,只要從這間房裡傳出去的,沒有人會當作一回事。

  如同一直以來,從沒任何人循著愛里所發出的求救訊息而找到她一樣。


  她好累,真的累得再也動不了了。

  但仍握緊了髮髻,因為那是她的寶貝,雖然已經染紅一片。

  這間和姐姐相依為命的房裡,染紅了一片。


  姐姐掙扎了很久。

  她起先是雙眼都失去了視覺,接著在愈發狠勁的捅刺下,兩顆珠子都被搗成能從眼皮縫下掉落出來的碎塊狀。

  後來,愛里嫌她吵,就開始摧毀她的頸子,畢竟在那惡毒的喉嚨裡,講出了絕對不可以被原諒的話。

  後來、又後來,許久後,直到整個頭部模糊成一片,姐姐才終於沒了動靜。


  愛里看著自己手裡,小卷送她的髮髻也壞了。

  她好心疼,所以哭了。

  眼淚滾滾落下,就像個迷路的孩子,希望能藉由哭聲,好讓人能夠找到她。





  2




  愛里將飾冠從百褶裙的口袋中拿出來後,就把染血的校服全數脫下,留在血泊中的姐姐身上。

  她走進浴室,沖了好久、好久的冷水澡,血腥味卻和身心靈的疲倦感一樣,怎麼樣也沖不走。


  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站在全身鏡前,雙手還各自緊握著折損的髮髻、和無暇的飾冠,飾冠上的寶石在昏暗的房裡如燭火般點亮著她。

  看著自己身上的火紋、看著自己因濕漉而塌陷的頭髮。

  看來,今天也如往常一樣,什麼也都沒有被改變。


  愛里坐上了床,曲起腿、抱緊膝蓋,任水珠仍不斷地從身體上流落,就這麼放空了自己,感受著時間的流逝。

  在不被允許拉開的窗簾外頭,夜色漸深、街燈漸明,城市喧鬧的聲響越來越高亢、又越來越消沉。

  直到最後,終於慢慢地成了一片寧靜。


  百貨公司打了烊,差不多是平時自己回到家的時間。

  她從膝蓋中將頭給抬起,然後發現了一件事。


  這間房,好空盪。

  為什麼呢?


  衣櫃裡只有校服和睡衣,書架上只有教會的手冊和磚塊般的經文,書桌上則空無一物,她只對自己的這張床舖感到熟悉,一塊枕頭、一張被子,年年月月陪同著她,一起承受大火肆虐的小床。

  往房間的角落一看,有一個粉色的後背包,她已經忘記裡面還裝有什麼,那已經是太久遠以前的事。

  空盪盪的一片,無止盡的黑暗,只有手上寶石的光芒,彷彿深海裡誘人的迷濛粼粼。

  愛里只是一直、一直地注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