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獨行於道標之人

日落了。

「嗚哇啊啊～……很好，今晚再來幹一波大的吧，整天悶在這裡感覺都要發霉了，再不出去曬月亮就要長青苔囉。」

大幅度的伸著懶腰一邊呻吟著，庫希爾抱頭慵懶的走出地下據點，而我和耶裡梅斯在後方跟著，從建築物間的夾縫看向被染為一片橘紅的天空。

「這時間出來不要緊嗎？被人看到的話感覺會很不妙欸。」

「在暗巷裡移動就沒問題了，而且一般人其實很難察覺到我們的存在，除非遇到靈能力者，否則就算不得已走上街道，也只會讓他們覺得身邊涼涼的吧，哈哈。」

插著外套口袋的他以開玩笑的語氣回應我的問題，給人一種經驗老道的感覺，而似乎對我們的談話有興趣，庫希爾轉過身來，變成倒著走的狀態開口：

「欸～難怪我之前殺人的時候總是覺得背後特別冷呢，要是在右邊裝人偶的眼睛當義眼，是不是就能看到你了啊？」

總覺得這個假想有種既視感。

「這個嘛……個人建議不要比較好喔。因為以活人的角度看我們的模樣，不一定是我們此時看見彼此的模樣呢。」

像是刻意回以這種故弄玄虛的答案，耶裡梅斯揚起謎樣的笑容，給了個向左轉的手勢後，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了。



從某棟老舊公寓的樓梯一路走到樓頂，飄散在空中染黑黃昏的瘴氣些許壞了想要觀賞夕陽的閒情逸致。不過已經有人比我們早到，也注視這副景色好一陣子了。

「唷兩位，收集情報辛苦了。」

首領率先走上前，跟佇立在鐵欄桿旁的少年少女打招呼。聽見他的聲音，繆斯撥開她那頭厚重的瀏海，往我們的方向看了過來，同時平淡的回應：

「哥哥……你們來得真早，明明晚上才要會合的。」

「因為似乎有意料之外的事態發生了。」

「意料之外的事？」

不知是從哪裡得知或感覺到的，但耶裡梅斯也沒有要明說的意思，只是將視線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傑洛里，今天負面情緒和怨念的分佈怎麼樣？有哪裡特別密集嗎？」

「……不清楚。跟平常比起來，瘴氣飄動的速度跟方向都起了很劇烈的變化、很不正常。而且…………」

聲音低沉得像在自言自語，傑洛里從頭到尾都沒把目光放在我們身上，像是呼應耶裡梅斯的預感，始終直視著遠處的某個地方。

「死魂……已經開始聚集了。」

♤

以傑洛里為首，我們五人在夕陽完全下落後展開了行動。

穿越障礙物繁多的窄巷、俐落的跳躍翻過鐵柵欄，甚至在高矮不一建築物頂奔馳。看似身體孱弱的他，以出乎意料的敏捷身手往看不見盡頭的目的地破風行進著，絲毫沒有半點猶疑。光是要跟上他的腳步，我就耗盡了大半心力，一方面也是因為生前沒做過這麼劇烈的跑酷運動，不過這點任誰都一樣吧……

「呼……這種程度，傑洛里真的只是高中生嗎？」

實體化的靈魂依然沒有痛覺和疲勞，但反應力和運動神經並不會得到任何強化，只有身體能力些微提升了而已。在我傻眼的如此感嘆時，負責殿後的庫希爾一如往常的咧嘴笑起，越過一座樓頂後回：

「說什麼蠢話，只要那傢伙想，就沒有他辦不到的事！而且他以前是練弓的，專注力跟視力都不是常人能及，妳這個新人能看到車尾燈就已經不錯了啦！」

「那耶裡梅斯先生又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有辦法跟得這麼緊？」

望著約莫一百公尺遠的前方，耶裡梅斯近乎是在傑洛里身邊，以只有幾秒鐘的落差與他一同躍進著，明明他看起來是個相當文靜、只適合待在書房裡讀書的人，這種行動力跟形象相比，差距也未免太大了吧。

「啊啊……那傢伙靠的是經驗，妳就別在意了。」

不知為何，一提及他，庫希爾就收起了笑容，瞇細眼睛平淡答覆著。搞不清楚那個反應落差到底代表什麼，我也沒有餘力關心，感覺離前面那兩人越來越遠了。

視線餘角瞥見稍微落後一點的繆斯。由於她穿裙子的關係，行動起來受到一定的限制，不然肯定能趕在我前面吧。

所以我才討厭裙子。


好不容易，他終於停下腳步了。

「呼……比我預想中還要遠呢，已經接近邊陲地帶了吧？」

環視著周圍的景色，耶裡梅斯如此詢問傑洛里，不過他沒有回應。這次的獵捕點似乎是郊區，剛剛還有飆車族從一旁的馬路呼嘯而過，不曉得有沒有被他們目擊到。

率先往樹叢深處走去的庫希爾像在探察情況似的，注視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同時疑惑的開口：

「市區的怨念都飄到這裡來了，果然很不尋常吶。這就是你所謂意料之外的事態嗎，耶裡梅斯？」

「一半正解一半未定論。這裡有什麼東西吸引著怨念聚集，接下來就是要調查這個。」

聽著他們討論，我也稍微走到其他方位，但比起用看的，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聽覺，使我認真豎起了耳朵。

「附近有水聲欸，應該是河流？」

「……我去看看。」

「咦，等一下傑洛里……！」

沒等昨天那樣討論對策，傑洛里剛講完就朝我所留意的方向，頭也不回的快步前行，即使出聲叫他也不理會，生前被人忽視的挫折和不安感一瞬間湧上心頭。

「又打算單獨行動了嗎……真拿他沒辦法。繆斯、薩帕克，妳們追上去吧，人生地不熟的，以小組為單位探索比較保險。」

「欸？可是，昨天不是我和庫希爾小姐……」

沒有要反駁的意思，但聽見耶裡梅斯的安排，我不由得遲疑了一會兒。論能力的話，我和繆斯似乎很相像，分在不同組效率會高一點才對……

不過見我的反應，他只是揚起嘴角，簡短解釋：

「總要和其他人培養一下默契吧。再不追上，傑洛里可是會把妳們拋下的喔，快去吧，我和庫希爾沒問題的。」

「薩帕克，傑洛里他……」

總覺得他在忽悠我，但沒心思也來不及提出質疑了。經不起繆斯小聲的催促，我草草向他們道別，便和她一同小心翼翼走入樹叢，加快腳步追趕起那位獨行俠來。



「喂～傑洛里！慢一點……」

環境太過陰暗，路也不好走，我擔心繆斯跌倒，於是理所當然的牽著她前行。聽到我的叫喊，傑洛里倏地停下腳步，回頭瞥了一眼，直到我們追上為止都留在原地，沉悶的聲音自拉高的衣領裡發出。

「……為什麼跟來？」

「耶裡梅斯先生說的，要跟你們培養默契。」

「那個……我想哥哥是在擔心你，而且三人合作的話，戰鬥也比較不吃力。」

我近乎原封不動的把那個牽強的理由複述了一遍，語調中還帶著無奈，而繆斯則試圖表達關心，彷彿這樣就能軟化他看著我們的淡漠視線。

並非不願意跟他一起行動，只是從以前到現在，我特別不擅長應付傑洛里這種類型的人，因為根本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也總是一臉生人勿近的樣子，冷冰冰的實在不好相處。雖然我一樣會勉強自己去主動交流就是了。

沉默一會兒，傑洛里又開始往前走，但他的步伐比剛才要慢了些，貌似是在配合我們。繆斯看起來鬆了一口氣，隨後便安心跟上，我大概要花好一段時間才能摸清他們的互動方式吧。


「話說回來，繆斯，之前就想問一件事了……」

持續朝河川方向探索的同時，因為氣氛太僵，可是又沒辦法向傑洛里搭話，只能與目前相對親近的繆斯聊天，一方面也是想解惑。

「妳都會叫耶裡梅斯先生『哥哥』呢，是親兄妹？」

「啊……不，並不是。該怎麼說呢……」

她歪了歪頭，有點煩惱該如何說明的樣子，會不會不小心丟出難以答覆的問題給她了呢，或者涉及到隱私之類的……

所幸，在一陣思考過後，繆斯就將視線移回我身上了。

「我生前，有個跟他氣質很相像的兄長，不過他人一直在國外，實在很少見面，都是管家在身邊陪著我。結果認識首領之後，就情不自禁把他當成哥哥看待了……很奇怪吧，哈哈。」

「欸～原來是這樣啊。這不奇怪啦，我也會把年紀稍大的男生朋友叫哥啊，聽起來比較親近嘛。」

「但是妳對哥哥還有庫希爾小姐還是用尊稱呢？」

「因為他們看起來年長很多嘛……啊哈哈哈。」

除非是同輩，不然幫剛認識的人取綽號實在很困難，尤其其中一人還是大家默認的領導，下意識就慎重對待了。不知道他們那邊現在怎麼樣。

在繆斯否認我禮貌性的提問時，老實說我安心了下來。親兄妹相繼自殺什麼的，外界肯定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整個家庭吧，換作是我也會懷疑他們家是不是嚴重出了問題，幸好沒這回事。

「對了，我還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嗯，只要是我能回答的，大概都可以。」

因為才剛加入他們的關係，早上又被庫希爾那樣對待……要問清楚也只能趁現在了。

「就是耶裡梅斯先生啊，他到底——」


「……喂，發現敵人了。」


傑洛里明顯帶有警示的聲音瞬間中斷了談話。

「咦？在哪裡……」

我微微傾身，抬手做好隨時發動能力的準備，繆斯轉身背對我，留意著另一個方向，但我們什麼都沒看到。

就在我打算開口叫傑洛里時，他已經直直瞪視漆黑的遠處，擺出了拉弓的態勢。

「……靈魂扭曲，眾矢鬼。」

手裡燃著火焰般憑空出現弓與箭，像是回應主人銳利的視線，早已搭在弦上蓄勢待發。傑洛里毫不遲疑的擊出箭矢，在射中某個物體時熊熊燃燒了起來，劇烈的火光越過樹林頂部，這才使我們看清敵人的位置和模樣。

「不是吧，喂……」

我傻眼的發出驚呼。

左手邊三百公尺處，一隻體型比昨日大上兩倍的死魂像有生命般蠢動，當中混著許多不明的黑色團塊，甚至持續吸收著怨念膨脹著，一看就知道不好對付。但相較於我的反應，傑洛里依舊維持鎮定，馬上朝那隻死魂追擊而去，繆斯則是原地跪坐下來，雙手十指緊扣，閉眼呈現祈禱的動作。

「靈魂扭曲……奪愛鬼！」

一道光圈以她為中心點擴散出去，所到之處怨念全都減緩了流動，而變換為反擊態勢的死魂則像冰淇淋融化似的，尖刺與觸手都相繼癱軟下去，也讓穿梭於樹叢間的傑洛里輕易閃過全部障礙，找到最佳攻擊點再度舉起弓矢。

「……擊滅它，眾矢鬼！」

伴隨他的呼喊，被射出的箭矢拖曳出流星般細長的火光，宛若要貫穿死魂，直擊它的正中心從內部燒灼了起來。

不消片刻，方才還在吸食怨念的龐然大物化為灰燼，冒著不祥的黑煙消逝在樹叢深處。那裡像最初就什麼都沒有似的，只有傑洛里一人孤獨的身影，佇立在有些遙遠、彷彿與我們有一線之隔的彼方。



我和繆斯一同趕到他身邊。

「傑洛里！你沒事吧？」

會擔心他不是沒有原因。能力發動時會重現自己的死亡，而越是強大的能力，就代表當時選擇的自殺手法越激烈，再加上他跟庫希爾一樣是會因負荷過大而迅速進入休眠的類型……

我湊到他右側打算查看情況，卻立刻被他以嚴厲的眼神瞪視，輕咳幾聲後開口：

「……妳太容易動搖了。面對敵人的第一時間連能力都使不出來，這樣只會礙事而已。」

「啊……」

一瞬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我該道歉，因為他說的是事實。我的能力適用於捕捉目標，要搶在死魂行動前束縛住它，但我沒能做到，是我的失誤。

可是，他的話太直白了，就像利箭刺入我的心臟，令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明明可以更委婉的告訴我……他覺得我沒用嗎？還是打從一開始就看我不順眼了？為什麼……

好想哭，可是不能哭，因為是我的問題。傑洛里很優秀，如同庫希爾說的，只要他想就沒有他辦不到的事，他也透過行動證明了這一點。我確實遠不如他，他肯定，連生前都活得比我有價值……

像他這樣專心一意、瞄準目標向前邁進的人，怎麼會自殺呢……？


我不曉得該擺出怎麼樣的表情，就連接下來，傑洛里突然把我推到他身後、還不小心撞到繆斯時，我都沒能立刻回過神來，理解當下的狀況。

「咦……？」

茫然和錯亂中，我的雙眼只捕捉到貌似從河川方向過來的某個漆黑物體。說是物體也不太對，因為它……那東西，居然有著人型的輪廓，甚至還能略微辨識它的五官。

那模樣……簡直就像個真正的人類。

這回，從喉嚨中發出顫抖聲音、不敢相信眼前事態的，是繆斯。

「騙人……為什麼……？」

不像進入備戰狀態的傑洛里，也不像警覺到敵人靠近，而勉強自己打起精神的我。

她驚愕不已的站在原地，只從嘴裡吐露出最後一句話。

「…………澤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