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 瀆神者的謬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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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11
熊熊大火焚燒著整個村莊,坍塌的木造建築及磚瓦房掩埋眾多無辜生命,熟悉的聲音變作淒厲的哭喊此起彼落,而這所有事物都於烈焰貪婪的吞食下,在我眼前化為灰燼。

可能是因為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我無法對伴隨濃煙竄出的濃厚瘴氣馬上做出反應,也才會被無預警出現的惡靈掐住脖子,看著它發出怒號:

「都是你……!我的死、所有人的死都是你的錯!你這個惡魔!……」

由於它的臉大面積燒焦,我幾乎無法辨認出它的身份,不過從語氣來看,應該是當時跟著我一同葬送地獄的新神父吧。

但對現在的我而言,是誰都已經無所謂了。

「……靈魂扭曲,魂喰鬼。」

伸手按上惡靈的臉,它的存在隨即被抹消殆盡,猶如殘焰攀上我的掌心,任由我的靈魂將其吞噬。本應會重現的,我那過於嚴酷的死法,也在此時被吸收進來的穢物所抵銷,一點痛苦都感受不到。

雙眼無神的我環顧四周,那些因大量傷亡而產生的怨念凝聚出龐大的死魂,排山倒海的為渴求一個容器而朝我襲來。

「這才是……我必須贖的罪嗎?」

望向已經半毀的老教堂,我對豎立於頂端的十字架詢問,但那裡,已經再也沒有人能解答我的疑問了。

我僅剩的,只有這個空虛迷茫的靈魂——以及握在另一隻手中,造成這一切悲劇的『絕望』而已。



小時候,我非常討厭去醫院。

那裡……有很多別人看不見,但我看得見的恐怖事物。若不是相依為命的祖父必須長期住院,否則我根本不想踏足那樣可怕的地方。

因此,我也養成了照顧完他後到附近教堂禱告的習慣。我們國家的一切本來就是建立在對神的信仰之上,從出生到死亡都經過教會的洗禮,神所給予我們的恩惠,也都透過禮拜和捐獻金錢來表達感恩之情,對我這樣的孩子來說,將精神寄託於信仰應該也不足為奇吧。

雖然只是安慰作用而已,但我至少相信神是會庇佑我的,那些穢物無法傷害我。否則……


「你在做什麼?」

一日,我獨自坐在教堂長椅上,用手按住左眼時,有個女人無聲無息的,湊到我身旁開口詢問。

「……在想,要是自己看不見該有多好。」

在我們村裡,有這樣眼睛的人會被視為不祥的存在,是惡魔選上、在人間散播災厄的替身。從小被祖父告誡著的我,不能將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所以一直努力裝作普通人,設法扮演一個乖孩子。

不過偶爾,真的是偶爾……我好想,直接毀掉這雙眼睛……

「欸~你的眼睛明明那麼漂亮,怎麼可以不珍惜呢?好啦,別愁眉苦臉的,笑一個笑一個~」

女人試圖逗我開心,捏起我的臉硬是拉出一個連我自己都覺得應該很難看的笑容,反而是她笑得合不攏嘴,原先感覺冰冷的她的手也開始有溫度了起來。

她問了很多有關於村莊的事,耐心聽著我說話。她貌似是個旅人,對禁忌的事一概不知,或許是因為這樣吧,我第一次,將那個埋藏多年的煩惱講了出來。

她不發一語的聽著,只是在我忍不住想哭的時候拭去我眼角的淚水,保持微笑,在最後說了一句話。

「沒事的,不用因此放棄自己的眼睛也沒關係,那些令你害怕的事物,總有一天會被神明大人帶走的。所以你就再忍耐一下吧?」

語畢,女人像風一樣的離去了。沒有留下她的名字,也沒有告訴我原因,背影就這麼消失在教堂門口。隨後,這裡的老神父彷彿算準了時機,從管風琴旁的側門進來,同樣望著門口的方向對我提問:

「剛剛在跟誰說話呢?難得看你坦率的哭出來啊,耶裡梅斯。」

「葛雷亞神父……那位小姐,什麼時候進我們村子的?我完全不知道。」

「這我也不清楚呢,畢竟我也沒見過她。搞不好,能看得見她的……只有你而已喔。」

「咦?可、可是……」

老神父的這番話讓我錯愕的睜大眼睛,同時不知所措了起來。難不成我剛剛在他眼裡,是在對著空氣講話?那麼,那個女人……

「呵呵,瞧你嚇得……方便的話,你能告訴我,她對你說了什麼嗎?」

他踏著緩慢的腳步,說著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小心翼翼在我身邊坐下。我明白不能對神的代行者說謊,只能支支吾吾的,將她最後告訴我的話複述給他聽。

於是,老神父跟著笑了起來,以佈滿皺紋的手輕拍著我的腦袋,慈祥道:

「哈哈……這樣啊,那你不用擔心了。因為你看到的,是主派下來,負責守護我們的天使啊。」

「天使……?」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這雙眼睛,還能看見那麼神聖的事物。


在那之後,醫院裡可怕的那些東西,真如她所言減少了很多。雖然沒再遇見她,不過每天去教堂時,我都比以前還要更用心的禱告。

不曉得這樣,那位對我伸出援手的天使,是不是就能聽到呢?



在祖父病逝,入殮後沒多久,我就收到了來自國內知名大學的入學通知書,在二十歲時離鄉去了國家的首都。

當時其實什麼也沒多想,純粹是喜歡看書而已。自從祖父住院後,更一個勁的讀起醫學相關的書籍,同時也在思考:如果自己能為村裡的醫院貢獻一點心力的話,那些在走廊上遊蕩的穢物或許就不會這麼多了……結果原本只是出於私心的行動,現在居然成了我在大城市裡生存的理由。

小至學生成績優劣的競爭,大至金錢利益與權貴階級間的明爭暗鬥,這些都是還在村裡時的我無法想像到的。要在這裡維持住初心固然困難,但只要在別人面前面露微笑,裝作游刃有餘的樣子,多少就能忽視掉那些因卑微出身而鄙視我的貴族,分數排名被人為動手腳之類的事,也能漸漸理所當然的接受了。

是何時隱約察覺到了呢?

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人心的醜陋與險惡——這些事物,神根本就不屑一顧的這件事。

說到底,所謂的神,究竟是什麼呢……



幾年後,國內發生了場大瘟疫。

疫情在各地區蔓延著,連我所實習的醫院也充斥著受感染的患者。這場瘟疫不是普通的黑死病,是由未知病菌引發了類似的症狀,過了一個月仍是無解。最後,甚至是我那偏遠的故鄉,也傳出了災情。

我毫不猶豫的申請休學,不顧同儕勸阻連夜趕了回去。

我之所以會到外地學醫,本來就是為了這座養育我長大的村子,這種時候我不待在那裡,還有哪個地方更適合呢。


雖然物資不如都市地區來得豐沛,不過在院方協助下順利隔離了較嚴重的感染者,其他村民也願意聽從我的指示,除了從事生產方面工作的農人外幾乎都待在家裡,整個村子也變得冷清,但總算是把情況控制住了。

我把住處的地窖拿來充當實驗室,進行動物試驗獨自研究能抑制病菌的藥物。原本我相當排斥這種等同在濫殺生命的手段,認為這樣會受到神的譴責……不過幾年下來,我已經對此感到麻木,雙手也熟練的將採集到的病菌注入小白鼠體內,再灌食藥劑觀察變化,盡可能不去使用抗生素。

市區的醫院多半都用那種治療方式,但那只是變相篩選了病菌,促進它們突變而已。無論如何,都必須找出替代方案……

然而——

「怎麼會……」

某天,被餵食藥劑的小白鼠全死了。
我看著昨天調配出的藥劑,它被我保存在一個小巧的玻璃瓶裡。理論上,它的成分應該不會互相作用產生有害物質才對。難道說是和病菌……

「大事不好了耶裡梅斯!」

我還沒思考出個所以然,外頭就傳來鄰居的大聲呼喊。那是住在學校附近的兒時玩伴。

他喘著粗氣,伸手指著教堂的方向。

「老神父……葛雷亞神父他……!」


等我趕到教堂後方的小房舍時,老神父已經躺在床上爬不起身了。一如染病末期的症狀,他的皮下組織都有些微滲血,氣若游絲的模樣使他看起來彷彿隨時會閉上眼再也睜不開。

見我出現,他只是像以前一樣露出和藹的笑容,試圖打起精神道:

「你來了啊……例行的禱告,有好好做嗎?」

即使病入膏肓,老神父依舊惦記著信仰,直到現在還在說這種話。我佇立在床邊,故作平靜的開口:

「葛雷亞神父……為什麼感染了都不說一聲呢?神職人員的話,去住院也能優先得到照顧——」

「有人比我還需要那些資源的。而且,咳咳……我這條命,也是時候該歸還於主了,這是我能為村子做的,最後的貢獻……」

「請您別再說了,我馬上為您注射抗生素,先稍等……」

在我急著將針筒和藥劑從包裡取出時,那隻佈滿皺紋的手拍上我的臂膀,就跟小時候一樣。

「孩子,我的使命就到此為止了,但這裡還有更多需要你去拯救的人。不要忘了,你是被天使眷顧的孩子,所以你一定能做到的……替主,守護好大家……」

他那隻蒼老的,瘦得只剩骨頭的手,在說完那句話時無力垂了下去。

「…………神父?」


那是葛雷亞神父對我最後的教誨。



在他下葬後沒多久,中央教會就派來了新的神父接管教堂。

大家還沒從傷感中走出來,新神父就宣布要徵收一部分農產甚至是醫療資源到中央去,由中央來進行分配以因應疫情的擴大。

「教宗的旨意就是神的旨意,神會平等的將恩惠施予眾人,帶領我們脫離苦難。」

我前去教堂質問他為何出此下策時,他只是高高在上的佇立於講桌旁不容分說的回應。

但我十分清楚,那隻不過包裝在美好幻象中的謊言罷了。

「神並不存在。你們的所作所為只是打算拋棄這裡的人民,而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我明白,這無疑是在挑戰最高權威,膽大妄為的向這個國家的實質統治者宣戰。不過我必須這麼做。

中央教會才不會把資源平等的重新分配,而是集中到首都和主要市區去,為那裡的權貴提供足以撐過瘟疫的後盾,以及優先受到照護的染病貴族。

這座村子的生命,在他們眼裡只如草芥般卑賤,是為服從神,服從他們而存在的奴僕而已。

這種事……我怎麼可能允許。


結果那天晚上,我便在從醫院返家的途中遭人突襲,以麻布袋套住頭強行擄走。直至被推倒在地時,我的雙眼才重見光明,發現自己被關入了地牢。

「你的心靈已被惡魔趁虛而入,才會背棄了予以我們恩惠的主,必須在這裡進行反省,而主會重新淨化你的靈魂。若是不從……吾等將代替主制裁你。」

站在牢外的新神父故作姿態的這麼說著。

於是接下來好幾天,我不斷被施予各種刑罰與審訊,輕則在牢裡逼著承認犯下莫須有的罪行,重則直接處以倒吊刑,給予的飯食也惡劣到讓人無法下嚥的程度,但為了活著只能吃。過去曾聽說有異端被捉住後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直至肯認罪為止……沒想到這種事,也會有輪到自己身上的一天。

這根本不是贖罪也不是制裁,只不過是教會單方面對人的精神進行凌虐,假借神的名義將所有的暴力行為合理化罷了。

「咳、咳……咳……」

而在身體狀態跟著惡化的情況下,我不知何時,也染上了瘟疫。


某天,我那名兒時玩伴偷闖進審判所,隔著地牢看見了我。

「耶裡梅斯!你沒事吧?我聽說你被當成異端處置了……」

「咳咳……似乎是這麼回事呢。赫羅,別離我太近,不然……」

「你……也被感染了嗎?」

他不安的問著,手裡還拿著貌似是要給我的麵包,但我沒有餘裕回應他,只能擠出一點聲音反問:

「村民……大家的情況怎麼樣了?物資有被強行奪走嗎?」

地牢很昏暗,以至於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他此時,只回以沉默。

那時我才得知了,村裡的大家為了請求教會釋放我,將所能用的醫療資源全部貢獻出去的事實。



新神父又來牢房審訊的那天,我不再回應他任何問題。最初還會試圖去否定他們那些毫無根據的說詞,但體認到那全是徒勞的現在,我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

「你選擇保持緘默嗎?還是說你已經被惡魔完全侵佔身體,連辱神的話語都說不出了?」

彷彿抓住把柄似的,他咄咄逼人的質問著。

「……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神…………」

「你說什麼?」

因聽不清我的呢喃,他走近我面前,傾身開口的當下——我迅速起身將他撞倒在地,用手上的鐐銬壓制住他的行動。審問時基於保密原則,周遭都不會有其他人在,還真是幫了大忙啊。

「你這傢伙——」

他連掙扎都來不及,就被我灌下藏在大衣袖口的最後武器——那個裝有致命藥劑的玻璃瓶。


葛雷亞神父病危那天,我因急著出門,便把當時拿在手上的這瓶藥物隨意塞進了口袋裡,直到被關入地牢都沒有取出過。

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


成功灌食藥劑後,他使勁將我推開,慌忙爬起身來,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倒地的我咳著血,揚起打從老神父離開後就再也沒露出過的笑容。

「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神……祂肯定不會創造出人類這樣醜惡的生物吧。所謂的信仰只不過是謊言罷了,光是生而為人,就不可能獲得任何救贖……咳……」

呼吸困難造成的胸悶和暈眩使我無法順利撐起身體,或許是副作用吧……眼前不知為何,也漸漸陷入了幼年時所願的,那一片虛無的黑暗。

「吶,您知道嗎?剛剛給您喝下的藥,我其實已經喝掉一半了。染上瘟疫的狀況下,它會變成最致命的毒藥。我原本沒打算這麼做的,但已經沒救了的話,早死晚死都沒有任何差別吧?」

這也是,對連累了整個村子的我給予自己的責罰,以及最後所能為他們做的事。



我沒想到我的自殺,是這短暫人生裡所犯下的最大的錯誤。

我的死亡引發了整個村子的暴動,大家不再信任教會,認為他們是導致我染病、殺死我的兇手。在新神父毒發身亡後,其他相關人員也紛紛遭受村民責難與攻擊,瘟疫隨著混亂擴散開來,最終……由中央決議焚村以永絕後患。

火勢還在周遭蔓延,死後仍被拘留於世的我獲得了以玷污自身靈魂為代價,吞噬一切靈體的能力。面對襲來的惡靈與死魂,我除了用這雙手消滅它們外,已經沒有其他能讓它們解脫的方法了。


每吞噬一個,不知是誰發出的哀嚎與悲鳴就會迴盪在腦海裡。

每消滅一個,染黑我靈魂的某物都在我耳邊吶喊著「為什麼」。


在村子徹底成為廢墟,而我的手碰觸到最後一隻死魂時,我才願意去承認那個最殘酷的事實。

我不僅沒能拯救……我還殺死了,曾經答應葛雷亞神父,要守護好的大家啊。



在那之後,我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在各地四處遊走著。

數十年下來,我結識不少自殺者,與他們一同行動,也目睹他們投胎轉世,和這個世界徹底道別。

唯獨我,無論過了多久都沒能離開,持續吞噬著那些我曾畏懼的穢物,在那些遲早會再度遠去的同伴面前戴上虛假的笑容面具,試圖隱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一切。

或許在服下毒藥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失去轉世的資格了也說不定。

但我依舊必須贖罪。我所虧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生命,不把這個靈魂的罪孽還清、不把殺死他們的罪孽還清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我自己。


於是,在漫長的足以令人發狂的時間裡,我在某個夜晚遇見了。

那位在往後的日子裡,直至得以面對面談話的那天,都讓我無法移開視線——同時想重新試著去拯救的染血的紅色身影。

她,被世人喚作殺人鬼「血魔」……而真名,叫作庫希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