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視

　　１




　　他們關上了檔案室的門，甚至還上了鎖，而且為了不被外頭發現，就連燈也都沒有開。只依靠走廊上昏暗的照明、又再透過一層霧玻璃後才終於進到室內來的採光，偷偷摸摸地從一本厚重的學生資料上找尋著線索。

　　小卷抱著雙腿，在冰涼的地面上無聊地坐著，身體晃呀晃著，還是忍不住悄聲問道。

　　「你有發現什麼嗎？」

　　「沒有。」明旭繼續低著頭，從艱困的昏暗環境中吃力地閱讀著文字。「所以不太對勁。」

　　「......沒有，所以不太對勁？」小卷思考了一下，頭也不自覺歪了一邊。

　　「眾所皆知，學校在收集我們檔案的程度上做得非常詳細，已經到了會讓人害怕的程度。」

　　「誰知道這種東西呀！也太變態了吧！」

　　「所以愛里的資料太平靜了。」明旭把檔案冊移往小卷方向，並一邊以手指著。「入學後因為實際上只有到校一周的關係，所以也就只有那段時間的敘述，除此之外，就大概說明了一下和姐姐兩人同住的狀況而已。」

　　「嗯、嗯、」

　　「但在入學之前，卻只有提到父母離婚的大致原因、和與回安教堂頻繁的往來關係。」

　　「嗯......」小卷皺起眉心專注地聽著，但隨著思考的程度越深，她也愈迦納悶了起來。「但是，既然是入學前的經歷，那麼不寫進來也不要緊吧？」

　　「就拿妳的來說好了。」明旭往前翻了幾頁。「小學五年級參加海報比賽，卻因為當天沒帶到畫具盒，只好拿便利商店的十元原子筆應急，過程中多次因停不住哭泣而遭評審老師關切，最後被請出賽場。」

　　小卷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密密麻麻的檔案上竟然還真的寫著這麼一句。

　　她的小臉瞬間亮起紅光，一把就將厚重的檔案冊給抽走。

　　闔上、高舉、不囉嗦直接往明旭的頭頂砸下。


　　唰－－


　　一道氣勢磅礡的瀑布從高處沖瀉而下，毫不留情地直接砸落。

　　卻又在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以前，頓時驟停，回歸一片寂靜。


　　架上的紙冊全都被沾了濕，彷彿雨過天青般的水聲滴答，在地板上淤積起了水窪。

　　檔案室裡彷彿成了一處隱世的沼澤小木屋，而那對少年少女就像翹課進來躲雨的可憐蟲。


　　「......咦？」

　　小卷遲疑地將冊子放下，她甚至沒有印象有打中明旭那一瞬間的手感，意識還在恍惚，停留在剛才自己被暴力沖刷的那一瞬間。

　　水滴在她小巧的瓜子臉上滾滾流落，她感覺到自己的髮絲、制服、內衣、百褶裙、小短襪和鞋底全部都濕成了一片，冰涼的觸感緊貼著肌膚，既難受又沉重。

　　她嗅了嗅，聞到鹹膩的味道。接著悄悄吐出舌尖一舔，是海水？海水的苦味使她皺起了表情。


　　「......妳做了什麼？」

　　明旭像隻莫名其妙的落水狗，感覺自己被丟到水溝中載浮載沉。

　　「......咦？是我嗎？」

　　小卷委屈著臉，而身體開始因為凍冷而發顫。

　　兩人對視彼此一眼後，不約而同地抬頭往上看。

　　......面對空無一物的天花板，他們完全不能明白。


　　此時，校園各處突然傳出尖叫和驚呼聲。

　　「不只有我們。」明旭聽著外頭的動靜，並說道。


　　不只有他們。

　　那一瞬間，以回安中學作為範圍內，毫無規則可循地在隨機任何角落都突然濺出了海水。黑板上、抽屜裡、半空中、鉛筆盒和書包。

　　但絕大部分都只像是插著吸管的鋁箔包被不小心擠壓了一下而已，濺出的規模基本上不成大礙。

　　而空曠的操場上，因為沒有遮擋物的關係，在那整個垂直空間裡的所有水花加總起來仍是相當可觀的數量，讓草地上彷彿在一瞬間內下了場整整一秒鐘的滂沱大雨。

　　但為何小卷和明旭是那樣子的程度？初步看來可能是為了懲罰他們偷偷闖進檔案室裡吧。


　　為了去合作社買套臨時的衣服穿，他們倆一前一後走在廊道上，身後還拖著濕潤的足跡，好像剛踏上岸的船難倖存者。

　　明旭光裸著上半身，他的制服此時正套在小卷透薄的那一件上，不無小補。

　　一陣秋風從另端襲來，小卷雙肩一縮、啾！了一聲。

　　明旭這時停下了腳步。

　　小卷整個人貼臉撞上。「噢！」


　　一群人突然從底端的轉角後方出現，吵吵鬧鬧的，像正要趕去哪裡。

　　他們很著急，最前方負責開路的人看見明旭倆，在露出略為驚訝的表情過後，趕緊揮手吆喝要他們閃一邊去。

　　「嘩......」小卷下意識地將雙手護在胸前，把自己躲進明旭背後。


　　然後，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看見了。

　　這群人應該是要趕往保健室的方向，因為他們其中最強壯的一人身上背著一個失去意識的少女。

　　她是愛里。

　　正如他們自己一樣，全身溼透、還滴著水的愛里。





　　２




　　「說是在那場雨之後，被人發現倒在一樓，似乎是昏厥了過去。」保健室的年輕男醫師解釋道。「先前我大致上有收到這位同學的相關資料作為備案，但是從就診紀錄來看，她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診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的情況只被判定為輕微而已。」

　　「所以學校才沒有做出相應的配套。」明旭已經換妥借來的運動服，正在擦乾那頭厚重的瀏海。「他們把她歸類在因身體不適而長期休養的對象之中。」

　　「類似。」醫師手裡的筆在紙張上敲了敲。「但實際情況卻明顯嚴重得多對吧？你們班導昨天有跟我大致說明了一下，所以我這裡甚至還為此準備了精神類的藥物。」

　　「既然你也判斷她是因為體力透支而昏迷。」明旭說。「那大概就是因為一整個上午全都緊繃在焦慮情緒下的關係吧。」

　　「她不應該來學校。」醫師將愛里的資料從桌面推開，並嘆了口氣。「我可以開出證明並向上通報，強制安排醫院介入並進行她的療程。」

　　「那真是太棒了。」明旭笑了笑，但隨即表情一沉，又搖了搖頭說。「只要她本人有親口要求的話。」

　　「啊，那希望她不要睡太久。」醫師往布簾裡頭看去，護理師和小卷的剪影正忙著替愛里更換上乾淨的衣物。

　　「把燈光從裡頭往外照的你根本是天才吧。」明旭感嘆道。

　　「你這句話很危險，我可能會因此而屍骨無存。」醫師推了推眼鏡，接著拿起菸盒就往後走廊走去。「如果臨時有什麼事情，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之後，明旭伸手拿了資料來看。

　　雖然簡陋了點，但和檔案室上寫得相差不多，不過似乎是更新一點的版本，在緊急連絡人的欄位上，從父母變成了姐姐和回安教會。

　　又再看了看，能找到的所有線索也就大概這樣子了，看來如果接下來想要繼續深究的話，就真的得要實際走訪一次。

　　而先不說為什麼才相隔不到半小時不見，那個焦慮的少女會逃出導師辦公室且出現在一樓外頭的地面？她雙手手掌和膝蓋上的擦傷與瘀青，雖然不嚴重，但絕對不像是單純昏倒而造成的傷害。

　　然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


　　明旭攤開手來看。

　　那是一條作工精細的鍊飾，但如果以手鍊來說尺寸太大、以項鍊來說又太小，而且它也沒有能夠將之解開的鉤扣。

　　如果要準確地分類，應該是屬於串鍊的一種。鍊珠由各種樣子的海中生物構成，尺寸大大小小都有，藍鯨、海豚、劍魚、雙髻鯊、小丑魚、魟魚......反正就是一堆魚。做工非常簡約但卻精煉，在種類的辨識上毫無模糊地帶，表面打磨成足以映照樣貌的光滑細緻。魚隻的動作有規律性，他們擺動的姿勢由下往上、往下、又上，形成連續性的循環波浪。在魚隻之間細心可見的，那作為主鍊本身的是像細鋼索那般堅韌的材質，但表面卻沒有編織紋路，而是完美無瑕的平滑。至於飾鍊的最中央，是個彷礁岩樣式的底座，採包鑲的方式展現著其中那顆橢圓形的寶石。

　　寶石很令人不舒服。

　　它散發著奇異的光芒，雖然微弱，但卻彷彿有著自己的生命一般隨著類似呼吸的頻率而增衰。至於它的顏色，當明旭嘗試著想從自己的腦海中找尋一種詞彙來形容時，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辦法。紅橙黃綠藍靛紫，頂多加上個黑白，顏色不應該就是從這幾種之間按比例交混而成的嗎？

　　不，不對，它不屬於任何一種。就連想要找個接近的來敷衍，他也發現自己失去了這項能力，或者該說從沒有過。但那無比真實、令人確信、既客觀又被動的色澤，理所當然地不屬於這世界上曾出現過的任何光彩。他被說服，而且心中展生了敬佩，進而開始無法自拔地專心注視。他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夠成為一把實體的錐子，能刺破寶石，探進深處，然後把這道秘密給挖掘出來，他想要知道、想要擁有這超越所有知識的力量，在那裡能夠讓人安心、讓人感到驕傲，就算需要犧牲代價，他也確信自己能夠毫不猶豫地－－


　　－－「嘿！」

　　小卷被嚇了一跳。

　　在她握住明旭手腕的同時，明旭突然整個人向後跳了開來，彷彿惡夢驚醒一般地摔落在地。

　　他背後重重地撞上置物鐵櫃，櫃上的雜物掉落下來散了他一身。


　　聽見這聲巨響，醫師從通往後走廊的門口探頭進來，布簾後方的護理師也拉開縫隙。

　　明旭花了點時間......也可能只是一個眨眼，才找回了自己的身體、確定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

　　他神情恍惚地依序看向小卷、護理師、然後醫師。又把這間保健室的天地壁全都仔細審視一遍後，一切安然無恙，才終於鬆了口氣，恢復了理智。


　　「嗯......」他揉揉撞疼的後腦。「......怎樣？你們都沒聽過臨睡肌抽躍症嗎？」

　　「你在五秒鐘之內打了一個瞌睡？」醫師皺眉。「而且我個人一般把這稱作『睡到一半「丟」起來』。」

　　「我不想知道，回去抽你的菸。」

　　醫師莫名其妙地驕傲了起來，他哼哼笑了幾聲又退了出去。

　　「那我先去替她把這些濕衣服掛起來。」年輕貌美的護理師手提著一籃醬菜款式的校服。「愛里同學就先麻煩你們照顧了。」


　　小卷點了點頭，便目送對方同樣前往後走廊。

　　然後，她走到明旭面前蹲下，伸手輕拍了他的頭。

　　「被愛里傳染了嗎？」

　　「......對，妳再碰我我就要尖叫了。」

　　小卷無奈地笑了一笑，然後注意到被扔至一旁的、那愛里直到被送進來保健室以前都還緊握在手裡的飾鍊。

　　她盯著。

　　「......怎麼了嗎？」明旭察覺到這點，他在阻止小卷接觸跟好奇心之中作了權衡，於是打算先試探性地問道。

　　「我回想了一下整個早上。」小卷立刻將視線轉回到明旭身上，完全沒有眷戀，也毫無興趣一般。「但還是沒有印象耶？那真的是愛里的東西嗎？」

　　明旭陷入沉思。既然不是她的，那麼誰給她的？那個「誰」就是重點了。她並沒有離開學校，所以給她那條飾鍊的人也在學校裡，還在嗎？他肯定地認為那個人會帶來麻煩，即便目前來說還沒有實際的影響出現。無論如何，他都有很不舒服的直覺。

　　「明旭......」小卷往左右看去，最後又再確定了一次愛里還沒有任何動靜後，她將身子更加俯前，湊近明旭耳邊。「我想......愛里可能被傷害過......」

　　「當然是被傷害過才會有這種精神症狀。」明旭並沒有多想，因而不以為意。

　　但小卷的表情令他決定先暫時安靜並等待。於是，小卷垂下眉梢，在做好了心理準備以後，才深吸口氣，勉強著自己從口中擠出那幾個不敢去拼湊的段落。

　　「就好像是......有人......用火......在她身上......」

　　小卷遲疑了下來，小手間不自覺地繞起了指頭。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能讓明旭親眼見過，但那是不太可能的吧？於是，她只好努力地思索著該要如何形容那副模樣，得用什麼程度的詞彙才有辦法盡可能地貼切，那已經不是單單一個敘述能夠表達的殘忍行徑。

　　但是，在掙扎過後她仍然還是無助，於是只好憑著直覺，將那當下腦中所浮現的第一個念頭給說出口。

　　「......像是，畫畫？」

　　此時，布簾內傳來了咽嗚聲。





　　３




　　愛里並不常做夢。

　　或許連自己都感到懷疑，但目前來說她認為這是神賜給她的庇護，是她不懈禱告的恩惠。

　　在睡眠之中，她的時間過得很快，那是一段宛若流星般一瞬即逝的沉默，在那裡沒有熾熱難耐的焰火、沒有尖嘯、沒有惡意、沒有需要被拯救的理由。


　　她通常一閉上眼，進入夢鄉，下一秒又是新的一天。

　　然而，這無限到來的嶄新日子，卻時時刻刻都在折磨著她。

　　所以她一直努力地在嘗試延長入眠的時間，她不敢運動、不敢思考，因為這些都會將烈火呼喚前來。她只能將自己包覆在被窩裡，但火舌仍會燒盡她的床鋪。她開始藉助藥物，但好心的藥師卻替她報了警。最後，只能選擇怨恨起自己的姐姐，因為她強迫愛里保持清醒。


　　但今天，她作了一個夢，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幕，但她能發誓永生不忘。


　　在夢裡，整座回安鎮全都燃燒了起來，建築物被溶解，她看見了回安教堂被深埋在坍塌百貨大樓的廢墟之中，街道上全部都是焦屍，除了人以外還有不少動物。她沒有看見任何一個認識的人，但這是當然地，就算這輩子都待在回安鎮，她也鮮少能有和人接觸的機會。

　　俯視一片煉獄之中，她突然發現到有個影子在燃火之下竄動。仔細一看，原來是黎恩牧師。黎恩牧師的修袍已經被燒蝕殆盡，她裸露出來的皮膚全部都是怵目驚心的焦痂，深侵入骨。

　　但這一切、一切，愛里看在眼裡，卻不感到額外恐懼。

　　因為這就是她過去幾年，日以繼夜所承受著的火刑。


　　「妳可以救她。」


　　這時，那道低語忽然之間迴盪進了她的腦海裡。雖然不過只是第二次的接觸，但那幽美、悲傷、且神聖的歌聲，都令她感到無以復加的安穩及踏實，是如此地熟悉與依賴。


　　「愛里，妳可以拯救他們。」


　　海潮在她面前匯集，形成了一把精緻的雪白鑰匙，在那古典維多利亞的造型上，還鑲有著一顆如同自己髮上戴著的飾冠所擁有的寶石。

　　她明白了過來，自己正身處於一扇透明的玻璃大門之內。這座巨大的拱門將她與對面的焰火地獄阻隔開來，因此她的靈魂只感到沉浸，海潮溫柔地擁抱著她，給予她沁涼的寧靜。


　　「讓他們回到大海裡，愛里，讓潮水擁抱他們。」


　　她盯著手上的鑰匙，然後將視線放往門上的鎖孔。

　　此時，僅僅需要她一個念頭就好，這世界的一切惡火都將滅熄無存。



　　－－「愛里？」

　　天花板。

　　她過了許久，才意識到自己恍恍惚惚地盯著天花板看，多久了？

　　嘗試著從剛才的夢境中找尋一些殘存，她先想起來的不是陷入火海的回安鎮、也不是高雅嫻靜的玻璃宮殿，而是手上那把鑰匙。

　　她握了握手，卻抓了一把空。

　　當然地，那只是夢，愛里喪氣地想著。

　　那麼，飾冠呢？

　　她的飾冠呢？

　　她趕緊伸手一摸，卻沒有在頭上摸到任何東西，只有自己乾燥分岔的髮絲。

　　「我的－－」

　　「拿去。」

　　愛里在驚慌之中坐起身子，她著急得幾乎就要哭了出來。

　　但同時，眼前的男生將她的寶物拎到了她的眼前。

　　定睛一看，是自己的沒有錯，是自己的飾冠。

　　她一把搶走。


　　「唔、」小卷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又再走回來。「愛里？妳還好嗎？」

　　愛里將飾冠雙手握進掌心之中，藏在自己胸口前，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搶走。然後，她才注意到眼前站著的兩個人。

　　「小......」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卷？」

　　「咦？」這也不曉得該不該感到高興，小卷只好帶著複雜的情緒點了點頭。「是、是我，我是小卷。」

　　「哇！」

　　明旭突然大叫，小卷被嚇得跳起來。

　　愛里縮起了身子，莫名其妙。她往小卷身旁那個男生看去，幹什麼呀？

　　「嗯......」明旭觀察了她的反應，然後憂心地皺起了眉頭。


　　「你有什麼毛病啊？」布簾被拉開，一個帶著眼鏡的年輕醫生走進到愛里的視線之中，在他身後跟著的是位漂亮的護理師。

　　但明旭只是聳了聳肩，便往後退去將空間留給他們。

　　「現在感覺如何？」醫師拉了張椅子在病床旁坐下。

　　愛里眨眨眼，思索這句話的意思。但首先，她需要先將飾冠好好地收進口袋裡。「不知道......」她憑直覺回答。

　　「妳被人發現昏倒在大樓外。」醫師注視著她的反應。「妳有自己去到那裡的印象嗎？」

　　「我......」愛里從腦海中找尋答案。她是怎麼去到那裡的呢？當然地，絕對是用走的。「有。」她點點頭。「我只是......想回家。」

　　眾人彼此相覷一眼。

　　「對不起，我累了......」愛里低下頭，她的呼吸過於緩慢。

　　「沒關係，妳先休息吧。」醫師點點頭，站起了身。「需要幫妳連絡家長嗎？」

　　愛里遲疑了一下。「不要......」她搖搖頭，隨後便沉默了下來。





　　４




　　愛里在保健室躺了很久。

　　鐘聲敲、鐘聲響、鐘聲停、鐘聲又敲，外頭的吵鬧聲每間隔五十分鐘，會持續一次十分鐘，然後又五十分鐘。

　　她百無聊賴地盯著牆上的掛鐘，數著這些完全找不出樂趣的事物。但卻沒有因此感到疲倦進而入睡，相反地，她發現自己的精神好得不得了。

　　而在某聲鐘響後過沒多久，她聽見有人走進保健室的聲音。接著布簾被拉開，小卷探頭進來，看見了她，嘻嘻一笑。

　　
　　愛里一生至今幾乎都待在回安鎮裡，卻沒有因此而交上任何一位朋友，連教會裡的人都有意無意地躲避著她，只有黎恩牧師，但與其說和黎恩牧師來往，愛里更感覺對方只是在藉由自己作為媒介，一股腦地把她這個可憐蟲推去給神明而已。

　　所以，要怎麼樣同時和兩個人相處並一同行走在街道上，甚至其中一個還是看起來很危險的男生，她起先是感到非常不安的。

　　不過所幸，小卷和她保持的距離恰到好處得令人舒適，範圍又剛好在能夠讓她感受到自己屬於兩人間的小圈圈內。至於那男生，他獨自走在兩人後頭數步之遠，低頭沉浸在自己的手機世界裡，對她們兩人完全沒有都興趣，也就這麼使愛里漸漸忽略。

　　而且小卷一路上也沒有打算給她任何需要努力的機會。她自顧自地滔滔不絕，像是自我陶醉的廣播人員，讓愛里只能、也只需要聆聽。


　　「班上那個最高的男生就叫做甘蔗，因為他又長又高，而且細細一根，但是要小心，他最喜歡欺負的就是像愛里這樣子的女生。」小卷在空氣中握住一根隱形的棒狀物，像幼稚園老師對待麻煩兒童那樣瞪著看。「染金頭髮的那個叫做宇倫，雖然看起來人緣很好，但不要因為這樣就跟他有太多的交集......啊，但這也並不是他的問題啦，主要還是因為蘇打會生氣......嘿嘿。」

　　甘蔗、宇倫、蘇打......還有剛才介紹到的亞皓、阿中、雨蓉、嘉柔、沈靜......另外......

　　腦袋一瞬間被塞入了太多的名字，愛里開始有點喘不過氣來，但不曉得為什麼？對於她自己身處的班級裡，那些來不及經歷，而且錯過了的一切，她發現自己竟然很感到興趣。

　　「啊！」似乎是在前方看見了什麼東西，小卷突然停下話題驚呼了一聲。「愛里，妳有趕時間嗎？」

　　聽見對方這麼問，愛里默默倒抽了一口氣。她這輩子還真的未曾被人問過這道問題，所以一時之間有些反應不過來。她想了想，自己到底有沒有必須要趕緊回家的理由呢？

　　她搖搖頭。過去可能有，但現在呢？「......沒、沒有。」

　　「那我帶妳去個地方！」


　　卡拉斯果是店家的名字，屬於一個主要販售藥妝、零食、生鮮和生活用品的連鎖零售店，但除此之外甚至還能見到成衣、家電、電玩和各式各樣的娛樂商品藏在各處貨架上。而店家也利用了商品的分類，很巧妙地把客群明顯劃分在各個樓層之間，例如十五到三十歲這區間的女孩子，就會在四樓爆滿。

　　在擁擠人潮中掙扎穿過，小卷好不容易終於將愛里帶到了某處角落，並找來了一面化妝鏡。

　　愛里出乎意料之外地順手就接了下來，並且乖巧地端妥著。

　　「唔......」小卷忽然湊近愛里，苦惱地注視著，身高的差距讓她不自覺地伸長了頸子、又踮起了腳尖。而相隔著自己面前那片瀏海，不到十五公分的距離，愛里覺得眼前這女孩好漂亮。

　　接著，小卷點了點頭，又突然跑回到人群裡，就像隻小倉鼠一樣，熟練地在各處貨架之間穿梭。

　　沒有花上太多時間，她提著滿提籃的道具又趕了回來，這次萬事俱備。


　　雖然這造型並不困難，但過去的經驗來說，大多數的女孩子應該都會比自己所想的還要來得滿意，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認為這個髮型很適合愛里。

　　她首先得處理愛里眼前的那厚厚的一片。試著撥開了一下，觀察了髮線，嗯，可以。如果有電棒就好了，但這時也只能先將就用髮捲，再噴上點定型液，做了個微波浪的中分瀏海。

　　接著，她在兩端各自紮了條三股辮，又繞到身後綁了個公主頭。兩條辮子被拉到正後方，綁起後旋出了一個圈，並將公主頭的髮束從中穿過。最後，拉緊，再做了點微調、定型。

　　「哇、」愛里驚呼出聲。

　　小卷拿起了另一面鏡子，讓愛里能夠透過兩道反射看見自己的後頭。

　　她不敢置信。

　　「最後是......」看見這反應，小卷驕傲地笑了一笑，接著彎下腰，從提籃中取出一根髮髻。

　　在那根長髮髻上，有個精緻的模擬塑膠貝殼，下方披散著古銅色的流蘇和珍珠串鍊。

　　她思考了一下，決定直立插進愛里辮髮交織的中心點。

　　「嘩......」這次輪到小卷自己驚嘆了起來，她沒想到這種搭配可以如此地適合，像是做為成果發表，她最後一次把鏡子捧了起來，嬌小的身子開心地左右搖擺。

　　然而，或許是出於偶然建立起的默契，兩人在同一時間一起轉頭往一旁看去。

　　「呀、就是、那個、嘿......」小卷看著那一臉兇狠的中年店員，從發抖的嘴角硬是擠出苦笑。「我、我全部都會買下來的......」


　　等待的時間，明旭坐在外頭人行道的變電箱上，他覺得這裡磁場充足，很適合查資料。

　　自動門開開關關，他幾乎沒有發現突然站到面前的兩人。

　　「如何？」小卷拉著愛里的手，展示般地轉了一個圈。

　　「好看，很正，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

　　「對吧對吧！」

　　他注意到小卷套在手腕上滿裝的提袋，有點匪夷所思，不過算了。「那走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