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３）

　　白家──曾經是個小有名氣的退魔師家族。

　　因為退魔師並不是什麼會刊登在求職網站上的尋常職業，而是必須隱藏於表面世界的工作，因此退魔師大多數都成為一種世襲，家族化的職業。直到今日，仍有許多退魔師家族持續的傳承下去。

　　系璃和雪玲出生的白家，就是這眾多家族的其中之一。

　　雖說是從退魔協會創立後才起頭的家系，但白家長年以來一步步立下功績，逐漸在協會得到一定的地位與名聲。

　　而身為當家的母親白茵，更是完全不負家族名聲的優秀退魔師。曾經完成各種高難度的任務，擊敗許多兇惡的妖怪，因為她的活躍，白家的聲望在她這代可說是到達了最高峰。

　　因為父親早年去世的關係，系璃從小就是看著母親的背影長大。

　　「聽好囉，系璃。我們退魔師，是從妖怪手中保護人們的工作喔。」

　　從系璃懂事以來，白茵就不斷的對她重複這句話。

　　這也是她做為退魔師的理念。

　　「從妖怪手中……保護人們？」

　　「沒錯，降伏對世間造成危害的妖魔鬼怪，守護人們的生活──這就是退魔師的使命。如果想成為退魔師的話，就不能忘記這點喔，系璃。」

　　白茵總是不厭其煩地如此告誡系璃，但系璃一點也不會覺得枯燥，而是將其謹記在心。

　　原因很簡單，她喜歡母親，憧憬著她的身影。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白茵手持武器，降伏妖怪的姿態是多麼優美，多麼強悍，多麼的令她著迷。

　　即使面對妖怪時是威風凜凜的退魔師，但只要一回到家，就會變成溫柔慈祥的母親。

　　系璃喜歡這樣強大又溫柔的母親，對她來說，那就是理想中的退魔師樣貌。

　　於是她產生了一個願望──一個非常重要的夢想。

　　她希望，自己能成為像母親那樣的退魔師。

　　希望自己能成為像母親一樣，守護他人的溫柔退魔師。

　　為了達成這個夢想，系璃努力的學習知識，鍛練劍術與法術。雖然路途有些跌跌撞撞，但她最後還是以出色的成績從退魔教室畢業，得到正式退魔師的資格。

　　「恭喜妳，系璃，這樣妳也是正式的退魔師了。」

　　「好厲害！姊姊好厲害！」

　　「這還只是剛開始而已喔，加油吧！系璃。」

　　母親以自己為榮，妹妹也為自己感到高興，朋友們則對她施予勉勵。

　　身旁的人都支持著系璃的夢想，而她也能感覺到自己正一步步朝著夢想前進。

　　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可說是系璃人生中最幸福也最充實的時光。

　　──但是，這樣的日子並沒有維持下去。

　　在那個四年前的夜晚。

　　一個妖怪的出現，將這份日常，連同系璃的夢想一起無情的粉碎。







　　系璃還記得，那天晚上下著雨。

　　當時有個颱風正要登陸，天空已經聚集起重重烏雲，細雨綿延不絕的下，風也吹得比平時更為兇悍。

　　剛完成惡靈驅逐任務的系璃撐著傘，在雨中往家的方向前進。但僅僅一把傘無法遮蔽逐漸增強的風雨，她的雙腿早已被淋濕，讓她覺得有些煩躁，想快點回到家。

　　只要回到那個溫暖的家，母親和妹妹就會前來迎接，自己也能換下衣服，洗一個舒服的澡。然後和家人一起享用晚餐，被颱風天影響的低落心情就會全部煙消雲散……當時的系璃是這麼認為的。

　　──異變就發生在這時候。

　　「……！」

　　突然間，系璃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妖氣，立刻警戒起周遭，隨時做好喚出武器的準備。

　　然而視野所及之處並沒有看到妖怪的身影。

　　「怎麼回事……唔……！」

　　正當她覺得奇怪時，她的視野忽然變成一片黑暗，不過一會兒便失去了意識。

　　「────」

　　再度清醒過來時，系璃發現自己身在一個像是廢墟的陰暗場所，整個人被綁在一張椅子上。

　　（這個狀況是……）

　　自己……被綁架了？

　　雖然不太敢相信，但只有這能解釋當前的情形。

　　「妳醒啦。」

　　這時身旁傳來低沉的嗓音，系璃下意識地抬頭一看。

　　只見一位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露出冷酷的微笑站在自己眼前。

　　他一頭及肩長髮黯淡的如同灰燼，皮膚蒼白，血紅的雙瞳宛如毒蛇般尖銳，披頭散髮的樣子有著說不出來的詭異，看起來令人覺得毛骨悚然。此外，他的臉頰上還能看到像是鱗片的硬質物體。

　　但比起不祥的外貌，最讓系璃感到震驚的，是男子身上那濃烈到幾乎要令人窒息的妖氣。光是和他對視，系璃就感到全身寒毛直豎。

　　「妖怪……！」

　　即便男子的外表像是人類，那身妖氣也足以證實他是非人類的存在。

　　而且從那混濁又兇惡的雙眼就能知道，他絕對是對人類有所危害的邪妖。

　　也就是說，綁架自己的就是這個妖怪……想到這裡，系璃看著男子的眼神就變得兇狠了起來。

　　「喔，表情還真是可怕，該說真不愧是退魔師嗎。」

　　「知道我是退魔師，你還做出這種事嗎？」

　　「哈哈，妳以為妖怪就不敢惹退魔師嗎？別把我跟那些想和人類混在一起的蠢蛋相提並論。」

　　男子伸手抬起系璃的下巴，注視著她的雙眼說道。

　　「而且我不只知道妳是退魔師，我還知道──妳是白茵那個可恨女人的女兒。」

　　「呃……你這傢伙，難道……！」

　　聽到對方講出母親的名字，系璃的腦中浮現了某個可能性。

　　「我已經放出訊息，要她一個人來這裡。」

　　這妖怪真正的目標是母親──是退魔師白茵！

　　他不是衝著自己來的，綁架自己不過是個手段。

　　「妳的母親過去可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啊，不管我要做什麼，總是會被那個女人阻饒，最後只能狼狽的逃走。那種不甘和屈辱，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你……」

　　「不親手幹掉那個女人，我絕對嚥不下這口氣。」

　　母親是擊敗過許多妖怪的偉大退魔師，那麼，會有曾敗在她手下的妖怪對她抱有怨恨也是理所當然的。

　　自己不過是引出母親的誘餌罷了。

　　就在系璃終於發現這點的時候……

　　「喔，來了啊，比我想的還要快。」

　　隨著男子的這句話，前方出現了一道人影──那正是系璃的母親，白茵。

　　大概是在颱風夜中奮力趕來的，她全身都已經淋得濕透，亮麗的銀髮此刻顯得暗沉。她瞪著男子的眼神，也是系璃前所未見的冰冷。

　　「果然是你……暗蛇。」

　　白茵手持長刀，刀刃直直指向黑衣男子。

　　聽見那個稱呼，系璃才發覺這個男子是何許人也。

　　他是長年受到退魔協會追緝，實力強悍又陰險狡猾的蛇妖。

　　同時，也是在過去多次與白茵交手，和她幾乎可以說是宿敵的存在。

　　見到白茵如自己所想的現身，男子──暗蛇露出了狂妄的冷笑。

　　「我等這一刻等很久了啊，白茵……！」

　　「廢話少說，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退魔師與妖怪的戰鬥就此展開。







　　看在當時的系璃眼中，那是一場不同層面的戰鬥。

　　交錯的刀光劍影、相互轟炸的法術、衝突四散的靈力，每一樣都令人嘆為觀止。

　　白茵的實力固然堅強，但暗蛇也不惶多讓。強悍的戰鬥力讓人不禁感嘆他果然是多次和對方交手的妖怪。

　　面對這超越次元的激戰，系璃幾乎只有旁觀的份。

　　然而越是旁觀，系璃的內心就越加躁動。

　　（都是我的錯……）

　　都是因為自己被綁架，媽媽才會被迫前來戰鬥。

　　自己必須做點什麼才行。

　　必須幫助媽媽才行。

　　（動起來啊，白系璃……！）

　　自己可是降妖伏魔，保護人們的退魔師。眼前就有一個必須打倒的妖怪，怎麼可以袖手旁觀。

　　受到這般強烈的責任與使命感驅使──系璃行動了。

　　「喝啊啊啊啊啊────！！！！」

　　她使盡全力掙脫束縛，喚出愛刀砍向暗蛇。

　　──現在回想起來，她那時就不應該出手。

　　因為，這正是暗蛇所企求的時機。

　　在系璃出手的那一刻，暗蛇立刻就把攻擊目標轉向了她。

　　他打的就是這個如意算盤，也是為此才把系璃抓來。

　　如果一開始就拿系璃當人質，肯定會激怒白茵，最後可能無法做到暗蛇所要的成效。

　　所以他等系璃主動插手戰鬥，這麼一來，只要在那刻把獠牙指向系璃──

　　「系璃！」

　　──白茵就一定會為了保護她而採取行動。

　　轉眼間，白茵來到系璃面前，以自己的身體擋下暗蛇的攻擊。

　　兇惡的利刃撕裂她的身體，使她嘴裡咳出一大把鮮血。

　　「媽……媽……」

　　看見這幅景象，系璃的思考停止了。

　　自己明明是為了幫助媽媽而出手的才對……為什麼反而是媽媽受傷了？

　　無法理解眼前的現實，系璃只能茫然的楞在原地。

　　「這就是妳的弱點，白茵。」

　　前方傳來暗蛇的聲音。

　　「就算擁有再強的力量與信念，妳終究也是個母親。」

　　「暗蛇……」

　　「人類真的是很愚蠢的生物啊，總是喜歡做些完全沒好處的事情。不管是妳還是那女孩都一樣──但也因此很容易操弄。」

　　「唔……」

　　白茵想起身反抗，但卻突然像是使不出力的跪倒在地。

　　「媽媽……！」

　　這時，系璃發現她身上開始出現淡淡的黑色紋路。

　　「沒用的，我在剛才的攻擊裡下了特製的詛咒，會持續啃蝕妳的身體還有靈力，折磨妳直到死去為止。」

　　暗蛇緩緩走過來，冷笑著說道。

　　黑色紋路漸漸開始侵蝕白茵的身體，她神情痛苦地冒著冷汗，不斷喘氣。

　　暗蛇所下的詛咒，就如同真正毒蛇的劇毒一樣兇惡。

　　（怎麼辦……怎麼辦……）

　　雖然系璃對詛咒有基本的認知，但母親身上的詛咒出乎預料的強，已經超出她的能力範圍。

　　必須把她送到專門醫院去，否則的話──

　　「……沒事的，系璃。」

　　然而白茵卻在這時伸出手輕撫系璃的臉龐，露出一如往常的溫柔微笑。

　　「媽媽是……保護人們的退魔師……所以，也會……保護妳的。」

　　說完，白茵用刀撐著身體緩緩站起來，轉身面對暗蛇。

　　「喔……還想繼續嗎。」

　　「那當然……我可是、退魔師啊。」

　　即使傷痕累累、遭受詛咒，她也貫徹自己的理念，保護女兒，與邪妖戰鬥。

　　「還有……」

　　「嗯？」

　　「系璃不是弱點，她是……我的女兒！」

　　下個瞬間，白茵身上爆發出強烈的靈力光輝，幾乎要照耀整個陰暗的廢墟。

　　「妳……居然還有這種力量嗎！？」

　　「媽媽！」

　　白茵榨取出身上全部的力量，提刀衝向暗蛇。

　　最後────



§



　　「──最後，媽媽雖然擊退了暗蛇，卻也因為他的詛咒，從此昏迷不醒。」

　　系璃靜靜的說出自己以及家人的過去。

　　雖然語氣平淡的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但臉上的低落神情仍然藏不住。

　　「……後來呢？」

　　過了幾秒，黑鳴才簡短的問道。

　　「失去了當家，白家的聲勢一落千丈，我只能半推半就的接下代理當家的位子，但我不像媽媽那麼厲害，憑我一人根本沒辦法承擔起整個家族……於是，白家也漸漸沒落，現在已經稱不上什麼名門了。」

　　由母親的活躍推上最高峰的家族聲望，就這麼在系璃手中走向衰退。

　　「很可笑對吧。」

　　「欸？」

　　系璃嘴角揚起一抹淒涼的微笑。

　　「媽媽她……是真正的退魔師啊，直到最後都在保護我，甚至不惜讓自己染上詛咒……相較之下，我只是個斷送媽媽以及家族前途的罪魁禍首。」

　　如果自己可以再多注意一點，那天就不會被暗蛇綁架。

　　如果自己當時不要隨便插手，母親就不會受到那個詛咒的攻擊。

　　母親會昏迷，家族會沒落，全部都是自己害的。

　　「像我這種傢伙，居然還說要成為跟媽媽一樣的退魔師，真是笑死人了……」

　　自己根本沒辦法像母親一樣拯救他人，反而害自己重視的一切都落入深淵。

　　理解到這項現實，系璃曾經懷抱的夢想也漸漸燃燒殆盡。

　　「在那之後，我也沒辦法好好進行原本退魔師的工作，好幾次在任務中表現失態……最後，就只能來當老師了。」

　　「欸，等等。」

　　黑鳴突然打斷系璃。

　　「為什麼任務失態就會跑來當老師？」

　　「因為這就是這種工作。」

　　系璃一副看清事實的輕聲說道。

　　「退魔教室的教師，說穿了就是空有知識和經驗，卻無法在正式任務中表現的退魔師最後去的地方。」

　　可能是上了年紀，可能是負傷，也可能是本人意願不在此。

　　儘管也有例外，不過教師們大多都是像系璃這樣，抱有知識與技術卻不會在任務中活用的人。

　　這種人在現場也只會扯後腿，與其繼續充當累贅，還不如換個地方發揮能力，某種程度上可說是相當合理的做法。

　　也因為這種性質，系璃他們這些教師只會接到像驅逐惡靈這種普通的任務。

　　「對我這種已經沒有夢想的人來說，這工作反而很相稱不是嗎。」

　　系璃神情低落的如此自嘲道。

　　「事到如今我也不會再多說什麼，反正變成這樣都是我自作自受。我現在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平穩的生活下去，還有……媽媽總有一天可以醒過來，或是安靜地走。這樣就行了。」

　　「…………」

　　聽到她一副看清現實的這麼說，黑鳴一時說不出任何話。

　　不過系璃並不怎麼在意，只是將咖啡一飲而盡，隨後從位子上站起身。

　　「好了，故事就說到這裡，我也差不多該回病房去了，再不回去雪玲可能會不開心。黑鳴你也趕快離開吧，你那個巡邏應該還沒做吧，可不能一直待在這。」

　　「…………」

　　「黑鳴……？」

　　系璃這才發現，黑鳴像是在思考什麼的皺起了眉頭，一語不發。

　　他這麼嚴肅的樣子過去幾乎都沒見過，讓系璃有些困惑。

　　「喂……黑鳴？」

　　「…………我知道了。」

　　「欸？」

　　黑鳴突然站起身，深紅色的雙眼直勾勾的看向系璃。




　　「──明天，跟我決鬥吧，系璃老師。」




　　「……………………欸？」

　　系璃的表情瞬間從低落變成了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