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殺人鬼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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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11
在我因犯下第一起殺人案而登上新聞版面的時候,說實話,還真有種爽快的感覺。
無論是將刀劃開咽喉時對方錯愕恐懼的表情,還是倒地後從體內流出擴散開來的血湖,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被自己親手奪去性命的亢奮與背德感,只要想起就會止不住的咧起嘴角。關掉的電視螢幕裡所映出的殺人鬼的倒影,是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相當病態且瘋狂的模樣。
於是我壓下那份異常的情感,偽裝成只是普通的心情很好的樣子,去了離住處最近的超商,買了最喜歡吃的巧克力棒小小慶祝一番,順道調查下個看中的目標,他每天的動線、會經過哪些地方、在哪裡埋伏最容易得手。可能是在公車上看似疲憊的上班族,可能是擦身而過用猥瑣的視線瞥向我的小混混,可能是躲在學校圍牆邊偷偷抽菸的高中生,而不管是哪一種、出自什麼原因被我注意到——他們的下場,都只有慘死在這把染血的短刀下而已。
如此周而復始,直到我滿足為止。
我這樣的行為,在世人眼裡是最極端的「惡」——但正因為是那份誰都不願正視,也不願表露出來的「惡」,我才能用僅剩的這隻左眼,去看清埋藏在自己內心那頭最凶惡的野獸,並親自——把牠釋放出來。
我知道,我也很清楚,誰都不可能接受這份由裡而外、從骨子裡透出的最純粹的惡意,僅僅是為了殺人而殺人,為了享受揮刀後鮮血噴濺的快感,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理由……
那也是因為他們覺得,人的一生所能感受到的來自社會的惡意,遠不如殺人還要來得具體,還要來得更加令人絕望。
想到高中時攜帶刀械被教官訓斥時,我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要不是曾經被自認最要好的男性同學欺騙,差點失去自己的身體還被他們誣陷成罪魁禍首,我才不至於隨身帶著那種危險的東西防身呢。
還真是可笑啊,明明身為被害者的我,反而被貼上了不良的標籤,直至今日都如影子般緊隨在我背後,成為我蒙受眾人惡意的正當理由,想甩也甩不掉。特別是那些最擅長將謠言當成八卦散播出去,完全管不住嘴巴的傢伙,無論待在哪裡都因為他們的關係吃盡苦頭,而加害者反而像個人生勝利組似的風光度日,彷彿從頭到尾都沒有他們的事一樣。被當成錯誤的只有我,而那扭曲了全部的源頭,在所有人眼裡也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
嗯,是啊,是這樣沒錯啊。
不管是當初被下流污穢的流言蜚語給染黑的這顆腦袋,還是如今因無法控制積累的殺意而染紅的這雙手,都是我自己一人獨自走出的,如同著魔般直達混沌與瘋狂的惡之不歸路。
而在這條路上,我能依靠能信任的,也只有手上這把短刀而已。
我用最殘忍的方式向這個過於骯髒的世界復仇,也向那些曾經狠狠傷害過我、奪走我右眼的人復仇。
……既然這麼希望我是惡的話,那我就徹頭徹尾的當個惡人給你們看吧。
♤
——我體認到惡,成為了惡,最後也為了不讓這個世界所謂的正義制裁,而將刀刃刺入自己的心臟。
反正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打算讓那些自詡為民除害的傢伙掌控我最後的人生。
只是沒想到,對這世界應該毫無留念的我,反而被奇怪的聲音強制拘留了,也遭受更多來自人世間的惡意,抨擊著我作為殺人鬼「血魔」所活過的痕跡。
被當成精神病患加以唾棄的時候,我甚至差點笑到腹肌劇痛,可惜我已經沒有身體,也失去了痛覺這種東西——僅存靈魂仍徘徊在比活著時更醜陋的世間。
屍體被檢調單位拿去焚化時,周圍飄著比平常還要濃厚的負面情緒,像詛咒一般揮之不去,而我就坐在附近的屋頂上俯視著這一切,也算是為那副被我糟蹋至此的可憐身體作最後的道別。
「喔……?想說為什麼這裡聚集的怨念會這麼多,原來是有自殺者在啊。」
身後傳來這樣一道溫和的男聲。
轉頭瞥了一眼,對方是個穿著漆黑大衣、年紀似乎比我稍大的男性。他以和語調同樣友善的笑容看著我,如琥珀般橙黃卻深邃的眼瞳讀不出其他情感,或許只是因難得遇見走上同樣末路的靈魂而前來攀談而已吧。但我沒有要領情的意思,只是故作百無聊賴的回:
「與其說是自殺,倒不如說是自我了斷吧,我可沒那麼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反正被捕也是要判死刑的,在牢裡多活幾天一點意義都沒有。看著自己屍體被推入焚化爐後冒出的大量黑煙時,我更加確信了這個想法。
聽完我的話,男子歪頭思考了一會兒,才答:
「嗯……不過在我看來,只要是為了放棄性命而付諸的行動,無論有著什麼樣的動機,都算在自殺的範疇裡。自我了斷也好、為他人犧牲也好,乃至於殉教獻祭,縱使有些是假以他人之手,最終結果也都是自己的死亡,因此才會被留在這個世上,難道不是這樣嗎?」
這男人說的話實在太深奧了,讓我一時半刻腦袋轉不過來,只是愣愣的持續望著黑煙與飄散的怨念攪和在一起,形成骯髒無比的顏色污染天空。
他的話語與其說是他自身的看法,更像是這個世界對自殺的判定標準——所以在彌留之際傳來的那道聲音,才會說成是「擅自結束生命的代價」,而把我留下了嗎?
我久違的因除了殺人之外的理由而露出笑容。
「嘿欸~很有趣,你這傢伙,似乎知道些不得了的東西嘛,我可是連自己為什麼非得被留下來都搞不清楚呢。照這樣看來,你該不會就是創造了這個法則的人?還是該說是神啊?」
「呵,怎麼可能呢,而且我反倒不相信神的存在。只能說用這副軀體待久了,原本不曾知道的事物也會漸漸浮出水面,至於剛才說的那些純粹是我思考過後得出的結論罷了。妳又覺得如何呢?」
站到我的斜後方凝視著與我相同的景色,他手插口袋,面不改色的對我提問。漆黑大衣的下擺隨風微微飄動,時不時與我的披肩相互碰觸,使我確實感受到他的存在。
「哼……也是,就算世界上真的有神,肯定也不屑出現我面前講那些聽起來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法則,根本只是為了祂自己方便而已吧。不過老實說,到底有誰會特地去思考這種問題啊?難不成你是死太久外加閒到發慌了嗎?還是說你經歷的……是上面提到的其中一種死法?」
我略帶嘲諷意味的如此反問男子,想看他又會做出什麼反應。生前沒跟人進行過什麼像樣的對話,而且一開頭就是這種話題,讓我對他的思考模式產生了興趣,試探他器量的同時也算是在摸清這傢伙的底細吧。
總覺得他的笑容裡好像藏著某種事物,總有股莫名的違和感……
「嗯……雖然不太好形容,不過我的死法可能比剛才說的那些,甚至比妳經歷的都要來得糟糕也說不定。就算這樣,妳也想知道嗎?」
「——————」
近乎是本能的,我瞬間站起並扭轉身體,帶著「殺意」直接逼近到那個男人面前。
「靈魂扭曲,惡虐鬼!」
猶如靈體的刀刃由內而外擊穿左胸,像要再次奪去我身體似的撕裂心臟。本應是會造成致命傷的兇器,但我不顧一切順勢將其拔出,狠狠刺向那個男人——
卻被他直接徒手抓住了刀刃。
「靈魂扭曲,魂喰鬼。」
男子熟練的發動能力,而光是這樣,他就把我的刀刃溶解,如鬼火般燃燒後化為虛無。一直以來最信任的武器就這麼輕易在面前消失,讓我錯愕的完全反應不過來,一分神,男子便迅速捉住了我的手,腦裡掌管危機意識的警鐘頓時大肆作響。
埋藏在記憶最深處,那天放學後被騙至暗巷差點無法脫身的恐懼一瞬間佔據意識。
「真厲害……妳是第一次使用能力吧,那種自殺方法會帶來不少負擔,尤其在只有靈體的情況下會加劇,不好好控制的話會很麻煩呢……」
即使嘴上說著這種無關痛癢的話,這傢伙也絲毫沒有要鬆手的意思,本以為被他接觸到的瞬間就完蛋了,但他似乎沒打算對我發動剛才的能力,也沒要對我做出什麼骯髒下流的事情,只是讓局面變得僵持不下,令我在進入警戒狀態的同時不得不深刻體會這男人藏在笑容背後那股不尋常的氣息,絞盡腦汁去推測他真正的意圖。
殺意嗎?不對,不是那種銳利的感覺,是更加模糊,卻讓人背脊發涼、難以言喻的戰慄與壓迫感,彷彿觸犯了什麼禁忌般。雖然不信任男人是其中一個讓我提防他的理由,但直覺告訴我,眼前的這傢伙甚至比死魂還危險,就如大海般看似平靜卻深沉……
在我咬著牙嘗試抽手的時候,男人已經收起那張明顯是裝出來的微笑,用觀察某種新奇事物的眼神注視著我。
「嗚……我覺得自己應該掩藏的很好,沒那麼輕易被看破才對……現在講似乎有點慢了,但很抱歉,我不太喜歡別人問起我死亡的事,這讓妳感覺受威脅了嗎?」
「嗯,是啊……有一點我也得向你道歉,我這個殺人魔生來就對別人的惡意和偽善特別敏銳,否則這種細微的變化,誰都不會察覺到啊!混帳!」
我轉身貼近他的身體,左手肘用力擊在他胸膛上,雖然不會造成傷害,但光是讓他驚慌到鬆手就已足夠。已經很久沒練防身術了,用起來有點生疏,但不影響我最直覺的連貫反應,扭身將右手掌往上推擊他的下顎,成功讓他倒地。
最後——用能力憑空造出一把太刀,懷著要在這裡把他幹掉的覺悟,傾身刺往他的腦袋——
「……………………」
伏在那個男人身上喘息著,理應在殺人後湧現的快感與刺激感並沒有在腦內猖狂高歌,使我無法一如既往的咧開嘴,露出喪失人性的笑容。
男子的目光始終直視著我,刺在他耳下的刀刃只於臉上割出一條血跡,無聲滴落地面。
「…………我以為妳會像對那二十三人下手時一樣,毫不遲疑殺了我的,雖然沒辦法再死一次就是了。」
「……搞什麼啊,原來你知道我的事嗎?居然還有膽來跟我搭話……」
手裡的太刀化為鬼火燃起消失,我勉強支撐著虛無的身體,差一點就要倒下。正如這男人所言,【惡虐鬼】帶來的負荷比我想像中還要來得大,才使用兩次就已經讓這副身軀達到了極限,而且偏偏是以自身的殺意作為代價才得以發動,難怪沒辦法像平常一樣對他下手,簡直糟糕到了極點。
但是——
「嗯,妳的事,我雖然不能保證知道的一清二楚,但妳犯案的每個晚上,我都在旁邊看著。」
他開口回應著我。
「妳殺人的時候,身上散發出的負面情緒特別濃厚,而且總是馬上就會形成死魂,那陣子討伐起來真的特別辛苦吶。所以就算變成現在這樣也好,我想跟妳談話。妳大概……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才逼自己走上這條路的吧?」
「…………苦衷,嗎。」
我不知道他究竟從我身上看到什麼,又是怎麼思考才會得出這種結論。比起剛開始那副戴著面具般的和善模樣,如今他的表情真誠多了,就連那股違和的壓迫感也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無以名狀的平靜。
「那種東西……或許有,也或許沒有吧。我只是感覺著這個世界的惡,討厭那些擅自評斷我、隨意污衊我的目光,所以才乾脆把看不順眼的傢伙全部做掉罷了。可以的話真想再殺更多啊,當時應該要把那群刑警也拉下來陪葬的,但是……」
將頭無力歪向一邊,我以左眼看著他毫無表情的面容,用最後的力氣咧嘴笑了出來。
「都已經死了的現在,就沒必要再去想那些事了吧?自稱殺人鬼也好,被當成神經病也好,該承受的惡,在我活著的時候承受就夠了,現在應該……沒必要、再背負更多了吧……?」
強制休眠使我重重倒在男人的胸膛上。
身體完全使不出力氣,連眼皮也半垂著快要闔上,什麼都不想思考了。如果當初是這麼死的,肯定會比用刀刺擊心臟還要來得舒服吧,現在……也不會這麼輕易被迫投降了…………
在我閉上雙眼時,感覺到那個男人撫上我的背,以我生前不曾感受過的,像帶著某種情感似的溫柔,抱著我緩緩坐了起來。
「……還是背負著的。無論是受害者臨終前的恐懼、家屬無法被撫平的悲憤,還是此時圍繞在妳屍骸周圍的怨念,這些都會在夜裡化作死魂,持續污染這個世界。」
「——把它們全部斬殺吧,這就是妳現在必須背負起的責任,庫希爾小姐。來自社會的惡意是不會止息的,只要人類還有存在於地球上的一天就絕對不會。所以至少……在投胎轉世前,盡可能把這裡變得不那麼醜陋吧。到那時候,妳——」
他最後到底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見了,也懶得開口追問下去,意識就這麼沉入黑暗之中。
唯有一絲念想,在那片靈魂的深海裡化為上浮的氣泡,曇花一現於遙遠的彼方。
……如果,我能在活著時遇見願意理解自己的這個人——遇見耶裡梅斯的話,是不是就能對世界抱有一點點的期待,是不是……就不用成為惡的那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