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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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08
從醫館離開前,季無常在扶著雲流水上馬車時,突然輕聲問。她思索片刻,心裡明白他是有話想說但是不便在季府說。
「好,請帶路。」
馬車緩緩從鬧街出城,朝著城郊一處幽境的景點走去。一路上,季無常與雲流水在車裡各據一方,只是安靜地同車。
雲流水始終保持微低著頭的姿勢,與其不知該如何處理相看兩尷尬,不如不看。
季無常倒是時而看一眼窗外,時而看她一眼。在世間人眼裡她是所謂的美若天仙,但那究竟是單純的讚賞,或是帶著有色眼光呢?他也不懂。
她不禁意地抬頭,兩人視線相交。季無常也沒有避開視線,只是單純地看著她,接著他發現她的與眾不同處。
「妳…異瞳…?」
「很奇怪嗎?」
「不,不會。」季無常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很特別。」
「很特別…嗎…」雲流水垂眸沉默一會兒,「以前有一段時間因為這雙眼睛,被當妖怪、被當奇怪的生物…季將軍,您不認為這樣的雙眼,很可怕?」
「可怕的不是外貌,是人心。」
她看著季無常,目光卻又像是透過季無常看著誰。片刻後她苦笑了一下,輕輕搖搖頭。
馬車停止不再移動,車外傳來書寒報知已達目的地的聲音。兩人下車,雖在郊外但是登高似乎仍可遠望城門。距離馬車停止地不遠處有一條羊腸小徑,末端是位居高處的涼亭。兩人單獨走了一段路後,她終於開口。
「季將軍,這路不難走,我可以自己…」
「山路巔跛碎石多,小心些。」
雲流水苦笑一聲,「季將軍,我自幼習武,在山裡長大,這路很平常的。」
「…失禮了。」季無常雖然放開手不再扶著她,也並未因此而邁開大步往前走,依然配合她的步伐。
鳥啼聲,風吹草木搖曳,大自然的聲音擁抱著靜默的兩人,陪伴他們緩步登頂至涼亭。兩人站在亭中往城關方向望去,雄偉的城門,此刻從遠處觀看時也不過是渺小的物體。
「當年,」不知在涼亭裡靜靜遠望城門方向多久之後,季無常突然開口,聲音聽起來很平靜,神情也無任何變化。「他是我的副將,心腹,專屬醫官,同時也在必要之時,成為我的替身。」
「民間流傳『文官世族出武將,天降奇才助宸國』這類的話語,先帝相信這些,只因為我出生那天,當時還是太子的先帝正好在府裡作客。也為此,我成為了開國以來遭遇最多刺客的將軍…針對性明確,從不波及季氏一族其他任何人,但是每每遇刺皆是出手兇殘。從軍後遭遇刺客更是家常便飯。為國出力,為國捐軀,這些是從軍時就已做好的心理準備。但是,先帝不允。」
沉默片刻,季無常才又再度開口,他輕笑一聲,笑裡帶著自嘲與無奈。
「先帝親自挑選,一個又一個,直到他為止。」
「…花昔君?」
「嗯。」他點點頭,「能文擅武,更懂醫。長年來他懂得保護自己,也托他的福,我總能全身而退。直到先帝病倒後,朝中局勢動蕩,安樂王暗中動作頻繁,回想起來就是在那時,他跟玉韻的替身在轉移安樂王注意力時遇襲。」
「玉韻的替身…」雲流水忽然想起先前慕容玖思提及安樂王時的反應,「莫非…」
「慕容的未婚妻,花芷君。」季無常深吸一口氣,「十歲的孩子,刻意妝扮之後在深夜裡更難分辨出是男是女,年紀雖然有些許差距,慕容當時深信等到她成年,兩人一定能拜堂成親。然而那夜…等我們找到花氏兄妹時,倆人已經遇襲。花芷君撐住最後一口氣,直到見著慕容後在他懷裡斷氣。花昔當時身受重傷,雖然保住一命,休養的時間卻很長。復職回朝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辭官卸甲。」
「這些年知道他過得很隨心所欲,醫館也已有相當規模與聲譽,我自然感到欣慰…同時卻又對於何時會突然失去一位摯友,而感到無奈。」
不知該如何回應的雲流水選擇不語,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季將軍為何要告訴民女這些事?」
是啊,為什麼?季無常在心裡問自己,但是沒有答案。也許只是此刻沒有答案,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又或許,只是心有感慨無從抒發,單純想找個人說說話。
他沒有回答。
「…時候不早了,回府吧。」
* * *
回到季府門前,季無常一下馬車,就發現自己的雙親也才剛回來。季家倆老慈愛的對兒子笑了笑,並注意到他回身伸手要去扶另一個人下馬車,立刻意識到兒子車上有姑娘。果真親眼目睹季無常扶著一位姑娘下車,心裡正高興莫非兒子的春天終於來臨時,待兩人走近了才發現,原來是雲流水。
「爹、娘。」
「季老爺、季夫人。」
「常兒,雲姑娘。」季夫人笑著看看兩人,尤其對雲流水更是仔細端詳,眼神彷彿慈愛的母親看著亭亭玉立的女兒,「真好看,雲姑娘妳平時對自己太苛刻了,打扮起來多美啊!是吧?孩子的爹。」
「是啊…」季老爺也是慈父模樣,彷彿眼前人是自己的女兒。
「多謝季老爺、季夫人,過獎了。」
「呃…」忽然意識到好像哪裡不對的季老爺,柔聲問道,「常兒,你今日不是跟飛宇一同進城嗎?怎麼…」
「爹、娘,先請進屋再說。」
後廳桌邊老少兩兩對坐,此刻腦中充滿幻想與誤解的季家倆老,笑盈盈地看著季無常與雲流水,再次追問怎麼會兩人一起回府。季無常輕描淡寫說從皇城回府路上,在醫館外通行不便、去醫館瞭解情況時看到雲流水,便一起接回府。
「這樣啊…」倆老有點失望,心裡忍不住怨嘆這傻兒子怎麼不會趁這機會,邀請人家四處走走看看,彼此熟絡一下。
「老爺、夫人、將軍,民女還需要為夫人準備藥膳食材,請恕我先行告退。」
目送雲流水離開之後,季夫人又重重嘆了一口氣。
「娘,您有心事?」
「唉…看到這麼好的姑娘近在眼前,娘忍不住想起你的婚事。」
季無常不語。
成年之後至今,婚事這方面爹娘從未緊迫盯人。他知道自己是爹娘好不容易才生下的,理所當然也更期待有個媳婦、抱抱孫子。但是,他同時也明白,也許無法完成爹娘這個心願。
「全京城喜歡咱們兒子的姑娘那麼多,願意嫁進門的卻沒半個。」季老爺一臉無奈地看向兒子,「誰讓咱們兒子被稱為開國以來最受刺客歡迎的人物呢…」
「常兒,」季夫人有點語重心長地輕輕拍了拍季無常的手背,「珍惜眼前,莫錯過。」
* * *
雲流水回到廂房,才踏進屋內就看到整屋子散亂一地書冊、甚至有竹簡。
「遭小偷了。」雲流水語氣平靜地說道。
「什麼小偷!真失禮。」夏竹茗沒好氣地回答,依然翻箱倒櫃找東西。「妳上哪兒去啦?怎麼這麼晚。」
「迷路。」
「迷路?」
「你在找什麼?」雲流水小心翼翼閃過一地物品,「找得這麼急。」
「一本書。」
「書名?」
「忘了。」
「…你慢慢找吧,記得收拾。」雲流水果斷放棄對話,決定先去換掉身上的衣服,再去準備藥膳食材。
日落西山、晚餐後,不出所料,雲流水收拾好藥棚還得再回到廂房內幫忙收拾變得更亂、東西散落得更雜的屋子。
「究竟是在找什麼?」
「妳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看過一本…毒物相關但是很像小說還是什麼的書?」
「好像是食譜?魔族雲遊誌?」
「對!」夏竹茗終於想起,「就是那本,書名寫得像遊記、內容像食譜的那本。」
「你找它做什麼?」
「花昔君中的毒,我想對照看看…」
「不用對照,症狀應該是蝕毒。」
「這麼肯定?」夏竹茗倒是有點意外,「魔族毒藥藥效相似的那麼多。」
「我比較好奇,當初為他治病的是誰,以及為何至今沒有發作過的跡相。」
「妳這麼說也是…」
兩人分別將書本、竹簡再分類整理好逐一放入木箱裡時,夏竹茗看了一眼手中的竹簡。外觀多少能看出是相當古老的物品,但是仍相當完整良好,以古字書寫著『妖皇策』三字。
「妖皇策?」他打開並閱讀了幾行,「妖族歷史?」
「你還有時間在那裡讀竹簡?我不幫你收了。」雲流水語氣不悅,將手中疊好的書放進箱子,起身就要往外走。
「這麼晚了妳要去哪兒啊?」
「我去丫鬟們的寢室擠一擠,都比這裡好。」說完話,雲流水就這樣丟下夏竹茗跟一屋子的混亂場面。
走出廂房,正要往丫鬟們的寢室路上,偶遇了正在院裡吹夜風的季無常。
「季將軍?」一股莫名的異樣感在雲流水心裡蕩漾開來,她仔細看著他。
「雲姑娘…?」季無常轉身看著雲流水,毫無吃驚神色,「這麼晚了還沒休息。」
「您也是。」
打過招呼就想直接離開的雲流水匆促從季無常身邊走過,不料沒踩好地磚,腳拐了一下。季無常眼明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臂並托住她的腰,才免除她險些摔倒的命運。
「謝謝。」
「沒受傷吧?」
「她有沒有受傷我不知道,但我很受傷啊…」夏竹茗的聲音從兩人身後不遠冒出,一副好整以暇似的雙手環抱胸前,微微歪著頭問道,「請問兩位這是在…?」
「扶了她一把,沒看到嗎?」季無常淡淡地說道。
「看到了,所以可以請您放手了嗎?」
「放手?」季無常突然一時興起,更刻意讓她轉身一起面向夏竹茗,並把她拉到懷裡,臉上露出一個邪魅的笑,「若我不要呢?」
「不-」
季無常的話剛說完,雲流水突然眼神一變,同時夏竹茗阻止的話語才剛出口,就只看到她使了個勁,狠狠地將季無常過肩摔在地。
「──唉…」夏竹茗忍不住掩面,「所以叫你放手啊…花昔君。」
「痛、好痛…」花昔君吃痛地在地上躺了片刻才狼狽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流雲妹妹出手真狠。」
「活該。」雲流水毫不在意地回應,「你在這裡做什麼?」
「沐風被王爺請去密談…通常這時我會代替他。」
花昔君邊說邊整理了一下衣服,在夜間視野不佳之下,靜靜地站著、不仔細看,確實無法判別究竟是否為真的季無常。
「流雲妹妹妳怎麼發現的?」
「語氣,態度。」
「就那幾句話之間妳也觀察得太仔細…」花昔君說完之後又補充一句,「他對妳也未免太差勁了。」
「還有,手。」雲流水牽起花昔君的手,攤開手掌,「好歹…」
「手?」花昔君低頭看了看手,察覺有人走近,抬頭一看。
「啊。」花昔君與夏竹茗兩人同時發出驚愕聲。
喬裝打扮過的季無常剛回來,在回廂房前就看到三人站在院中,便想過來一探究竟,正好看見雲流水牽起花昔君的手。
花昔君原本想還追問手的差異該如何察覺,看到季無常便立刻抽回自己的手。
季無常默默看著他們,眼神已透露出疑問:你們三人在做什麼?
「你回來啦…」花昔君尷尬的一笑。
「啊──對了!師妹我把東西整理好了,妳要看看嗎?」
雲流水點頭,踏出一步之後突然猛力一把推開花昔君,隨即轉身兩大步衝到季無常身邊摟著他往樹叢邊撲倒。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之間,數枝毒箭已經掃過他們方才站的地方,插在地面。
「季將軍!」夏竹茗語氣慌張地對著花昔君說話,同時快速將他護住躲往樹叢擋住的地方,「您沒事吧?」
「嗯。」花昔君沉聲回道,同時在他耳邊低聲告知刺客可能躲在何處。
同一時間,雲流水確定季無常沒事,兩人小心翼翼地移動到更不易看見的地方。與另一端夏竹茗、花昔君互相確認彼此都安全後,只見師兄妹倆簡單的手勢做溝通。確定好行動之後,兩人分別要求季無常、花昔君往反方向閃躲。再度確定彼此對行動認知完成後,夏竹茗探出身並朝雲流水的方向跑去,果然箭枝連續射來。
但是刺客沒想到的是雲流水在同一時間施展輕功,飛身來到近身處,出手就是一記軟藤鞭,來不及反應的兩名刺客硬生生被從屋簷打落,其中一名摔落時碰撞頭部暈倒,另一名身手較好的落下時即時反應,迅速地逃離。
發現有騷動的府兵們立刻前來相助,將暈倒的刺客捆綁起來。就在此時,正往外逃離的刺客才翻牆而出後隨即發出一聲悶痛聲,接著只見一個身影扛著刺客又翻牆進來。
來人將刺客扔在地上,示意府兵們好好將人綁住,「綁好之後先拿個抹布希麼的堵著嘴,免得他們咬舌自禁。」
季無常在夏竹茗與花昔君兩人謹慎保護之下走過來。
「將軍的魅力果真是不簡單,追求者三更半夜也要硬來。」來人拉下覆面,對季無常抱拳行禮。「末將拜見將軍。」
「書陽。」季無常輕聲喚了對方名字,「回來了?」
「唉~我本來想假裝刺客試探一下府兵們的警戒度,誰知道又是趕上了老戲重演的真刺客熱情追求。」
「進屋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