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4 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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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13
第十二次循環的三月底。
休假時,居安在營區外收到了小白的訊息。她說想見自己一面。
能見到自己的貓娘當然讓他欣喜無比,但他心底的某塊卻覺得不太對勁。
雖然從未問過,他有種小白應該不會願意在營區外會面的感覺。
而週六下午,在站前咖啡館出現的她的確有些反常。
居安說的不是她的外表。她的長髮從純白變為漆黑,流順如一涓在身後的飛瀑,而即便少了耳朵與尾巴,她散發的溫柔與氣勢,無疑屬於他世上獨一無二的嚮導。
反常的部分是她瞳孔中映射出晦澀。似乎猶疑,似乎恐懼,恐懼接下來做的事將如何傷害到自己。
所以在她說出意圖前,居安便先開口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反應,卻感覺這是自然不過的事。
「小白,我相信妳。」
如此簡單也平白無故的一句話。
而少女輕巧且悲哀地笑了。
「果然居安還是居安呢。」
語畢,她將右手放在他的額前。
「那麼,我最後一次確認。」
兩人四目交接。
「居安,你想恢復你的記憶嗎?」
「不、不只是你的記憶……還有我所有的知識。我要全部給你。」
「你準備好了嗎?」
*
「陳居安」並非是這世界的存在。
在通往Ω、被嚮導複製成循環的扭曲時空裡,原本是沒有「陳居安」這位新兵的。
這件事方人傑並不知道。老實說,一個連一百多人,除了自己班裡的人誰都不認識也是正常的。
事實是,當薛丁鄂正慌忙在營區搜尋使者時,小白正在後山的教堂內祈禱。
這後山是她誕生的地方。從有記憶以來,她便在那莊嚴樸素的彩繪玻璃下,感受到無限的世界集內自己的映影。
像佇立在無數面鏡子的密室裡,不斷反射生成、直到光源過弱而模糊的影子,便是她觀測可能性的方式。
曾經她以為,這密室的光源就是自己。
單憑自己的意識,她便可以到任何地方、成為任何人、辦到任何事。
她接觸過使者,接觸過軍方,其他的嚮導乃至島外的要員。
生在距離島的工業中心不遠的後山,小白很快便知道如何讓自己的能力被肯定。
簡單來說,每個人都想獲得幸福,雖然本質想戕害他人幸福的人不多,但人們所期待的幸福多少都立基於其他人幸福的限制上。
因此,只追求自己有限幸福是不可能的。就結果而言,幸福是沒有結果的,因為那是對人類有限存在的無限上綱。
至少小白是這麼認為的。
從黃虎和薛丁鄂那兒學到的、關於島和世界的知識,告訴她作為嚮導,自己的任務是讓那些對幸福的矛盾追求達到權宜性的平衡。
人們是活在順向時間軸的生物,嚮導們則在各個時間的漣漪間擺盪浮動著。小白知道有那麼多不同的自己在不同的世界做著或多或少相同的事,她私心希望的僅是這麼多的自己之間,亦能找到個平衡點。
Ω的存在卻將那個平衡徹底打破了。
*
的確,在小白誕生前後,是有個各國嚮導突然觀測到未知夾縫的事件。
而那個夾縫也的確被命名為Ω。
然而,並沒有嚮導前往該夾縫變有去無回的狀況。
更沒有所謂「後山消失」的異變。
乍看之下,Ω只是另一個因為人類的誤判而陷入核戰的時世界而已。
國際間對於它突然出現的意義未有定論,但普遍對Ω的興趣不大。畢竟後山的世界人類還有太多不懂的地方,而嚮導們有太多比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
但宣稱來自Ω之後的世界的、名為「江楓」的存在,卻在距離Ω前五年出現了。
不,應該說出現在營區的後山三人組所預見的所有夾縫裡。
江楓的存在就像Ω,既不帶威脅(至少不是直接對後山的威脅)又不可理喻。
他不是嚮導,也不完全是使者──沒有能擺脫嚮導存在的使者才對──而他的提案是徹頭徹尾的瘋狂。
創造一個不斷重複Ω的循環?
開甚麼玩笑。
扭曲時空間在國際上是嚴格禁止的。
雖然也有不聽國家指揮、喜歡研究世界集的嚮導存在,但至少在營區的後山,軍方的勢力是不會讓這種異想天開的事發生的。
……後來小白才瞭解,江楓正是挑這點才來到營區的。
他花了一個月便說服了軍方。
在所有的世界集都說服了。
即便軍方沒有做出脫離政府體系那般誇張的事,不過知道後山存在的官員本來也不多,在說服軍方代表Ω對島的重要性後,這來歷不明的存在轉瞬變成「上頭」和營區間的傳話人。
薛丁鄂出於對夾縫現象的好奇,因此在技術上表示興趣。但她也表明對於涉入Ω所產生的危險感到擔憂。
促成這一切的是黃虎。
這是小白最不明白的一點。
黃虎是營區最資深的嚮導,不像會被花言巧語騙過去。
問她為何支持江楓胡來的計畫,她只含糊達到「這是為了監視對方」。
在循環於一片混亂中開始時,黃虎便不再對自己敞開心房了。
究竟江楓做了甚麼?
從後山目睹燃燒的現實,小白問著自己,為何要參與這些。
那不是她第一次目睹核爆,可卻是自己真正體會到人類為何懼怕死亡的原因。
並非因為疼痛,並非因為失去珍惜的一切,而是因為死亡顯現生命的毫無意義。
在不斷重複的循環中,那些焦黑扭曲的肢體只是為了某個莫名的意志而不斷重複。沒有起點或終點,只是反覆。亦無任何價值。
在預見所有意義闕如的未來後,小白只能禱告。
然後,那樣的祈禱使「陳居安」來到營區。
*
「居安,在原先構成循環的世界裡,你並未回到島。」
小白將手心輕輕離開他的額前,細聲說到。
「你仍在國外,為著瑣碎的小事,荒唐而奢侈地掙扎著。」
「我明白來到循環、與我相遇,這些事對你而言或許是幸福的。」
「畢竟,你正是因如此孤獨才會被我吸引啊。」
她的指尖微幅地顫抖。
「所以──如果你決定回去原本的世界……」
居安看向她的眼神無比澄澈,是他初次來到這世界時的真純。
那是叫小白無須再言的表情。
她知道居安的答案。
「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濫好人。」
小白放棄似地說。
或許居安會安慰她,或許他會質問為何小白不信賴自己,又或許他會提議要小白放棄一切和他走,更有可能的是他會逞強地說出「要守護自己」這種話。
而她又該怎麼做呢?她不知道。
和薛丁顎不同,她不擅長編故事。她不能狠下心讓居安自己成長,才把他的記憶都保存了起來。
「小白。」
對方開口了。
她心底緊了一下。
她是嚮導,必須帶領自己的使者導向讓島幸福的道路上。
而非自己幸福的道路。
然後陳居安說出了個請求。
「我們去找黃虎吧。」
「唉?」
小白注視著不知說是自信還是裝傻的居安。
「你該不會以為……只要談談問題就能解決?」
「不。」居安搖了搖頭,同時喝了口咖啡。
「但是,如果對方願意見我的話,代表她並非完全聽江楓的命令行事。」
「這又能證明甚麼呢?何況,我從一開始就認為黃虎別有居心。」
小白有些焦躁地問,半是因為跟不上居安的思路,半是因為恢復記憶的居安出乎自己的意料。
「大概不能證明甚麼。」居安擺了擺手。「但我認為先知道自己的對手,總比一無所知來得好。」
「但如果她不見你呢?」
「那我……嗯……」居安霎時陷入困頓。「我們一起想方法?」
呵呵。
他幾乎沒變。
小白望著眼前這個人類。
依然是個尷尬、過度思考、又優柔寡斷的存在。
有無循環的記憶對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
「謝謝你,小白。」
「呼喵?」
他沒來由地說,然後因小白特有的驚訝反應而微笑。
「雖然我依然是不可靠的存在,但會決定恢復我的記憶,想必是認為我有能幫到妳的地方。」
「我能做的東西非常少。」
居安認真地說。
「充其量,我就只能作為一個人類、妳的使者,去理解妳勾畫的過去與未來,並實現之。」
「因此,我所能思考的方法,其實就是作為個意外踏上後山的人類,來守護島。」
他們間的空氣飄起了點點緋色的光芒。
這即將消逝的世界都是後山。居安在那刻明白了。
「你是認真的嗎?」
小白任憑花瓣落在自己的耳際、眉間與髮梢。
「居安真的、真的思考過了嗎?」
「你別只想著投降或送死,想想你『真正』能辦到的事。」
她捻起桌上的一枚梅花。
「接下來就是真正的戰鬥了,不是你在營區的兒戲。」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陳二兵。」
「沒錯,我不知道。」
居安毫不猶疑地說了前後矛盾的話。
「我說『我知道』是因為我選擇參與這場戰鬥,我說『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從未戰鬥過,或者用盡全力做到任何一件事。」
「那你是想利用我,達成改變自己的心願?」小白尖銳但不帶敵意地說著。她的口吻是嚮導引領迷途者的事實陳述。「你真的很自私。」
「抱歉。」
「但我不討厭這點。」小白說。
這是真心話。
雖然幼稚、雖然逞強,但居安唯一正視的便是如何和自己在一起。
如何藉由面對她來面對自己。
──這是你和方人傑不一樣的地方。
她暗暗地想,然後起身。
「走吧。江楓大概已經注意到我們了。」
少女背對著他,然後將真正的銀髮、耳朵與尾巴在不知甚麼時候空了的咖啡館自在地展現。
「那麼小鬼,你準備要成長了嗎?」
她的聲音彷彿敲在釘上的槌,即將把兩人的命運死死地合在一起。
居安很歡迎這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