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沉淪叛離初心之人

到了河邊的山坡地上，水流聲變得比昨晚還要更加清晰了。

『——大家，都就定位了嗎？』

耳機內傳來首領沉穩的聲音。

我和搭檔的傑洛里互看了一眼，打開耳麥回應道：

「這裡是薩帕克，已經順利抵達預定地點了。」

「……準備萬全。」

『呼……繆斯，妳沒問題吧？』

在他這麼提問的同時，我透過掩護的樹叢，往河邊跪坐著的長髮少女的身影看去。

她雙手舉在胸前，十指緊扣著深吸了一口氣。

『嗯……我可以。』

那是聽來有些顫抖，卻十分堅定的聲音。

♤

——數十小時前。

耶裡梅斯召集了我們三人到木桌上，這是我初次感受到開作戰會議那樣嚴肅的氛圍，只可惜……他身旁的座位，是空的。

「雖然昨晚經歷了一場惡戰，但知道惡靈真面目的現在，基本上已經穩操勝券了——在要消滅它的前提下。」

在他面無表情的說出這句話時，坐在我右手邊的繆斯輕輕倒吸了一口氣。我不曉得昨晚在教堂時首領到底想了些什麼，但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能顧及她……

於是我張口準備發出聲音——

「……由自殺者變成的惡靈，我不是第一次見到，有時候，甚至是才剛分頭行動不久的同伴。理論上，讓他們恢復原狀並非不可能，至今也嘗試了不知幾次，但從來沒有成功過……」

將下巴抵在交握的雙手上，耶裡梅斯將視線放到了繆斯身上。

「所以我希望妳還是能做好心理準備，如果救不了的話——至少讓他從痛苦中解脫。」

雖然我不認識繆斯的管家，但傷害人、傷害繆斯這件事，肯定並非他本願。

理解作為首領的他的想法後，她慎重的點了點頭，彷彿做好覺悟般開口回應：

「是，我知道了。謝謝哥哥……」



在那之後，我們趁著白天，所有靈體力量都被削弱的時候重新探查了一次郊區。只是為了確保不驚動惡靈，還是讓繆斯守在據點，由我們定下今晚作戰的舞台。

「傑洛里，從那邊的山坡地上有辦法進行射擊嗎？」

「……樹叢會遮蔽視線，但不成問題。由她束縛住敵人的話，一發就能結束。」

他指的對象應該是我，也就是說在計畫的最後，我必須跟他合作……

「那你們兩個就一起在上面待命吧。機會只有一次，一定要抓準時機。」

耶裡梅斯撫上其中一棵樹的支幹抬頭望了一眼，便朝其他方向走去。我們跟在他身後，盡可能記下附近能用來辨識地點的標的物，但只要瞥見前方那踏著規律步伐、貌似若有所思的漆黑身影，還是不免感到有些孤獨。

我本來以為，他會帶我們來這裡探查，一方面也是為了她，但……

「耶裡梅斯先生，那個……真的不找找庫希爾小姐嗎？她會不會就在附近……」

「這反而不太可能呢。因為惡靈的關係，怨念和死魂都聚集在這裡，對瀕臨極限的自殺者來說可是危險地帶。現在以繆斯的事為優先比較好。」

「可是——」

傑洛里倏地按上肩膀打斷了我。

「……別再說了。」

他低沉的聲音傳不到前方去，只在我耳邊迴盪著，僅露出上半張臉的表情沒有變化，卻像在注視過往的記憶。

「……首領他，比任何人都還重視『血魔』，也比任何人都要擔心她。既然他願意做出這個決定，我們只要配合就好了……她肯定，也是這麼認為。」


庫希爾她，不惜喚起由自身殺意構成的黑暗，也要獨自一人擋下惡靈掩護我們逃脫，只因為她相信首領的判斷。

而傑洛里他，看著他們兩人的時間都比我和繆斯還要來得長，所以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吧。

雖然他自己可能沒有察覺，不過對於才剛認識他們，也看著他們所有人的我來說，其實……


「你和庫希爾小姐有點像呢。都信任耶裡梅斯先生這點，還有都願意犧牲自己守護同伴這點。」

我試圖笑著這麼對他說，換來的依舊是那張看不出情緒起伏的蒼白面容。

然而，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神似乎變得柔和，也參雜了一絲絲的哀愁。

「…………我只是，不想再為沒能保護同伴感到悔恨而已。所以……會守住的，無論是妳，還是其他人。」

「……嗯，謝謝你。那麼這次，也請多指教了。」

——我還不夠強，也還沒有能當機立斷，甚至捨棄自己靈魂去拯救他人的勇氣。我想，自己無論過了多久，都無法追上那樣的他吧。

但至少……我不會，再讓他為我們受傷了。

♤

惡靈漸漸浮出水面。

「靈魂扭曲，奪愛鬼……」

將雙手緊緊交握，繆斯在它走上岸時施展能力，淡淡的光圈擴散開來，形成怨念及死魂都無法侵入的絕對領域，包圍住他們雙方。

「我能力的代價……澤拉斯，是我對你的感情、執著，還有跟你在一起時所擁有的幸福。我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這也不是真正的你，拜託了，請你變回……我認識的那個給予我勇氣、直到最後都陪伴在我身邊的他……！」

「繆斯……」

縱使被【奪愛鬼】削弱了力量，惡靈依舊踩著緩慢的腳步企圖接近她，猶如飛蛾撲火。而不知是否因光圈帶來了些許照明還是錯覺，它手臂上的黑斑，似乎比昨晚減少很多……

「……是『血魔』。」

在我遲疑的望著它時，傑洛里開口，而耳機裡也傳來耶裡梅斯的聲音。

『庫希爾的刀刃，在那個狀態下能夠斬除一切咒念，也能削下由死魂附著形成的斑塊。即使陷入苦戰，她依然很為我們著想呢，既然這樣……』

他平穩的踏入光圈，走到了繆斯身邊。

「我可不能讓她的努力白費了。」

察覺到出現阻礙的惡靈發出不成聲的吼叫，倏地衝到他面前舉起拳頭。

「靈魂扭曲，魂喰鬼——」

手心燃起灰白的氣焰，耶裡梅斯一掌拍去它的手臂，另一隻手趁著空隙重擊其胸口。單憑那一擊，他就將惡靈推到光圈邊緣，瞬間拉開了距離。

「嗚哇騙人！」

躲在山坡地上觀看一切的我發出吃驚的喊叫，不過馬上就被傑洛里摀住了嘴，以眼神示意我安靜。

與此同時，首領為了不波及繆斯，率先往惡靈的方向奔去，而它也維持方才的速度再度襲向他。只是抬起的拳頭依舊被耶裡梅斯以掌卸開，一旦用斑塊變形成武器又遭【魂喰鬼】瓦解，雙方持續著極近距離的攻防戰，污濁的黑泥與灰濛的火炎隨著每次交手迸發於夜空中，彷彿只要一鬆懈就會在下個瞬間分出勝負，令人緊張的完全無法移開視線，甚至一度忘了呼吸。

「……我說傑洛里，你其實早就知道了吧……」

「…………」

我小心翼翼的壓低聲音如此提問，得到了他沉默的回覆。



那是在傍晚前來備戰時的事了。

「耶裡梅斯先生，雖說要救繆斯的管家，不過好歹要有人能制住它的行動，您才有辦法出手吧？偏偏庫希爾小姐……」

「嗯？我一個人就沒問題了喔。」

「咦……可、可是——」

今早，他告訴了我們必須要將自殺者的靈魂本質和成為惡靈的部分剝離，才有成功救回的可能，而首先就是要消除它身上的黑斑。我以為這像平常一樣，束縛住對方後再由他負責執行，畢竟這裡只有他有辦法做到這件事了。但……

「等一下哥哥，那個……雖然我沒有親眼見過，但澤拉斯跟我坦承，他以前其實很會打架……」

不光是我，繆斯也難以理解他的想法，著急的如此開口提醒，但他依舊面不改色的淡然答覆：

「這樣啊，那可能會有點棘手呢，不過沒事的，我一個人來就行。要是你們插手的話，我反而容易分心……雖說如此，最多也只能撐五分鐘而已，想介入至少等到那之後吧。」

於是，除了傑洛里全程默不作聲之外，我們兩個女孩都相當擔心作戰能否順利執行，主要是對耶裡梅斯一人的安危感到疑慮。如果一開始就出差錯的話，整個行動只能宣告失敗了……

結果——


無論是遠觀的我，還是在下面目睹一切的繆斯，誰都料想不到平時看似溫文儒雅、總是面露和善微笑的首領，居然是個身手完全不輸給某位持刀殺人鬼的武鬥派。

即使乍看之下處於被動防禦的那方，耶裡梅斯的掌心卻一次次精準擊在惡靈的黑斑上，【魂喰鬼】如期的發揮作用，將其燃燒成灰燼。由於【奪愛鬼】的影響，它既無法吸收周圍的怨念增強也無法再生，半腐爛且水腫的臉孔隨著戰況膠著而越顯猙獰，使勁揮出拳頭的它以頭上那張可怕的面容發出沙啞的低吼。

「少來、礙事……死靈、主宰！」

「嗯……上次討伐惡靈的時候，它似乎也是這麼稱呼我呢。難不成你們這些聚合出的靈體，其實有互通的情報網嗎？」

就算嘴裡說著話，他仍然俐落卸開對方的攻擊，黑斑不知不覺間減少到幾乎看不見的地步，於是他一個轉身，抬腳踢向惡靈的側腹，絲毫不給它任何應對機會的將它擊入了河川。那個動作，簡直像極了……

「成功了嗎？」

繆斯微微傾身，維持發動能力的狀態關切著，然而耶裡梅斯依舊面無表情，僅僅只是望著惡靈落水的方向。

過沒多久，它又從河裡浮出，拖著濡濕的身軀一步步靠近岸邊。

「為什麼……你們都要妨礙我……」

明知踏入繆斯的能力範圍內就會被削弱，惡靈還是走進了光圈內，用不同於剛才那般嘶啞可怕的吼聲，而是屬於迷茫的少年的聲音，對首領低喃著。

「我只是……想再見繆斯一面而已……這次，我想好好守護她……不能再讓她，想要消失了……」

「澤拉斯……」

我看不清它究竟是用哪張臉孔說出這些話。聽著那道聲音，繆斯的淚水又溢出眼眶，哽咽著呼喚與她一同殞命的少年，兩人的距離明明如此接近，看起來卻是相當的遙遠，彷彿再也觸碰不到彼此。

耶裡梅斯佇立在它前方，以我從未見過的認真神情，注視著那張早已失去原貌的臉龐。

「你叫做澤拉斯對吧……我只問你一個問題。現在的你，是愛著繆斯的嗎？」

「…………說什麼蠢話……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只要為了繆斯、我什麼都……」

惡靈捂住頭上那顆長著另一張臉的瘤，像是不讓它有機會作亂似的艱難開口。方才的行動，似乎已經起了效果。

「但你如今的所作所為，連保護都算不上，僅僅是在傷害她罷了。」

身著漆黑大衣的男子抬手，掌心再度燃起了微弱的火炎。

「一意孤行的愛不是愛，那隻不過是已然扭曲了的你內心的執念而已。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又要怎麼回歸最初對她真正的情感，就取決於你自身的意志了。」

「嗚……少囉嗦，給我讓開……！」

它甩著頭，對耶裡梅斯大吼的同時也像在試圖驅趕不屬於自己的意識，混亂中又揮拳朝他攻去。這次，他正面接下了它的拳頭，順勢往右側帶開，以燃著殘焰的手二度擊在了它的胸膛。

「……這一擊，是為了繆斯。至於這一擊——」

如琥珀般橙黃卻深邃的眼瞳對上了那雙只剩眼白的空洞。


「——是為了庫希爾。」


【魂喰鬼】的火焰隨著重拳攀上惡靈頭部的腫瘤恣意燃燒。

傑洛里舉手作出了拿弓的動作。

「…………準備。」

「嗯……」

我們兩人的目標，就是它頭上那顆瘤所生出的人臉——吞噬了自殺者的意志，將其扭曲的惡靈核心。一旦那張人臉完全覆蓋掉它原本的面容，這個靈魂就真的完全沒救了。

於是我們屏息等待出手的時機——

「靈魂、扭曲……」

然而，它並沒有被擊倒。

「——亂暴鬼！」

在即將倒地之際，惡靈使出與至今為止截然不同的能力——屬於它自己原本的能力，使勁砸向了地面。

「……！」

龜裂開的土地以它為中心略微下陷，從縫隙揚起了大片沙塵。耶裡梅斯緊急將雙手護在胸前，卻還是擋不下接續發動奇襲的惡靈，自塵土中衝出的它憑藉忽然湧現的怪力重重擊在他防禦的臂上，往後滑行了好幾公尺，最終狠狠撞上了河岸邊的大樹。

「哥哥！」

「咳……」

耶裡梅斯從嘴裡吐出了大量鮮血。

「…………已經到極限了嗎，比預想中還要來得快啊……」

就如同昨夜那般，暗色的血液染紅了他整個下顎，但像是早就知道自己會變成這樣似的，他只是無力笑著，連起身的打算都沒有，眼神也變得迷濛，彷彿隨時會失去意識……

「接下來、就拜託妳了……」

這是我透過耳機，聽到的他的最後一句話。

還沒來得及反應，惡靈就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再次衝到他面前——


——血花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