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沒有人在那裡(B)
本章節 5482 字
更新於: 2021-08-16
──妳們的博物館可真奇怪。
拖著紅色馬尾的女僕回過頭,發現一名外地來的魔族正指著大廳導覽圖,向他的在地朋友抱怨海都美感有多麼糟糕,以至於將博物館地板弄成像是國際西洋棋盤般單調的黑與白。
「我到底在幹嘛啊……不可能是她啦。」
天棓四索取簡章,確認過展場圖後折成紙飛機塞進口袋。相較上次來時並沒什麼改變,只多出當季特展,擺設從各大學借來的貴重標本,以滿足市民們的獵奇心理。館內展品多半由民眾捐贈,或死後充公,在百年前海上走私還沒被嚴格把關的時代,不少拜歐蘭人會從海外國家奪竊聖物。
──聖莉莉安奴山裡面躺平的聖人,都有死後渡海的神通。
來自海外的朋友曾尖酸說道。天棓四從沒打算辯解,畢竟拜歐蘭擅長「移動」他國資產,在愛國主義猖獗的2O內,也屬於不爭事實。
博物館一樓展出標本和兵器,孩子跟好奇民眾大多聚集在此。直通往二樓美術展廳的樓梯正阻塞,顯然是有某位大人物將要結婚,請來了名繪匠和化妝師,現地畫起不怎麼傳神,但肯定比模特兒好看的肖像。天棓四隻好繞道經過特展廳,勉為其難地順便觀賞重罪犯被解剖後的產物。
「那傢伙說得對,會把這種沾血東西當成門面擺設的博物館,八成是為了服務禿鷹而設立。」
天棓四自言自語,被站在鳥類骨骸展示櫃前的棕熊聽見,她原先以為那頭兩米高的棕熊不過是具標本,卻沒想到他不只會動,甚至還說得一口鏗鏘有力的商港語。
「呢粒動人嘅石榴,妳以為藝術品沾左血就唔靚呢咩?」
(這顆動人的石榴,妳認為藝術品沾血就不美麗了嗎?)
「等陣,我趕時間,咁樣突然講呢d我會好睏擾……」
(等一下,我還在趕時間,就這樣突然開啟話題會讓我很困擾……)
「原來係我自作多情,妳同空氣講野,而我誤以為妳意有所指。」熊繼續說道:「妳知道擺喺度嘅五副骨架,曾經係邊個嘅呢?」
(原來是我自作多情,妳對空氣說話,而我誤以為妳意有所指。妳知道排在這裡的五具骨骼,曾經屬於誰嗎?)
在天棓四眼裡看來,企鵝全都長得差不多,將五具骨骼排在一起也認不出誰是誰,每具標本都逃不過開顱的洗禮。原本她打算忽略問題,卻不經意發現在展品標籤上以血寫的暗紅字跡,正是今早將2O炸得天翻地覆的兇手之名。
「岡.傑爾納……?」
「十幾年前,可能妳仲未出世,喺我地偉大美麗嘅拜歐蘭,只要提到接吻六人幫,就足夠令街上嘅老鼠全部捲起條尾,轆返落坑渠走難。」
(十幾年前,當妳還沒出生,只要在地底社會提到接吻六人幫,就夠讓下水道的老鼠全都捲起尾巴逃到街上。)
棕熊指著導覽解說牌,因為一起同夥背叛事件,讓這群聲名狼藉的企鵝在短短數日之間陸續死亡,屍體被送到諾克斯大學解剖保存。
「原來係咁,佢地最後唔係被逮捕……而係內鬨。」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牠們最後不是被逮捕……而是內鬨。)
「人生就係咁,有組織嘅地方就有利益。人總係好似刺蝟咁,圍爐取暖,但又驚被刺傷。Sorry,有感而發講多左,妳想欣賞嘅唔係呢d掛?」
(人生就是這樣,有組織的地方就有利益。人們總像刺蝟一樣,貼著彼此取暖,卻又深怕被扎傷。不好意思,有感而發就多話了,妳想欣賞的不是這些吧?)
「係啊,咁啱兜路經過啫,雖然都唔算毫無收穫。」
(是啊,只是剛好繞路經過而已,雖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收穫啦。)
「過去嘅事情,知道越少就越幸福;但當妳想挖掘過去,又想有足夠嘅回憶做你把鏟。唔好放喺心度,呢d只係隻無聊嘅熊,講d無聊嘅野。」
(過去的事情,知道越少就會越幸福;但當妳想要挖掘過去,卻又恨不得能有足夠的回憶當作鏟子。別放在心上,只是隻無聊的熊,說些無聊的話。)
「好……多謝您嘅忠告……」
(好……謝謝您的忠告……)
偶然的相遇與對話讓天棓四內心莫名不穩,她抬起頭仰望華貴的水晶燈,想當然沒有人在那裡,卻彷彿始終被無形之眼注視。
仍有十來個展示座空缺出來,原本屬於那批丟失在海洋中央的恐龍化石,從底座大小判斷,展品大小從數十公分至五公尺不等,身為女僕並不需要精通古生物學,天棓四隻對暴龍、三角龍跟翼龍等名字有印象,至於恐鳥跟鴕鳥差別在哪裡,她想自己終其一生都不會花時間去搞清楚。
在走上樓梯前,一具被吊在半空的大型海洋哺乳類骨骸讓人倍感熟悉,解說牌描述牠是拜歐蘭第一隻因死後氣爆而傷人的鯨魚。兩個孩子正拉著父母,要他們解說為什麼鯨魚會爆炸,盡責的家長則細心說明拿鏟子敲打鯨屍是多麼危險且愚蠢的行為,天棓四加緊腳步,趁滿臉通紅的羞愧表情被發現前快步上樓。
二樓直廊展示近代作家手筆,機關工匠巧手製作的音樂盒安置在豔麗的花卉油彩畫間。雖是假日但來看畫的民眾並不多,廊上只有一對盛裝打扮的年輕男女,與一名頭髮花白的老婦,當天棓四與老婦擦身而過時,正好趕上四點整的自動樂器演奏。
「妳聽過《昨日之泥》嗎,孩子?很美的曲子。」
老婦緩緩說道,她瞇起眼睛,欣賞著胡桃木座上的音樂盒緩慢轉動滾筒。
「嗯?」天棓四狐疑地手指胸口。「請問是在跟我說話嗎?」
「別放在心上,逛博物館很適合自言自語,有太多事物能讓人回憶起過去。」
「很讓人同意。」女僕小聲地向老婦詢問。「您有看見一隻三角龍嗎?頭上有三根角,還有很堅硬的皮膚。」
「如果妳要找死的,一樓昆蟲標本廳有三角龍兜蟲。活的這幾年比較少見,聖莉莉安奴山後頭有片果林,我常常帶孫子──」
「不是昆蟲,我在找恐龍,會走路的三角恐龍。」
「喔……原來那是恐龍。」老婦擺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以為那是犀牛!走到樓梯左轉看看,他剛剛還站在水晶之花那裡。」
「感謝您願意告知。」天棓四禮貌地點頭。「注意別咬到舌頭。」
女僕突然雙手抓住老婦的肩膀,以右腳尖輕易踢倒對方,她扶著失衡的老奶奶猛烈蹲下。兩聲槍響打破慵懶的午後氣氛,銃彈穿過她心臟前一秒所在位置,粉碎掉精緻的音樂盒。
「死吧,2O的走狗!」
男人再度扣下扳機,槍口卻被一只紙飛機撞偏軌道。一旁的女人本以為已瞄準天棓四的身軀,卻眨眼失去目標,只留下鮮紅殘色,與面前突來的昏黑。天棓四抽回沾滿鼻血的左拳,壓制住男人持槍的右手,粗暴地用額頭撞斷他原本就不怎麼挺拔的鼻樑。
「獵犬……妳怎麼可能看得出來?」
滿臉是血的女人看不清前方,一不小心撞上水仙油畫,把滿臉鼻血抹在畫布。
「有錢人才不屑聽音樂盒,他們自己有交響樂隊。」天棓四聳肩。「而且只有不知道來博物館該穿什麼的傢伙,會刻意打扮得這麼誇張。」
「那是刻板印象!看看妳,妳穿著他媽的女僕裝!」女人哀號。「妳因為這些歧視和不正的眼光擅自斷定我們是在逃的鴛鴦盜!」
「別大聲嚷嚷,我這叫工作制服。」
天棓四擅自扯下女人華貴的長裙,撕成布條將兩人綁住。她回頭看了一眼被騷動波及的老婦,正捧著損壞的音樂盒露出悲傷的神色。
「是誰派你們來的?」天棓四將用剩的布團塞進女人嘴裡,持著搶來的槍抵住男人下腹部。「我不打算殺人,但你會失去導致衝動的器官。」
「有封蒸氣鳥送來的匿名信,要我們在這裡埋伏2O,拜託這位好姐姐饒命──」
「那你有放過音樂盒嗎?」女僕替男人脫下臭襪子,塞進他的嘴巴。「拜託不要大聲嚷嚷,我剛剛才警告過你女朋友,這裡是博物館。」
天棓四用女人的鼻血在綁帶上畫了個笑臉女僕,將鼻血鴛鴦留在原地,等待聽見騷動的館員前來收拾。音樂盒的演奏同時結束,館內再度恢復安靜。女僕收起手槍,漫步向水晶之花畫作所在的展廳,一頭身高將近兩公尺半的三角龍果然「站」在那兒。
三角龍動也不動,連同周遭一成不變的景色,讓時間的流動彷彿慢了下來。天棓四有些不想打斷三角龍獨自賞畫的心情,打量起負手站立的三角龍,和百科裡四足形象存在大段落差,三角龍雙腿與兩手長度幾乎相同,與其說成站直的恐龍,不如說是把爬蟲類特徵套在猿人骨架上後的怪誕產物。
「我以為恐龍絕種了。」女僕下定決心開門見山。「有勞您誠實回答幾個問題,這會省下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例如榴彈砲、電鋸跟追擊戰。您應該也不想口渴去喝個水就被榴彈砲炸死吧?」
「那群伶盜龍與我無關。」三角龍的嗓音沙啞且刺耳。「退後,花需要光源。」
「悉聽尊便。」天棓四雙手拉起裙角,恭敬後退三步。「需要水跟肥料嗎?」
「俗人。」三角龍揮動尾巴,正好掠過女僕鼻尖。「水晶之花是趨近完美的工藝品,從妳的位置無法欣賞它分毫。」
「沒關係,特等席留給您慢慢看,我對藝術一竅不通。這也是為何我只是個隨處可見的女僕,而不是下筆前需要靈感跟吹捧的人類至寶。」
「很好的自覺。」三角龍發出蒼老的低啞笑聲。「妳可以發問,但無法改變任何現狀。」
「這可說不定呢。」天棓四嘴角上揚。「在尋找水晶之花嗎,列卡奇斯先生?」
「水晶之花並不存在。」
「什麼什麼什麼,別這麼快否定整起案件的核心價值好嗎?」
天棓四愣住了。
「把整座城市的鬱金香都撲滅又怎麼樣,那些低賤的伶盜龍什麼都不會找到。」
「你跟那些騎著時髦摩托車的傢伙半點關聯都沒有?」
「只因為我曾屬於侏羅萬象,就活該被定罪,還是說凡是身體遭受改造者,就是妳們眼中的罪犯?哼,現在的年輕人想法越來越天真,讓人聽不下去。」
三角龍仍維持著原本的站姿,小心翼翼調整尾巴位置,直到投照在畫上的光線讓他滿意。天棓四隨三角龍的視線仔細端詳畫作,一朵白色鬱金香,花瓣隱約透出後方壁紙花紋,插在無水的水杯裡,水杯旁擺著奶嘴、空酒瓶,和寵物烏龜。畫中白花在燈光照射下顯得格外皎潔,相較其他館內收藏,水晶之花的構圖稱不上優秀,卻讓觀者內心升起一股暖意。天棓四滿懷好奇閱讀解說牌,這才發現包含畫家欄位在內,全是一片空白。
「作品沒有畫家姓名,卻出現在展廳中特別顯眼的地方,這怎麼看都很不自然。」
「妳認為好的作品非得和人名扯上關係?膚淺。」
「我沒有那種想法,2O只講求實績,社交沙龍不適合女僕。您看起來對這幅畫相當了解,包括欣賞角度,以及長輩特有的毛躁脾氣。」
「這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懂它。」
「喔?」天棓四眼神一亮。「您願意說故事了嗎?」
「沒有能說給獵犬聽的故事。我會回到這裡,只是不想看見畫被那群粗俗的強盜玷汙。」
「不過岡.傑爾納在找的是真花,您保護的只是張畫。」
天棓四原本以為三角龍會繼續說下去,誰知話題就這樣中斷了。她深呼吸以整理碰釘子後不耐煩的心情,索性閉起嘴巴,窮盯著畫布發呆,在腦裡默默模擬起下場機關馬比賽。
「距離能美化一切。」
在天棓四暗自規劃好整個七月的押注資金後,三角龍這才再度開口。
「因為太遠看不見,太近看又有瑕疵?」
「何等粗淺。遠近不只侷限於空間,而是綜合物理與心理性質,妳相信純粹的美存在於世嗎?人類無論從何等角度觀看藝術品,始終只會得到不完全的印象,我們無法同時得到近看的細緻與遠觀之整體。我對藝術始終抱持悲觀的主張,主張自己無法到達理想之美,而水晶之花是唯一有可能滿足此缺憾之物。」
「拜託說得簡單一點。」女僕乾笑。「您的意思應該是『這花超棒我愛它』對吧?」
「可以這樣解讀。」
「拜託下次把理論搬出來以前先說重點嘛……」天棓四強堆笑臉。「沒事沒事,請您繼續說下去,想到什麼說什麼都好。」
「侏羅萬象在五十年前沒找到的東西,來到現代也不會再現,不存在的目標只會帶來虛無與破壞。」
「那真品去哪了?您可以放心說出來沒關係,反正五十年已經過殺人案追訴期了。」
「沒有必要知道。我能給予妳的建議,就只有遠離這裡,別將外頭的硝煙帶進來。」
三角龍轉過身,與女僕面對面,他的右眼窩空了出來,被匕首切削的痕跡仍新。
「這傷難道是……」
「從接受恐龍化改造的那一刻起,肉體的痛楚已經與我無關,刑求無法動搖這副早已老舊的身軀。」列卡奇斯嘆氣。「妳比另一個女孩溫柔,所以我們可以享有短暫的對話,但也就這麼多。侏羅萬象只剩下我還活著,也就只是活著,沒有寶藏,沒有陰謀。妳儘管嘗試將那懷疑的眼光刺穿我的皮肉,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好、好啦,拜託別再用那種高度修飾的節奏說話。」天棓四冷不防提問。「畫家是誰?」
「妳不需要深入。」
三角龍搖頭。
「真小氣,是和你有關的人?」
「就算知道,也沒有幫助。」
三角龍再度搖頭。
「背叛荷索賀夫,也是因為水晶之花?」
「妳沒有任何證據,能夠斷定我就是列卡奇斯。」
三角龍仍然搖頭。
「該死的老泥鰍……抱歉,我只是想知道更多,除了荷索賀夫,還有誰能重現恐龍改造手術?」
「在他們死後,我就再也沒有和杜姆席德有過來往。」
三角龍依舊搖頭。
「那隻烏龜叫作?」
「班尼。」三角龍複誦。「班尼。」
「好名字。」
「她如果聽到妳的誇讚,想必會很高興。」
「班尼是公龜?」
「是。時間不早了,妳還有家人和朋友等著。」
「坦白說,如果您肯直接雙手舉高,承認自己是幕後兇手,對我來說會輕鬆不少。」天棓四苦笑。「最後一個問題。」
「說吧。」
「三角龍和暴龍打架,誰會贏?」
「我無法給妳確切的答案,畢竟這副身體沒有留下恐龍時代的記憶。」
「真可惜,請別放在心上,我只是隨意問──」
「啊哈!我找到你了,殺人兇手!」
令人渾身不快的高亢聲音從背後傳來,天棓四一轉過身子,好死不死被浣熊當面衝撞,拉斯卡爾將她的臉當成跳板,躍上三角龍鼻前尖角,驚險地以雙手抓住掛在上頭。
「給我等等,別擅自打斷別人的對──」
「什麼都別再說多說,2O的小女僕,妳還年輕未經世事,所以被這狡猾的騙徒用花言巧語給蒙蔽了!聽好了列卡奇斯,你這背叛侏羅萬象組織的惡徒,我書寫正義真理愛與和平的筆尖將拆穿你虛偽的表皮,拜歐蘭不會再有半朵鬱金香因你而凋謝!我要讓真相攤在陽光下,好好享受今晚最後的安寧吧,因為等到明天早上,全拜歐蘭所有讀過報紙的人,都會拿著釘耙和長矛向著你,並發誓要刺穿你那沾滿鮮血的心臟!」
「拜歐蘭從事農業的比例這麼低,想找釘耙也沒幾把啦。天啊我根本不該吐槽你,可以不要造成無謂的麻煩嗎?」
天棓四伸手拉下浣熊,處理鴛鴦殺手的館員這才姍姍來遲,將天棓四帶離現場問訊,她原本想把拉斯卡爾順便帶走,但浣熊卻靈活地從她手裡掙脫,繼續死纏爛打繞繞著三角龍叫囂。
──妳們的博物館可真奇怪。
耳邊依稀響起異國友人的嘲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