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向死神展露微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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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11
好可怕。
「哈啊……哈啊……」
我和繆斯扛著無力走動的傑洛里,試圖原路折返。身後不斷傳來砍擊聲與尖銳的笑聲,只要回頭就能從樹林縫隙看見半黑的殺人鬼喪失理智似的攻擊惡靈,猙獰且瘋狂的表情烙印在眼裡,已經不是前一刻還在對我們說教的前輩,現在能做的……只剩逃離那個混沌的戰場。
變成那副姿態的庫希爾,甚至連身體都能化為刀刃,伸手所及之處即被斬切,無視對方吸收怨念後迅速再生的能力,也不在乎自己被弄傷,沒完沒了的戰鬥著。
「必須要、找到耶裡梅斯先生……!」
既然庫希爾知道我們出了狀況,那首領肯定也曉得,只能祈禱在路上碰到他。只是照她當時的說法來看,首領可能也凶多吉少……
背上的傑洛里突然動了起來,沒來由的將我和繆斯用力往前推,差點使我們跌倒。
「嗚哇,傑洛里?」
才過一秒。
從旁竄出的死魂便撲向他,撞上樹幹後打算將他吞噬掉,明明至今見過的死魂行動力都不曾這麼強過。
「……嗚……區區雜碎!」
錯愕之餘,傑洛里依舊負隅頑抗著,但無法使用能力又瀕臨極限的現在,他肯定……
「靈魂扭曲——」
手伸向前對準死魂,我打算發動【罪伐鬼】,卻偏偏被搶先了一步。
體積過於龐大的它只憑變形拉出的觸手,就輕易將我和繆斯捕獲,試圖掙脫反而越被往裡頭吞。
「不行,奪愛鬼也沒用。薩帕克……!」
我無暇回應繆斯慌張的叫喊。死魂內部的黑色團塊,像空洞般貪婪的擴大,彷彿要以我們的靈魂為食糧,去填補那片不成形的虛無……
方才面對惡靈時的恐懼又再次佔據腦海,而且越發鮮明。
明明我當初,不是為了遇上這種事才自殺的啊。
明明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能給自己賦予存在價值的事物了。
就這麼化為烏有什麼的,我才不要……!
——死魂倏地燃燒起來。
「靈魂扭曲,魂喰鬼。」
一道溫柔而沉穩的男聲在耳邊響起。那是讓人再安心不過的,我們要找的那人的聲音。
耶裡梅斯握拳,憑空捏碎了比他大上十倍的死魂,在其崩毀化作灰燼的同時走近我們身邊。
「真是千鈞一髮呢……因為惡靈的關係,附近的死魂都跟著活性化,而且還膨脹成那種體積。你們還好嗎?」
「耶裡梅斯先生!庫希爾小姐她——」
我連忙起身向他求助,這才發現他的狀況真的好不到哪去。
雖然說話的語調與以往無異,但耶裡梅斯的嘴角,甚至下巴……全都是血。
「您這是、受傷了嗎?」
「……?啊,這個啊……不用擔心,只是來不及清乾淨而已,會變成這副德性也算自作自受吧。」
抹去殘留的部分血跡,他不甚在意的這麼說著,而我來不及追問,他就繼續道:
「妳剛說庫希爾……她怎麼了嗎?」
「……她為了讓我們逃跑,自己留下跟惡靈戰鬥,樣子也變得很奇怪。可是她要我傳話,告訴您不用特地去找她……」
我其實很猶豫要不要說出後半段話。儘管語意有些出入,但庫希爾當時應該就是這個意思,但想也知道誰都不會丟著她不管……
「是嗎……既然這樣,我們就先撤吧,今晚到這裡就行了,傑洛里的狀況有點不樂觀吶。」
「咦……?等等,這是要對庫希爾小姐坐視不管嗎?可是——」
首領不該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才對。就算庫希爾再怎麼有能耐,在那種情況下……連她自己都失控了的情況下,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幫助她?
從我的表情裡看出焦急與不解,耶裡梅斯只是以讀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神望著我,開口:
「『如果沒回來也不用去找她。』……庫希爾說了這樣的話吧。這是她自己的決定,而我相信她能夠回來,每次都是這樣的。要是插手了,反而會被罵多管閒事呢……」
像憶起某些過往,他垂下眼簾,從鼻間呼出一口氣,便重新恢復狀態,背起了快要失去意識的傑洛里。
「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回去重整態勢,這兩天會是場硬仗。對了……」
原先走在前面的他突然回過頭來。
「拖到最後才說真的很抱歉,但妳們有人能先走嗎?因為我的眼睛,現在其實看不太到呢。」
♤
對於首領一度失明這件事,即使心存猶疑,我們也沒問出口,所幸在回到據點後,他的眼睛就恢復原狀了。
傑洛里不知何時進入了休眠,緊閉著雙眼,被安置到了他最常待著的角落。確認完情況後,耶裡梅斯起身,習慣性的將手插入了大衣口袋,平和道:
「除了背部的傷之外沒有大礙,只要不是被『吃掉』的話,靈魂都能自動修復,已經可以放心了。」
語畢,我們兩人都鬆了一口氣。雖說傑洛里很兇,相處起來很有壓力,但遇上危險時捨身保護我們的也都是他。相較之下,自己完全沒幫上忙……我果然還是很沒用呢。
而且事情雖告一段落了,但最根本的問題還是沒解決。
一陣寂靜後,耶裡梅斯開了口。
「妳有想問的事吧。說出來無妨,一昧忍著只會讓自己更痛苦喔,繆斯。」
隨著他的視線,我也將目光放到繆斯身上。
原先沉默的她,眼角滴下了一顆顆淚珠,無力跪坐在地並哽咽著發出了聲音。
「澤拉斯他不是那樣的人……他明明不該變成惡靈的,為什麼會這樣……?」
「——他明明,也是自殺者不是嗎……?」
「咦?他……」
在繆斯崩潰大哭的當下,我遲疑的望向首領,而他從鼻間呼出一口氣,盡可能不刺激她的解釋:
「簡單來說,就是殉情。差不多一年前,我們在某條河川下游發現四處徘徊的繆斯,她正在找人,而對象是一同入水自殺的管家。我們也陪她找了一陣子,直到屍體被家屬帶回才放棄的,我當時推論是因為河水分道把他們兩人給沖散了,時間也過了很久,完全無法鎖定他靈魂的位置,姑且算邊旅行邊找,但……」
「……不只是死魂,連自殺者也有可能成為惡靈?」
腦裡浮現出庫希爾方才幾近發狂的姿態,我小心翼翼提問,換來了他的首肯。
「以澤拉斯的情況來看,大概是在戰鬥中被吞噬了吧。我們與死魂並不是單方面的狩獵關係,消滅它們的同時也被它們視作成型的容器覬覦著,團隊合作都會發生的事……更不用說是單獨行動了。」
「那難道,就不能救他嗎……」
聽完我們的談話,繆斯顫抖著聲音,問出了大概是耶裡梅斯預料中的「想問的事」。
「澤拉斯不是自願變成惡靈的……一定、有能讓他恢復的辦法吧?哥哥你一定有辦法的吧?你什麼都知道的,所以……!」
「繆斯……」
在淚流滿面的她抬起頭來,以極度不安的眼神望著他時,耶裡梅斯反而說不出話了。
也是這份沉默,給了繆斯最大的絕望。
「…………對不起,先給我一點時間思考吧。」
我第一次看見首領露出那樣沉痛的表情。
在繆斯垂頭放聲大哭的同時,他拉上黑色大衣的兜帽,一語不發的走出了地下庫房,消失在黑暗中。
我不知所措的來回張望,最後還是決定先安撫好繆斯後,才出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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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夜裡很安靜,也不見死魂遊蕩的蹤影。
由於惡靈出現,大多數的怨念都被集中到郊區去,使得夜空難得的乾淨,否則那些瘴氣就像烏雲籠罩般盤旋著,連月亮都見不到。
仔細想想,我活著的時候根本沒有機會在半夜外出,因為是個女生,就被以各種人身安全為藉口限制了許多自由,不然像這樣獨自在無人的街道上遊走,生前可是連想都不敢想呢。
只是獲得這份自由的代價,似乎有些太高了。
想著這些無關緊要之事的我,在進入某條小巷時一不留神,踩到了幾片白色花瓣。
也是在這時,我才注意到自己身邊有棵油桐花樹,而它後面的建築是一座不起眼又老舊的小教堂。
那座教堂的門,是開的。
抱持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我從門口探頭張望了下,竟真的找到了首領。
「……耶裡梅斯先生?」
我有些膽怯的出聲叫了他。坐在最前排座位上的耶裡梅斯回頭露出訝異的表情,回應:
「薩帕克嗎?真虧妳能找到這裡吶。繆斯她……」
「沒事,已經冷靜下來了。我反而比較擔心首領你呢,居然跑到這種地方來,還待了這麼久。」
從出來到現在,算起來也過了兩小時左右,而且這還沒加上安撫繆斯的時間。我走到首領身後,趴到椅背上稍作休息,而他苦笑了一聲,輕柔道:
「呵,那還真是抱歉了,該怎麼說呢……應該是種習慣吧。冷靜不下來的時候,我就會想待在教堂裡,原本紊亂的思緒也會跟著沉澱下來……這還真是諷刺啊,明明我是個無神論者。」
「自己也變成幽靈的現在,本來就很難堅稱不信鬼神這種事了啦,肯定會自相矛盾的。」
我簡潔的表達想法,一邊將思緒帶離我那不平等的過去,同時思考起自己的存在。
在還活著的人們眼裡,我們肯定是「鬼」吧。和負責提供庇護的「神」相反,是禍害的化身,人心恐懼的具現……
但,如今在這裡的我們,與那種「鬼」雖有幾分相似,卻又截然不同,不,這個說法也有點不對,因為要是走錯一步的話,就連我們都會……
紅髮的女殺人鬼被黑斑覆蓋半身的身影再次佔據腦海。
「耶裡梅斯先生,我們自殺者……到底算是什麼?」
胸口鬱悶到有些呼吸困難的我,提出了這個連我都無法理解的問題。
黑衣的男人依舊手插口袋,維持翹著腳的坐姿低聲答:
「是什麼……嗎。妳自己心裡應該有答案的,但對此感到迷惘也是在所難免,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庫希爾一樣,能夠大方坦承自己的惡性——在把靈魂徹底弄壞的同時還能維持住理智呢。」
「咦……?」
他其實,知道庫希爾變成了那副模樣……?
無視我的吃驚,耶裡梅斯淺淺一笑,接續著開口:
「妳還記得嗎,我們使用自己的能力時除了會重現死法,還必須支付某種代價。但妳知道那個代價的意義是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
召喚【罪伐鬼】的代價,是我的罪惡感……是我生而為人,過於無用、虧欠過多所形成的巨大黑洞。我毫無存在價值,我也為此而死,這能有什麼意義……
首領轉頭,以深邃無光的眼眸凝視我。
——「那是『絕望』啊,足以抹滅生存慾望,背叛自己生命的絕望。那同時也是烙印在我們靈魂裡,最深沉的執念……就是那股執念,造就了我們的能力啊。」
他的目光與話語令我背脊發涼。
腦裡憶起差點被死魂吞噬時,本能產生最強烈的那個想法。
「……因為毫無價值,所以必須擁有價值……」
若是我當時就這麼被吞掉成為了惡靈——
「我們自殺者對死魂、對怨念聚合體而言是絕佳的容器,就像一個半滿的水瓶強行倒入過量的墨汁,執念會被無限放大——連原本的靈魂,都會扭曲成了自己無法想像的模樣呢。」
面無表情解釋著一切的耶裡梅斯在我看來有點可怕,但又無法抑制想聽下去的慾望,睜大雙眼盯著他。
不過這樣的他,卻在此時仰望起教堂左側,那扇刻著聖母肖像的彩繪玻璃。
「……我們與惡靈,其實就是一體兩面的存在,同樣都被絕望支配了意識,同樣都被自身的執念留在這個污濁不堪的世界上……唯一的差別,大概就只是會不會去傷害人而已。惡靈是沒有良知的,一切的行動只為滿足自己的執念,而這點……我們和它相反,所以才能以自己的絕望為代價,不惜賭上靈魂也要消滅它們啊。」
他垂下眼簾,露出一抹平靜似水的笑容,起身走向前方應是神父用來講道的木桌旁。
「至於庫希爾……妳不用擔心她會變成惡靈。她的絕望,早在開始殺人時就被她一同視為『惡』而全盤接受了,即使如此,她的內心依舊存在著良知。最好的證據,就是她用了那股『惡』來保護你們,不是嗎?」
我其實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
但若是那個看似發狂的女殺人鬼,真如他所言仍維持著理智的話……
「……啊啊,那我得向她道歉才行了,看見她那副可怕的模樣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逃跑,感覺超級對不住她的啊。」
我故作輕鬆的開著玩笑,也走離整齊並排的長椅列,往前走去。
是說,既然庫希爾不在這裡……我好像不能輕易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呢。
「那個……耶裡梅斯先生,我能再冒昧問您一件事嗎?」
離開前,我向我們那如同真正神父般佇立於教堂中央的首領,提出了最後的疑問。
「如果每個人都有絕望的話……您的『絕望』,是什麼呢?」
「呵,這個嘛……會是什麼呢——」
耶裡梅斯的微笑再度變得曖昧。
那時的他,手裡似乎握著什麼東西,像塊透明的水晶,也像小巧可愛的玻璃瓶,不過隨後就被收進口袋裡了。
——結果直到天明,我都還是猜不透那番話的含意,他所說的「惡」究竟是什麼。
而庫希爾她……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