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被世界所歪曲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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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11
……不小心睡著了。
睜開眼睛時,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得透明,原本掛著的耳機也穿透過去掉在了旁邊。
「啊……已經天亮了嗎。」
我們自殺者的靈魂只有在日落後才得以實體化,似乎是由於夜晚會使陰氣變重的關係,也能幹擾通訊設備,因此作戰時才能用耳機相互溝通。
雖然是暫時性的身體,但能碰觸到物品總是方便的,唯一要避免的就只有與人接觸而已。畢竟我們已經死了,是不再存在於世上的人,被目擊到只會造成不必要的恐慌。這也是為何我們必須趕在日出前回到據點,直到深夜時分才展開行動。
至於不進行討伐的時候嘛……大概就是坐著發呆吧。除了因死亡重現會造成負荷而需要休眠外,身為靈體的我們基本上不用吃也不用睡,甚至什麼都不用做,是真正意義上的無所事事,但就這樣待著實在有點無聊。反正其他人大概也休眠得差不多了,又不太能在白天出門,就稍微在據點裡探索一下……
「——呀吼早安。」
「嗚哇啊啊啊!」
只不過稍微抬個頭,庫希爾的面孔就出現在眼前,害我嚇了一跳。她咧著不明所以的笑容,頭上綁著的繃帶仍然覆蓋右眼,另一隻紫瞳如水晶般神秘。在我起身時,她也往後退開一步,插腰道:
「我還以為妳跟耶裡梅斯一樣不用休眠咧,不過妳的時間跟其他人比起來少很多,安眠藥也有安眠藥的好處呢。」
「…………被人用這種方式讚美自己選擇的死法,我該感到高興嗎……」
即使被我用無奈的表情這麼吐槽,紅髮女性依舊不改她臉上那惡作劇般的眼神,反倒又開懷的笑出了聲來。
「啊哈哈哈哈!我是真心覺得那樣的自殺方式很棒欸~雖然是情急之下拿刀往心臟捅的,但實在是痛到讓我差點放聲大叫的地步,那時還想著幹嘛非得要用這麼糟糕的方式結束性命。啊不過——」
不知她要往哪裡去,庫希爾輕快的轉了一圈,以與那樣可怕的話語完全相反的愉悅心情,歪頭繼續開口——
「想到以前那些傢伙是在體會這種痛苦的同時死在我手上的,突然又覺得這種死法讓人感到諷刺但又異常興奮呢~妳難道不這麼想嗎?」
才一晃眼,她人就離開了我的視線範圍,消失在昏暗空間另一端的門後不見蹤影,彷彿剛剛一瞬間出現在她眼裡的瘋狂只是把穿過髮間的利刃,只是我稍稍沒注意就錯過了的,關於她的真實。
……不愧是在幾年前那個駭人聽聞,連砍了二十三人的殺人鬼「血魔」。
還記得看晚間新聞的片段錄像時,警方大舉攻進那個殺人魔的藏身處,幾分鐘後卻只抬出了一具年輕女性的屍體,引發群眾一陣譁然。
誰都沒想到,用刀刃殘忍犯下一連串案件的兇手居然是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性;也沒有人能料到,在警方攻堅下她採取的行動——竟是持刀自殺。
沒人知道她犯下滔天大罪的理由,也沒人知道她為何可以輕易的自我了斷,最後得出的結論,也只是把她當成失控的精神病患,由國家代替給了受害者家屬賠償。那陣子新聞頭版上都在議論這件事,甚至出現不少陰謀論,但隨著時間過去,熱度逐漸下降,沒多久又被其他轟動的新聞取代,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本以為這種事不會跟自己扯上任何關聯,就只是在遙遠的某處,某段過去所發生的事件而已——然而如今那個「血魔」,以同為自殺者的身份出現在我身邊,還莫名其妙成為了同伴……
不管是死是活都會遭遇奇怪的事情呢,我這個人。
由於無事可做,即使覺得有點可怕,我還是探了探庫希爾剛離開的那扇已經被開啟門,邁開腳步往新地點移動。
如果昨晚回來待著的集合點算是倉庫主體的話,那麼這裡就是類似於員工休息室的地方。整體的空間稍微小了一點,中央還擺著一張有些腐朽的木桌,周圍擺放的椅子剛好能坐下我們五人。
老實說,看到有個屬於自己的座位還挺高興的,畢竟我前天才剛入團,而且也已經是個靈體了,照理說應該不需要再準備任何東西給我……坐在木桌前的耶裡梅斯見我獨自杵在門口,便揚起與昨日一樣的笑容,開口招呼我:
「妳來啦,隨便找個位置坐吧……如果不嫌棄東西老舊的話。」
「不不,完全不會!謝謝……首領的款待?」
「哈哈哈,首領嗎……其實妳直呼我名字也無所謂。這裡沒有年齡之分,大家永遠都停留在自己死亡的年紀,時間對只剩靈魂的我們沒有意義……只是不斷流逝罷了。」
總覺得他在說這話時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自己,對著這個灰暗沒有一絲亮光的空間。我選了左側看來像多出來的那張椅子,盡可能放輕動作坐下,目光時不時瞄向我們的那位領袖,然後才發覺到一絲不對勁。
「首領……耶裡梅斯先生,其他人……沒有過來這裡嗎?」
「嗯……庫希爾的話剛剛來過,繆斯和傑洛里到附近觀察怨念的飄散情況了,沒意外會有些新情報吧。」
右手托著腮,耶裡梅斯以一臉習慣了的表情如此回應我,彷彿這就是他們的日常。姑且不論無法理解的庫希爾,從入隊到現在,我都還未跟傑洛里說上話,唯一一次聽見他的聲音就是獵死魂的時候,現在連人影也見不著,總覺得有些失落。
明明自己應該已經放棄跟人溝通交流了,結果死後還是跟以前一樣,會不自覺去關心周遭的人們,然後又萌生出想要好好相處的想法,這個老毛病還真難改。
「唉……才死沒多久而已,到晚上之前還真的很無聊呢。耶裡梅斯先生會整天坐在這裡嗎?都不會覺得無聊嗎?」
「無聊嗎?肯定會吧,畢竟比生前還要無事可做,不過之前一個人的時候,感覺到更多的是孤獨呢。薩帕克妳,覺得孤獨嗎?」
「孤獨…………」
那種感覺在我自殺前,其實一直就在了。
我在家裡有個弟弟,不過他討厭我,向他搭話的時候總是擺張臭臉不理人;在學校就算和為數不多的朋友聚在一起,他們也總是談論著自己的話題,我插不了嘴,就算找到機會開口,也沒人會回我話,簡直像在暗示我:妳在不在都無所謂,反正我們沒有要理妳的意思。
比起在人群裡感受到的,那種格格不入、明顯被排拒在外的孤獨,死後的孤獨還讓我覺得好受一點。
或許是我的表情出賣了心思,耶裡梅斯露出看似憐憫的笑容,像個旁觀者般道:
「果然你們青少年都有相似的煩惱呢。傑洛里是因為被霸凌的關係,沒能撐到高中畢業,至於繆斯的話……跟妳的原因有那麼一點點像呢。」
「……咦?耶裡梅斯先生,知道我為什麼自殺?」
明明到現在都還沒提過……
「嗯?那種事,看過新聞就會知道了吧。雖然多少會被扭曲真意,不過大抵上相去不遠,可以的話倒是想聽聽妳本人對那些報導是怎麼想的。」
「原來是這樣啊……嚇了我一跳,還以為耶裡梅斯先生會讀心術之類的能力咧。」
也是啦……有人自殺通常都會上新聞,我也不例外,而且因為有寫遺書的關係,少了很多他們私自推斷的內容,但自己的死被拿來做文章果然還是讓人不太高興,就不能讓我平穩的離開人世嗎。
這樣想起來,我在死後沒多久就被首領找上了,起初還覺得怎麼這麼容易遇到同伴,現在想想大概也是因為有這些報導的關係吧。
「我自己是對新聞沒什麼感覺啦,就是從旁人的角度在看我的死而已,只要不浮誇其實都還好。」
我粗略的把想法表達出來。
耶裡梅斯只是一如既往的笑了笑,若有所思的看著桌面,變成令我難以理解的神情。
「是嗎……那妳真的是個善良的孩子呢。」
「善良……?」
這個形容詞跟剛剛的對話感覺毫無關聯,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可是見他那副模樣,我也不好意思提問,就默默把到嘴邊的話吞回肚裡了。
仔細思考起來,我似乎還對耶裡梅斯,對這些人一無所知,連他們為什麼尋死都不知道。
或許曾經在新聞上看過吧,但不像「血魔」那般驚世駭俗,可能跟我一樣,用個篇幅簡述完前因後果,拍攝家人和同學痛哭流涕的畫面後再下個令人遺憾的結語,從而衍生到各個層面的社會議題,變成名嘴們用來賺錢的其中一項工具。對那些無法繼續活下去的自殺者們的悲憫,也就終止在了某個時點,最後被大眾淡忘,只留於少數人的記憶之中。
首領說,青少年都有相似的煩惱,但每個人經歷的人生都不一樣,令傑洛里和繆斯難過到絕望的事情,我可能無法理解;我所喪失的生存下去的理由,對他們而言可能也無從體會。痛苦這種事,從來就沒人能和自己感同身受,反而只有相互比較,單方面被告知自己根本沒有悲傷的資格,所以才會在支撐不住的當下萌生出尋死的念頭,但多數人仍害怕死亡,所以只能繼續活下去罷了。
儘管現在問那樣的問題沒有意義——我還是打算開口,因為我想知道……
「耶裡梅斯先生,以前……經歷過什麼事情嗎?感覺,也已經死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樣子……」
這個男人的眼神,無時無刻都透著一股若有似無的哀傷,像是看著有人與他步上同樣的後塵而難過,也彷彿對某件事——對當初選擇自盡這件事感到些許的後悔。
所以我想了解,在這個人的人生裡,將他逼入絕境的事物究竟是什麼。
即使自己不能分擔那份只存在於過去的痛苦。
「喔……?妳想知道啊?」
耶裡梅斯用更加無法理解真意的笑容歪頭反問我。
——於是在我準備回答的下一秒,嘴巴倏地被一隻手猛力按住,連驚叫聲都發不出來。
但比起我用恐慌的眼神看著突然出現在身邊的人,耶裡梅斯只是露出燦爛的微笑,靠上椅背道:
「哎呀,我不是提醒過妳下手要輕一點的嗎?每次都這樣可是會把新人嚇跑的喔,庫希爾。」
紅髮的女殺人鬼以充滿壓迫感的視線瞥了自始至終都維持著笑臉的他,最後又將目光放到我身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嘛,俗話說好奇心殺死貓啊~雖然我們早就死透了啦。」
不想聽懂這段話的我努力抑制顫抖的身體。這是生前從未經歷過的,名為「危險」與「恐怖」的感覺,甚至是凌駕於兩者之上的,從她身上明顯流露出的「惡意」。
——接下來會像過去那二十三個受害者一樣一刀穿心的恐懼感,不受抑制的在腦裡蔓延。
庫希爾微微傾身,帶著殺意的臉龐逐漸湊近我的耳邊,我本能的閉上眼睛,彷彿這樣就能逃避即將發生在我身上的慘劇……
——「……聊什麼都可以,千萬別踩那傢伙的地雷。」
「咦……」
掐著臉頰的手瞬間鬆開,在我發出疑問聲時,她已甩著披肩,頭也不回的從我身後的門離開,來去都有如旋風般令人措手不及。
我茫然的看向耶裡梅斯,他依舊是那張笑得不明所以的臉龐,以與她反差甚大的溫和表情回應我的視線。
「她一直是這樣,用不了多久就會習慣的。」
總覺得他其實知道庫希爾剛剛在我耳邊說了什麼,但刻意迴避了那個話題,令我倍感在意。
「要我去習慣這種嚇人的事情,直到能投胎轉世前都辦不到啦……」
既然他不想談,我也沒有那個膽量繼續深入下去,畢竟庫希爾出現在身邊時的模樣簡直就像要殺我似的,那股恐懼感已經在心裡紮根,變成了不能碰觸的禁忌。
雖然我不畏懼自殺,也不畏懼死亡,但被人殺掉這種事,光是想到就無法忍受。自己的性命就這麼輕易的任他人宰割什麼的……不是件很可悲的事嗎。
我下意識想起有關「血魔」——有關庫希爾的那一系列新聞報導。
「耶裡梅斯先生……庫希爾小姐她,肯定不是精神病患吧?」
打從見到她本人開始,我就深深的,有這樣的想法。覺得她能毫不猶豫的將刀刃刺向自己心臟,肯定是因為……
「這個嘛……我想就交給妳自己判斷吧。她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跟妳看到的報導所述的,究竟有什麼不同。」
沒有直面回答我的問題,耶裡梅斯——看似了解我們所有人的首領,揚起了更加曖昧不清的微笑。
「至少我能夠跟妳保證,現在的庫希爾……已經不會再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