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背叛生命的守護者們

那已經是不知多久以前，在哪篇故事裡看見的文句了。

在觀望完自己的葬禮，確定棺木被推進焚化爐後，我就靜靜離開了。那天有誰來參加我沒看清楚，其中有沒有人照遺書裡寫的播放那首我最喜歡的歌，我也不知道。見過那些人最後一次面，我便沒打算再看到他們，但還沒想好要去哪的現在，也只是一一走過自己曾經生活的地方，最終沿著聯外道路旁的欄桿獨自遠去。

——真的，一點變化都沒有。

雖然在外公和爺爺相繼過世的那段時間就有這種感覺了，但在自己死後用這具被拘留住的靈魂親自體驗起來，感覺真的深刻很多。


——不管自己在或不在，對這個世界都沒有任何影響。世界不會因自己的消亡而有所改變，一切都照常運轉著，就連全球的總人口數，也因僅僅只是估算而把最末端減少的那個數字給忽略了。

自己的存在，就是這麼微不足道，如螻蟻般渺小的事情。


但，誰會知曉呢？我如今所在的「這個世界」，無時無刻都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或許只有我，以及突然出現在面前，那位身穿黑色大衣對我微笑著的男子知道而已。

♤

「——耶裡梅斯先生……？」

只能看著一切發生的我失神的開口低喃。

朝首領攻擊而去的惡靈隨著噴濺出的血——長有兩張臉的頭與身體分離，飄浮在半空中。

而現身於那片血花中的女殺人鬼，一如既往手持著長刀，僅剩左眼的紫瞳兇狠瞪視那張歪曲的人臉，深色披肩隨風飄動，踏地的那雙腳維持著奔馳而來的姿勢猛力躍起，如舞蹈般翻身，瞄準它順勢橫砍而去。

「昨天欠你的——現在就分毫不差的奉還給你！」

熟悉的凜然女聲伴隨刀刃落下的瞬間響起，毫不猶豫將頭顱斬成了兩半。

「怎麼、可能……妳不是被……！」

被切離的歪曲人臉發出乾涸的聲音，從腫瘤內部溢出許多黑色混濁液體，逐漸構成一顆完整的人頭。

隨著攻擊結束，庫希爾回到地面上倒退滑行至耶裡梅斯身邊，同時往我們這裡叫喊：

「你們還在等什麼！動作快！」

「——！」

回過神來的我與傑洛里互看了一眼。

「靈魂扭曲，罪伐鬼！」

「……靈魂扭曲，眾矢鬼。」

從掌中釋放出的鎖鏈與箭矢齊發，綑綁住那顆黑色頭顱的下一秒，便熊熊燃燒了起來。

「嗚哇啊啊啊啊啊——」

人臉尖銳哀鳴，沒有眼球的它在被我甩進河裡前，都像在怒視理應失去意識的黑衣男子般，朝著他的方向大吼。

「別以為你贏了，死靈主宰……！就算在這裡消滅了我，你也不會迎來你想要的完結——」

——噗通。

回歸水流的它，在飄離我們的視線之前就被鬼火燃燒殆盡，徒留下那段宛如詛咒的話語，化為黑灰徹底消失了。

「這樣……就結束了吧？」

我茫然的看向旁邊這位沉默的搭檔。
他依舊沒有回應我的問題，只是靜靜站起身子，將手伸向了我。

這也是不知何時知道了的事情……我忍不住揚起大大的笑容，直接拉住他的手臂往山坡下衝，回到同伴們的身邊。

傑洛里的不說話，就是現在最好的肯定句。



「庫希爾小姐！妳昨天為什麼沒回來呢！我都快擔心死了！」

與他們會合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庫希爾面前用力的向她發牢騷。

「妳以為我不想回去嗎，那個惡靈可是難纏到你們離開了它還打算追上去的地步欸，光是讓它打退堂鼓就讓我瀕臨極限了，當然要趁還能動的時候趕緊找安全的地方休眠啊。」

她露出一臉嫌麻煩的表情，單手叉腰的無奈反駁著，傑洛里還默默捧著被她砍下來的少年頭顱，面不改色的路過並將其安置回身體上，全程無視已經嚇到快昏過去的繆斯以及用視線餘角無言看著這一切的我。他該不會其實很習慣這種事了吧。

「話說，雖然把附著在他身上的死魂全部消滅了，但這樣真的能把他救回來嗎？」

「頭……好像真的接回去了……可是身體……」

身為眼前腐朽屍骸的戀人，繆斯即使臉色發青但非常努力的維持鎮定，還說得出話就很了不起了。不過讓她變成這副模樣的罪魁禍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好事，一臉不在意的道：

「天曉得～這可是連那傢伙自己都還沒實證過的假說啊，反正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完了，要問就去問他吧。」

在她和傑洛里分別蹲坐到「屍體」旁邊時，庫希爾隨性揮著手回應了下我們的問題，就往還倒在樹下的那人信步而去，表情也有了變化。

「真是……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明明一擊給它個痛快對任何人都好，為什麼每次都要把不屬於你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去呢？即使拯救不了，也不是你的錯啊……」

停在男人面前，她如此低喃著。

於是——


「呵……就算這樣，妳不也為了讓我的理論得以實現，拚死戰鬥到最後一刻嗎？」


那道熟悉的，聽來十分溫柔卻有些虛弱的聲音這麼回應了她。

「……！耶裡梅斯先生！」

「哥哥？你還好嗎？」

我和繆斯不約而同的睜大了雙眼，對於首領居然還清醒著這件事感到訝異。本來還打算過去看看的，不過隨即被他抬手制止了。

「別碰我比較好……沾到血的話，會很難清理的。咳咳……」

雖然他試圖裝作沒事的樣子，但感覺狀況好不到哪去，甚至可以說是糟糕到一個極點，實在讓人很猶豫該不該聽話留在原地就好。

與此同時，耶裡梅斯扶著身後的樹木勉強站起，搖搖晃晃的緩步往前走，雙手時不時在周圍游移。他似乎又變得看不見了。

庫希爾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笨蛋，我在這啦，再走就要掉進河裡了。」

「是嗎？明明水聲聽起來應該是在右邊的……看樣子不休眠不行呢。至少負荷沒有昨天來得大，不然可能連說話的力氣都不剩了……」

語音未落，他垂下眼簾，又險些往旁邊倒下。庫希爾緊急攙扶住了他，在大家驚嚇之餘讓他靠上自己的肩膀，罕見的擔憂道：

「喂……！我看你根本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要睡好歹等回去再睡啊，而且這群小鬼還等著你下個指示欸。」

「不……這樣就夠了。靈魂的自動修復，應該能讓他變回原狀，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如果沒有妳那一刀的話，光憑傑洛里的箭是沒辦法做到這種程度的，搞不好還會把身體跟著一起燒毀也說不定……」

「咦？等等，所以耶裡梅斯先生早就把庫希爾小姐納入作戰中了嗎？是什麼時候……？」

我半是訝異的詢問著，於是首領無語的笑了笑，將迷濛的視線移向了身後的大樹。

也是在這時，我們才注意到，在枝葉相對稀疏的某根粗枝上，綁著一捆白色的耳機。

那是庫希爾的耳機。

「這次作戰的舞台……不光是我們決定的，也是她所選擇的最佳地點。失聯一整晚的原因終於找到了呢。」

「吵死了，再多說一句我就不負責扛你回去了，自己跟這些小鬼借肩膀。」

「啊哈哈，真嚴厲呢……明明衣服都被我的血弄髒成這樣了，結果生氣的點居然是那個嗎……」

耶裡梅斯揚起仍在滲血的嘴角，以疲憊的神情苦笑著。即使被她說了那種話，他還是伸手撫上那塊已然染紅的披肩，也像在擁抱久未見面的她。


「歡迎回來，庫希爾……妳沒事比什麼都重要。」

「……好啦，我回來了。讓你擔心真是抱歉了啊。」


因為庫希爾背對著我們的關係，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是不知為何，她扶著趴在自己肩上的首領的模樣，在此時看來也成了一種擁抱的方式，令人捨不得打擾他們。

我回頭望了望不遠處的少年少女，兩人也都分別回以感到喜悅的笑容及溫和的眼神，靜靜看著這一切。

然而——

那個還在半腐爛狀態的靈魂，似乎動了一下。

「哇啊……！」

繆斯嚇得發出些微的叫聲，兩人同時站起遠離他，尤其傑洛里還伸手警戒的擋在她面前。聽見後面發出聲音，庫希爾也立刻進入戒備狀態，但此時的她大概沒辦法發動攻擊，也就是說現在要靠我們三個……



——屍骸直接坐了起來。


「「咿呀呀呀呀呀呀！」」

雖然很丟臉，但自認膽子算大的我還是忍不住跟繆斯一同發出尖叫。

結果那個靈魂除了呆坐著之外只是抬手搔了搔頭，奇怪的是隨著它的甦醒，原先水腫腐爛的肌膚漸漸產生了變化。

「嗚呃，我怎麼了……剛才是發生了什麼事來著……？」

外貌不知不覺間恢復成少年模樣的他似乎有些失憶，抓著那頭雜亂的棕髮努力回想著。他的原貌和身為惡靈時反差甚大，甚至有著與傑洛里相反的健康小麥膚色，健壯的身軀及隨意的穿搭都顯得他是個普通的高中生，很難跟繆斯口中「管家」的形象有所連結。

在其餘人目瞪口呆的看著他時，繆斯已經奔到他面前，露出作夢般不敢置信的表情，眼眶再度泛淚的緊緊抱住他。

「澤拉斯……！太好了，你真的變回來了！我以為非把你消滅不可……嗚嗚……」

「繆斯……啊！我沒傷到妳吧？有沒有怎麼樣？對不起居然對妳做了那種事——」

本以為少年不會有被死魂吞噬後的記憶，看來他只是一時想不起來而已。慌亂的他抓住繆斯的雙肩，認真查看她有無受傷，不過她揮了揮手，含淚解釋道：

「不，我一直都被大家保護著，沒事的。傷重的反而是哥哥……」

語畢，她將視線移到我們身上，而少年也注意到了我們，與繆斯一同起身後——深深對我們彎下了腰。

「各位……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這麼大的麻煩，明明不該把你們牽扯進來才對，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賠罪才好……」

「不會啦，畢竟你也不是自願變成惡靈的，能幫上忙我們也很高興，恢復原狀真是太好了呢。欸……澤拉斯同學？」

我和傑洛里互看一眼後如此回應了他，一面確認他的名字，少年——澤拉斯便抬起頭來，臉上還是充滿了愧疚之情。繆斯從旁拉住了他的手臂，動作像小動物一樣有些羞怯，但仍想要安慰他似的跟著開口：

「不要緊的，大家都是好人，也都很照顧我，肯定會接納你的。」

「真的可以嗎，像我這種人……」

大概是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表現出情侶的樣子吧，她連看著澤拉斯都顯得有些害臊，可愛的模樣似乎稍稍讓他減低了罪惡感，然而我們可是狠狠吃了一記閃光彈。

「嘛～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吧，總之先離開這裡吧？」

「……附近開始出現死魂了。」

雖然不想打斷他們重逢的感動，不過既然傑洛里這麼說了，那死魂肯定已經進入他的視野範圍，不走不行了。


只是才剛踏出一步而已，馬上就出現了異狀。

「……？澤拉斯？」

不知為何，他的身體周圍發出微微的白光，就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睜大眼睛看著雙手。

從未見過這種情況的我和繆斯又開始不知所措了起來。依附在他身上的死魂已經被消滅了才對，難道有沒察覺到的敵人？我轉頭望向傑洛里，但他只是手插口袋，靜靜看著澤拉斯身上的光芒，似乎領會到了什麼……

「這還真是……雖然有思考過這種可能性，不過實際見到還是有點驚訝呢。」

望向聲音的源頭，耶裡梅斯靠著庫希爾的攙扶，緩步朝我們這裡走了過來，沒有任何解釋，僅是欣慰的對少年露出笑容。

「澤拉斯同學，恭喜你畢業了。你已經還清自己的罪孽，成功迎來轉世的資格……」

「怎麼會……？」

「咦？可是，我什麼也沒做啊，而且還變成惡靈傷害了你們……」

突如其來的宣告使我們從驚慌轉為純粹的驚訝，不過從身為當事人的澤拉斯臉上絲毫感受不到喜悅之情，更多的是無法理解。

首領笑著搖了搖頭。

「不，正是因為你被死魂吞噬、吸食掉了存在於靈魂裡最深的執念，把使用能力時才會支付的『代價』變相的消耗了。原本成為惡靈的你，應該早就失去讓靈魂回歸本質的機會……用『奇蹟』來形容現在的情況，一點也不為過呢……咳咳。」

「夠了，你先閉上嘴好好休息啦。」

做出那樣的說明似乎已經是極限，耶裡梅斯又垂頭咳了幾聲，讓庫希爾不得不開口制止他，但我們根本無暇關心他的狀況。

轉世的徵兆出現，對眼前的這對戀人來說，無疑意味著另一個終結，沒有預警，也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少年在體認到這點後，一瞬間露出悲傷的眼神，隨後——故作無奈的發出了嘆息。

「啊啊……不管是死是活都倒楣到底了啊我這個人，明明終於找到妳了，結果才一下下又要分開了嗎。」

「澤拉斯，你的身體……」

看著面露不捨的繆斯，他僅僅只是瞥了眼逐漸透明的雙腳，最後一次的，用那雙健壯的手臂將她擁入懷裡。

「……要說我這輩子唯一幸運的事，就是遇見妳而已了。自己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我也不知道，而且肯定不會記得妳的。但是——」


「——不管妳在哪裡，我都會再次找到妳的。所以快點過來吧，到那時候不要再被關進籠子裡了，一起飛起來……好嗎？」


立下了那樣的誓言，澤拉斯再度把視線放到我們所有人身上。不同於方才愧疚的表情，他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般，誠懇道：

「各位，對不起我還來不及認識你們……但請你們接受我這個無理的請求。我離開之後……繆斯就拜託你們了。」

「嗯，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了。雖然由我來答應很奇怪啦……」

看了看左邊沒打算回話的傑洛里，再瞄一眼後面兩個大人，他們就像把這個權利交給我似的，分別露出無所謂及溫和的笑容。

因此，我也安心的回應了。

「繆斯是我們很重要的同伴，直到投胎轉世之前都會好好保護她的，放心交給我們吧。」

「嗯，祝你一路順風。」

「呼……謝謝你們。可以的話，也真不想忘記你們啊……」

他苦笑著，像是到了最後一刻反而不知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與面前的她對望。

「繆斯，我……」

「澤拉斯……」

他身上的光芒更加耀眼了。

「…………要保重喔。我會努力……快點去找你的。」

雙手交握在胸前，繆斯哽咽的說著，在他即將離開的前一秒——親吻了他的嘴唇。

「————」

還來不及聽見他說什麼，澤拉斯的身影就化作點點亮光，消失在了大家面前。

好不容易重新相聚的兩人，又被硬生生拆散了。

「那個，繆斯……」

本想說點話來安慰她，但這種時候反而無從開口。我走到她身後拍拍她的肩，其他人也都沉默著站在原地，我想他們都跟我是同樣的心情吧。有種努力還是白費了的感覺……

然而過了不久，繆斯轉身看向了大家。

「我們……回去吧？」

那是含著些許淚光，卻帶有滿足與喜悅的，幸福的笑臉。

♤

我們是自殺者。

對生活絕望、對身邊的人絕望、對自己絕望，為了逃離活著的痛苦，所以選擇各種方式結束掉生命的人們。


「——喂耶裡梅斯，走路好好走啦，你已經踢到我的腳三次了欸。」

「對不起……我會盡量小心的。」

「庫希爾小姐，如果妳嫌扛人麻煩的話，我跟傑洛里可以接手……」

「不、需、要！反正今晚除了這傢伙之外消耗也沒有大到哪裡去，小鬼給我乖乖在後面跟著就好。」

「會不會，是因為平常都是哥哥在揹庫希爾小姐的關係，所以這次稍微還個人情之類的呢……？」

「……同感。」

「啥？你們在背後偷偷摸摸說了什麼啊？信不信我等一下拿刀砍你們喔？」

「不～什麼都沒有～～」


我們在世界的側面萍水相逢，撫慰彼此內心最深處的創傷，在每個夜裡為了不讓人們承受與我們同樣的痛苦，而賭上最後的靈魂共同奮戰。


走在清晨的街道上，五人拋開先前的緊張與疲憊，邊聊邊笑的用這副半透明的身軀，去往城市的另一個彼端。

不理解的事情還很多，接下來也不曉得會碰上怎樣的情況，這種不安定又迷茫的感覺，跟還活著時如出一轍，只不過少了點必須背負的……那些蠻不講理又無從放下的重擔。

目光餘角瞄向身邊這四名同伴，我微微揚起嘴角，望向天空——


——黎明，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