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特異兒-05(下)

為求不被打攪，我們帶小美回到家作客聊聊。

「不用緊張，我們不會把妳的狀況說出去，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嗎？」

沒想到不擅交際的菲莉雅竟然蠻會哄小孩的，只可惜儘管菲莉雅不斷的安慰，小美依舊哭喪著臉，淚水緊掛在眼窩上，不肯收回也不肯落下。渾身劇烈地顫抖，像隨時會被吃掉似的。

這是恐懼，從骨子裡散發出的恐懼。小美年紀輕輕，有這樣的表現並不是單純的害怕，而是知曉一切事實的畏懼。她比想像中要成熟許多，難以揣測她過去經歷了些什麼。

「嗚……」
「妳可以放下戒心了，我們沒有那個打算。」
「算了，菲莉雅。」我端上三杯茶水，「小美其實是個聰明、成熟又強悍的女孩，現在的她是聽不進安慰話的。」
我看向小美，「看來妳很清楚被揭穿身份的後果是什麼對吧？」
「……」小美沒有回答。
「被揭穿，交給教會，最後被殺掉，不然就是被壞人威脅、欺凌。」
我當著小美的面把所有結局講出來，目的是希望能讓小美相信我們沒有耍心機的打算。

「我重申一遍，我們沒有要傷害妳的打算，我們只希望能幫助妳。」
「嗯？」小美稍微有了反應。
「我們不是壞人，沒有要威脅你的意思，如果妳不相信我們可以直接離開這裡，在外面世界自立自強，或是我們互相幫忙、解決難題。」
「妳們不是要威脅小美？」
「我想威脅小美的人不是我們，是教會吧？」
「！」
「在我們合作前先來個自我介紹，我叫金士哲，這位是菲莉雅・尤里烏斯。能告訴我們妳的真名嗎？」
「這個……」小美猶豫了一晌，「璃……璃雪。」
「姓氏？」
「……璃雪也不清楚，不記得。」
她現在的眼神完全不像在說謊……全被恐懼包裹住。

「果然，商人的事都是謊話吧？其實妳是為了治好眼睛才會冒險高價收購七色花。」
「璃雪打算讓眼睛恢復到一定程度然後……然後成為冒險者維持生計。」
「成為冒險者？為什麼要做這種高風險的工作？」菲莉雅問。
「其實璃雪已經會使用簡單的冰屬系魔術了，至於其他就……說來話長。」
「「這麼小就會使用魔術!?」」
「嗯。」

璃雪攤開手掌，接著一塊水藍色的結晶從掌上生成，最後變成一根蘿蔔形狀的冰錐。
菲莉雅提過魔術的學習必須透過實戰地激發促使體內的魔力成長，但一個罹患色盲的小女孩不可能去過秘境，也就是說她過去都生活在水深火熱、滄海難為的背景下嗎？

「怎……怎麼會？小小年紀？」菲莉雅的反應非常激烈。
她伸出手握住那塊冰錐，冰錐在不到兩秒的時間迅速融化成水和水氣。

「原來大姐姐也會使用魔術！」
「……」
菲莉雅先是一陣短暫沈默：
「妳……妳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的？妳到底經歷了什麼？」
「菲莉雅？」
菲莉雅問的如此直接，像在傷口上灑鹽般。

「璃雪，如果妳不想說也沒關係。」我認為沒必要強迫人家回想痛苦的往事，任何心理醫師、諮商師應當都不會這麼做。
璃雪輕輕搖頭。
「沒關係，璃雪也想讓兩位知道，但在這之前璃雪想先確認兩位是不是『反魔女教組織』的成員？」
「反魔女教組織？」我歪著頭看向菲莉雅。
「那是一群反對迫害特異兒人士組成的集會，被紅十字教會稱作邪教。」菲莉雅回。
果然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迫害特異兒的陋習。

我接著問：
「所以不認同迫害特異兒的人都算邪教徒囉？」
「……不是，『反魔女教組織』是指特定對抗紅十字教的組織，如果只是單純的不認同教義並不會被歸類在內。表面上。」
「看來兩位跟組織沒有關係——
「璃雪的過去……璃雪不清楚自己的家世背景，只記得自己過去在各處流浪，沒有人願意收留璃雪。璃雪最後待的村子是南方的布朗村，被村民趕出來後輾轉來到了這。」
「南方的布朗村？」菲莉雅查閱腦中的地圖，思索位置，「不可能吧!布朗村跟這裡隔了兩座山脈！」

兩座山脈？我沒聽錯吧？

獨自一人流浪翻越兩座山脈，這是人類能辦到的事嗎？何況是一名色盲兒童，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璃雪也不像在說謊……

「璃雪不清楚地理位置，但璃雪應該沒有直接穿越山脈，是沿著山邊的道路來的。」
「原來是沿著商路……但橫跨兩座山脈的路程徒步至少要走兩個星期，水源、食物溫度也是大問題。」菲莉雅提出疑點。
被這麼問到的璃雪頓時一愣，接著歪著頭，半猶豫地回答。
「其實這種情況璃雪也不是第一次碰見……」璃雪開口閉口的，「其實璃雪為了生計……劫持了路過的商隊。」
「「……」」我和非莉雅啞口無言。
璃雪的發言又再次使我懷疑自己的聽力。

我在菲莉雅耳邊低語：
「我看璃雪也有自己不願透漏的隱私，我們還是不要問下去來的好。」
菲莉雅用氣音回我:「也對，居然逼得她撒出如此荒謬的謊言，大概是緊張了。」

看著我們竊竊私語，璃雪貌似猜到了對話內容。
「璃雪沒有撒謊！……璃雪是真的劫持了商隊。」

從剛剛開始，隨著璃雪給出的答案漸增，我們的疑問也隨之增加，對璃雪的過去越是摸不著頭緒。
「妳真的沒有說謊？」我詫異的問。
「當然！畢竟璃雪撒這種謊也沒意義……」

一名長期流浪的色盲女孩獨自翻越山脈、劫持商隊，這是哪門子的人生經歷！給人一種奇妙的違和感及科幻感。
但璃雪堅持自己沒有說謊，乾愣著也沒意義，不如好好問個清楚：
「那——能否透露一下，劫持商隊的事發經過？」
「璃雪看到數台滿載貨物的馬車通過山路，便用冰魔術破壞其中一台，然後挾持人質請求對方交出一點食物和水。璃雪發誓只有這樣其他什麼都沒做！」

璃雪的表情顯得很失落，我還記得過去在晨希臉上也看過。那是她小學時某次悄悄拿走媽媽錢包裡的五十元去偷買冰淇淋的事，儘管只是一枚五十元銅板依舊被老媽精打細算的專業級理財記憶察覺。

五十元雖不大，但人與人之間的信用、氣質卻堪比無價之玉。在媽媽印象中首次留下污點的晨希當下可失望極了！
而璃雪現在的心情雖不是失望，卻也相去無幾——「擔心讓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正是共通點。

「挾持人質……」菲莉雅似乎發現了一些疑點，「這種事想的輕鬆，實際上商隊的護從應該不會對簡單的人質挾持束手無策，更別說敵人只是個女孩。」
「這個……璃雪當下也覺得不那麼容易得逞，但出手的前一刻身體宛如被安排好了劇本，感覺心裡有個人不斷指示著璃雪行動，第一次成功發動冰魔術時也有同樣的感覺，總覺得那些不是璃雪自己的能力。」
聽起來有點像各種故事裡外掛主角的天賦——戰鬥直覺。

「這麼說來剛才在街上揍妳的三個大漢，會不會是商隊派來的打手？」我問。
「如果是打手的話，應該會直接抓走璃雪吧？」菲莉雅反駁。
「璃雪自己也不清楚他們的身分，他突然靠過來，講了幾句奇怪的話後就揍了璃雪一拳。」璃雪撫摸著臉上還留有瘀青的傷口說道。

目前推測璃雪被揍的原因有兩種，一是璃雪是特異兒的事被拆穿，二是商隊找到了璃雪，不管答案為何，讓璃雪繼續流浪在外肯定不是好選擇。

璃雪破舊的服裝、凌亂的金髮，十足容易辨認，鐵定會輕易被捉。
同時問到這裡，我心中的疑問大多也解惑。
因此——

「璃雪，從今天開始妳來這邊住吧。」
「咦？」璃雪訝異。
「蛤!?笨蛋，你這是什麼意思？」菲莉雅大驚，「金士哲！你又自作主張……而且你哪來的立場邀請別人住本小姐家的？」

我再次忽視菲莉雅，「怎麼樣？有什麼不方便嗎？」
璃雪的唇角在一瞬間稍稍勾起又放下。
「不行，璃雪會帶來許多麻煩！例如……看不清楚什麼的……退一萬步講，如果被外人發現你們藏匿受詛女巫，會被處以極刑的！」
「可是我們做過約定了阿，妳回答錯誤，所以妳得用五枚銀幣的價格跟我做交易。」
「！」璃雪恍然想起約定的事。
「如果璃雪在外面有個萬一，我會很傷腦筋，況且我當時沒講清楚出題方式，才害得璃雪沒答出來……所以賭局也有我的不對。」
我摸了摸鼻子，表現出心虛的歉意。
「因此我打算給璃雪一些優惠——
「首先是我會照顧璃雪直到璃雪的視力回復為止。再來是璃雪能以免費的價格跟我們做七色花的交易，一樣直到眼睛視力回復為止。」
「意思是……」
璃雪思索了兩秒，眼角開始微微顫抖，接著一小滴淚水不由得流出。

「等一下！」菲莉雅很激動，卻又降低音量不讓璃雪聽見，「你憑什麼自作主張啊！」
「妳不同意嗎？」我淡淡的回。
「……不，也不是這意思。但說回來你也只是個過客……奴隸！你哪來的自信照顧這孩子？」

菲莉雅用較嚴肅的口氣問道，瀏海間夾帶著汗水，但被少許淚水沾濕的眼眸和瞥過璃雪的視線彷彿寫著憐憫。

身為一個過客，我跟這屋子的掌管權完全沾不上邊，甚至沒有獨自扶養璃雪的能力，擅自讓璃雪住進來也只是增加菲莉雅的負擔。
但——

「抱歉菲莉雅，我也理解自己現在的處境，但我實在無法坐視不管。」
「……」

沒有人能真正體會到那些天生身心障礙者的辛苦。像是晨希，還記得小時候她剛被診斷出大腦異常時甚至連走下醫院樓梯的勇氣都沒有，當時她年僅兩歲，從那之後的每天每日她都生活在被恐懼掩埋的世界。
我當然無法完全體會，但也無法完全忽視。

「菲莉雅，妳還記得璃雪稱讚過妳的頭髮跟褲子嗎？」
「嗯，從剛剛我就很納悶。」
「璃雪眼中的世界只有黑白和深淺不同的灰色，而她能正確分辨出菲莉雅髮色的原因就是那面告示牌。」
我指向璃雪原本拿在手上的七彩告示牌。
「璃雪用對照告示牌上七種顏色的方式判斷顏色對吧？」
「還是逃不過哥哥的法眼。璃雪不斷做顏色對照的訓練來分辨顏色，但深灰色跟黑色的差異還是無法區分。」

我再次詢問菲莉雅，「可以嗎？讓她留下來？」
菲莉雅直視我停頓片刻。她的反應不是猶豫，而是對我的態度、決心做最後的確認。

……………………

「好啦、可以啦，我又沒說不行。」

空氣中的一陣沉寂在菲莉雅的答應下隨之瓦解。
同一時間，璃雪終於鬆下心房，眼眸的大壩也在此潰堤。
「璃雪真的……真的會添很多麻煩喔……璃雪真的……」
璃雪的淚水持續墜落，在黝黑色木桌上積的一點一點的，潔白剔透的。

這並不是喜極而泣，是在大片黑暗中望見一渺希望的感動。
看著眼前的病患，我的心頭也稍得慰藉。除了為病患找回希望而深感歡欣外，我也在病患身上看見了一絲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