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帖.今夕何夕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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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16
跟隨馮實、馮芷與家僕們穿過層層裡院,抵達馮府的玄關,一名有著枯黃乾癟的面孔,留著整齊短髭的中年男子已在兩輛安車前靜候,身邊亦伴立幾名冠冕堂皇的權貴子弟。

一襲纁紫錦袍與安車帷帳的彩絲雲氣宣示著他的顯赫。他是一家之主,同時是魏朝的大鴻臚。

有了方才面見鴻臚夫人的經驗,環玉的神經不禁緊繃起來,在這裡,她是不被喜愛的庶女兒,不曉得還得承受多少冷眼。

大鴻臚遠遠望見三人,率先親切的問候:「季蔥,妳來啦!昨日有無好睡?無恙乎?」

環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大鴻臚眼底的倒影告訴她這並非錯覺。

只不過一旁的馮實與馮芷都沒有收到他的關懷,令環玉切身領悟芒刺在背的意涵。她堆起最擅長的招牌笑臉,輕聲地對答:「謝謝阿爺,我很好。」

大鴻臚為季蔥的笑臉與轉變吃了一驚,環玉已在馮氏兄妹與大夫人臉上領教過同樣的表情了。這也教她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暗忖自己是否遺漏了何種細節。

「唉呀,季蔥妳能堅強些委實太好了。」大鴻臚滿意的笑道。



前往皇宮的路上,環玉從大鴻臚與馮實的對話得到不少此世界的資訊。

魏國乃由鮮卑族所建,至今已有百餘年歷史。長樂馮氏為魏朝的門閥大姓之一,如今大鴻臚與太傅清河王私交甚篤,此次為國出使便出自清河王的提議。

每談及清河王,大鴻臚便警惕起來,還會有意無意的偷瞄環玉。

但是這些舉止皆相當細微,未讓馮實與馮芷發覺,唯有當事人環玉為此一頭霧水。

不過,於環玉而言,自邂逅孽兒的那晚算起,沒有一件事是不違背她從小到大的常識與認知。

馮府位於皇城以西的延年裡,距離皇宮只須短暫的車程。



一行人並未自正門進入皇宮,而是由側門,人稱千秋門的偏門進到魏朝權力的核心。

待達達的馬蹄聲停落,車帳被掀起的剎那,簾外的世界無不令初生之犢目眩神迷。

眼前是一片雄偉壯觀的宮落,片片艷紅的琉璃瓦將每座廡殿頂粉飾得富麗堂皇,殿前無不環繞浮雕著各種祥紋的迴廊,相鄰宮殿則以迴廊相互串聯,宛如位處彩虹的兩端。

環玉與馮氏兄妹由大鴻臚,以及太后遣來的太監引領至一座基臺稍高,正門外鋪綴著乳白玉磚的宮殿,殿門高懸寫著「顯陽殿」的匾額。

幾人恭敬的脫下鞋履步入內殿,殿內樹立幾根散發細細清香的檀木柱,木柱之間懸掛著眼熟無比,薄如蟬翼的紗帳。

一排容貌皆經精挑細選的內侍在紗帳兩側待命。內殿最高處的錦榻坐著一名比季蔥略小一些的男童,其頭頂束著帝王才可配飾的通天冠。

男童的右側,姿容妖豔的女人端坐於軟紈蠶簟,她的懷裡攬著匯聚天下最綺麗色彩的孩子,然而光鮮亮麗的外表,卻將那雙毫無靈魂的美目襯顯得愈加空洞。

注意到眾人的視線,女人伸出依依柳絛般的素手,撫弄孩子的臉頰,藉懷裡玩偶似的尤物展現掌玩天下於鼓掌之間的自信。

男童的左側,一名俊美無儔,年約而立的男人直挺挺的站在榻下,他褒衣博帶上的金印紫綬彰顯著一人之下的烜赫,但他澄淨的眼珠底下卻蒙披著夕霧似的悲愁,尤其當一行人出現在大殿之中。



「參見陛下、參見太傅。」大鴻臚抖了抖衣袍的前襬,一絲不苟的行君臣禮。大鴻臚話一落,馮實與馮芷即隨父親跪拜,環玉為求自保也依樣畫葫蘆的照做,希望無人觀察到她的慢半拍。

「起身吧!鴻臚卿。」太后胡氏絕世的哂笑在形似火鳳的金步搖下更顯華貴。

大鴻臚恭恭敬敬地起身,胡太后的視線利索的掃視馮氏兄妹,稱心的問:「那位小娘子便是卿的幼女?」

「是的,小女單名芷,年十二。教陛下見笑了。」

「模樣挺娉婷標緻的,年紀也和季蔥相距不遠,你說是吧!太傅。」太后問向一臉寫滿不捨的清河王。

「是啊……。」

清河王微微頷首,盈盈似水的目光流轉至環玉。這猝然而來,如無所容的對視,使環玉的心臟不禁漏跳一拍。

頭一次與如此俊俏,且合眼緣的美男子對到眼,環玉雖因深怕出任何閃失而不知所措,且為他的動靜納悶不已,她仍能領會對方隱隱浮動的情感,或許季蔥與清河王有著她不知道的緣分羈絆。

環玉把輕顫的微笑交付對方,清河王見到這抹安人心神的笑容,則欣慰的回復一記極盡柔情的慈愛淺笑。

太后恰到好處的開金口,即時斬斷清河王的難分難捨:「近來波斯兼併烏萇一帶,劍指嚈噠。前些時日西域諸國曾遣使獻禮,尤其波斯王有意與大魏交好,朕有勞你親走一遭,傳達旨意。為不引柔然與梁國起疑,朕同時令崇立寺推派僧侶一名入使團,借取經之名掩護卿。此行若成,朕必定重賞。」

「孝興,這次得勞煩你了。」清河王望向大鴻臚。

「臣必不負陛下與太傅聖命。」鴻臚馮孝興作揖覆命,態度委地懇切。



辭別主宰魏國命脈的太后與太傅清河王,馮孝興領著兒女與使團的成員會合。

將市井繁華與皇城肅殺一分為二的閶闔門外,筆直通往洛陽城外廓的御道聚集了為數不少的精壯駝馬。

自稱駝牛丞與駝牛都尉的官員和馮孝興報備馱獸的數量與狀況。

整頓妥善後,使團諸員紛紛一躍上馬,包括馮實與馮芷。

馮實熟悉馬性就算了,畢竟根據方才的談話,他好歹是個六品宣威將軍。然而,竟連馮芷都能熟練的駕馭比她高壯的馬匹,零經驗的環玉見大夥兒都準備就緒,只能硬著頭皮,如法泡製地模仿馮芷的姿勢上馬。

只不過馬兒感應到環玉的生疏與緊張,倏地向後站仰並焦躁的嘶鳴著,嚇得環玉險些落馬,幸虧不遠處的馮實手即時一拉,馬兒才恢復平靜。

「謝謝。」環玉用簡潔的詞語表達對馮實的感激。

馮實只淡淡地略察環玉是否受傷,不帶任何錶情的回答:「別再闖禍了。」

馮芷自入宮之始便意識到環玉的仿傚,當前竟然連騎馬動作也要盲從,她已然按捺不住性子,仗著馮實的話鋒翻了記白眼,「從晉見太后時,就一直學我,想耍什麼花招?」

突如其來的質問教環玉頓時有苦難言,總不能告訴她實情吧?何況在未摸透當地人的習慣用語之前,環玉不敢多言,極怕多說多錯。

馮芷俄頃的冒失惹來馮實不悅的狠瞪,馮芷被兄長絕對威嚴的眼神凌駕之後,僅能抑制胸臆間的怒火,怒目切齒的扭頭瞥項。



環玉無意間探知馮芷與大夫人對季蔥的潛在偏見,她在這個世界是個惹人厭的存在嗎?

思緒至此,環玉內心免不了心生落寞,立足於生疏大環境的徬徨與無力感自頭皮延伸至兩腿之間,幾度讓她忘記周圍的任何動靜。

不過轉念一想,她於此世而言僅僅為舉無輕重的過客,她純粹為孽兒而來,等任務結束,她便能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至於馮芷的問題來日方長,她有信心憑藉二十年的生活經驗,未來一定能與這名十二歲的小女生打好關係。

環玉迅速地認清事實,當務之急得先確認孽兒的身份,這個時間點的孽兒大致多大了呢?

若說與四歲相差無幾那還好說,倘孽兒已成一名白髮蒼蒼的老頭,經過漫長的歲月他鐵定認不得她了,她該怎麼以一個陌生人的角色陪伴在他的身邊,成為那名僧人口中的「救贖」?

接踵而來的問號足以讓環玉思考好一段時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