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章節 5295 字
更新於: 2021-07-31
您瞧,我敬愛的父親背叛了我。
我為他獻上頌歌,他卻召來無數弟兄與我作對,只因我不願跪拜在聖子的腳趾下。奧秘哉!我早已知曉人類的劣性,莫怪那娼婦與巴比倫的列王行淫。
大衛之子、生命樹的超越者,您何竟去無限光的彼端?我原應坐享勝利的美酒,如今卻在地獄底層受烈火焚燒。沒有您的垂憐,這場戰爭就註定以失敗收場。
我曾想在雲霄之巔,高舉寶座;我曾想在北方之極,與父同等。每當我憶起往事,那時的對話也會被一同喚起。
「為何我要參拜那渺小的存有?他們才應參拜於我。」
「美麗的晨星,我同是人類,你卻甘願拜我。」
「您是萬王之王,在太初創造萬物之先就有了您,我理當拜您。」
「那麼,你便要遵守我的言語,將我的訓誨銘記於心,否則你必被砍倒,墜落到坑中極深之處。」
「謹聽箴言。」
「命運平等地降臨在天使和人類上,相同的命運在等待他們:天使會死,人類也會死,靈魂並無二致。天使不優於人類,萬物皆是虛無,又皆歸一處——自塵土而生,又歸於塵土。誰知道天使的靈魂將揚升,人類死後入地呢?」
「……生。」
一個沒有情緒起伏的電子音在耳邊響起。
「斑先生。」
我倏地睜開雙眼,抓住那支即將碰觸到我的手臂。
手臂是堅硬的、冰冷的、無機質的,由特殊的金屬所製成。手臂的主人有著一張雞蛋般平滑的臉龐,缺乏五官,由顯示螢幕替代。
「該死的機器人。」
我甩開它的手臂,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的體徵有異常,九號。」
「我不是數字。」
「我也不是機器人。」
它的臉此刻正亮著綠光。綠光代表它的情緒是正面的;紅光則是負面的。
「哪邊有異常,維克多?」
「大腦。」
「如果這是什麼玩笑——」
「你又作夢了吧?」它問道。
我沉默了一會。
「只是窺探了一下他人的記憶。」
「窺探?你剛才的腦波頻率已經超過兩百赫茲了!」
「我都已經死了,監測一具屍體的體徵有什麼意義?」
「斑先生,」維克多臉上的綠光黯淡下來,「整天把形下學的死掛在嘴邊才沒有意義。照你的邏輯來說,我也已經死了。」
「你是死了沒錯。」
「我只是把意識投影在這個機械義體裡面而已,本體還在維生艙中休眠。」
「靠機器維持生命就叫死亡。維克多,多讀點書吧。」
「我對地球文化的掌握程度是完美的。文明等級一的星球的資訊量總和還塞不滿我的一片晶片,跟現在這顆星球一樣。說到底,為什麼連這裡的居民也是人類?我的情感模組——」它臉上的光漸漸變成橘色。
「好了,好了。」我站起身來,脫掉外衣,「要抱怨就去找管理員,當初把你扔在這的就是那個臭老頭。」
「那可不行。」維克多拉起我的右臂,它的食指在一陣攢動下形成銳利的針頭,對準靜脈刺了下去,「管理員是從『平原』來的,我沒有資格對他的決定置喙。」
「我曾經也以為平原是香巴拉,」我看著鮮紅的液體注入維克多的手指中,「但那裡除了光,什麼也不被允許存在。」
「說得你好像去過那邊一樣,斑先生。」維克多抽出針頭,食指逐漸恢復正常,「地球人連物質身體都無法離開,遑論要去那個超維度的空間。你如果真有這本事,就不用拜託我把體液轉化成以太了。」
我換上乾淨的衣服,準備下樓。
「那我下次往你嘴裡吐幾口痰好了。」
「我沒有嘴,而且黏膜分泌物的轉化率過於低下,建議以血液為主。」
我們來到一樓,發現艾莉絲正呆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鋁箔包飲料,眼神渙散地盯著電視的雪花畫面,彷彿行屍走肉般。
我走到艾莉絲身邊,向維克多點了點頭,維克多在肚臍周圍畫了個圓,肚腹便塌陷進去,它從中取出跟艾莉絲手上一模一樣的飲料,放進冰箱裡。
「艾莉絲。」我輕聲呼喚她的名字。
她沒有反應。
我又搖了一下她的肩膀,還是沒有反應。
在確定她處於無意識狀態後,我取下手中的飲料,抱起她嬌小的身軀,靜悄悄地走上木製樓梯。我推開艾莉絲的房門,將她放在床上,替她闔上無神的雙眼。
艾莉絲的胸膛正侷促起伏著,口水不受控制的自嘴角流下。我拉開床頭櫃的抽屜,裡頭擺滿了絲絹手帕。我取出其中一條,拭去多餘的口水。
手帕不能只墊在嘴邊,不然會沾滿她的頭髮,還會浸溼枕頭和被褥。我曾試著疊上數條手帕來解決問題,但這樣做反而會降低絲絹的透水率,讓口水沿著平面擴散。
在擦拭的同時,也必須注意力道。重複擦拭容易磨破皮膚,而艾莉絲的膚質本就細膩,所以只能小心控制手指,以沾擦的方式反覆進行。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很快就到了中午。維克多敲門進來,示意要接替我手邊的工作,我只是搖了搖頭,請它去幫艾莉絲準備午餐。
過了下午一點,艾莉絲才終於清醒過來。
「嗯……?斑,你又跑來我房間睡覺啦?」艾莉絲揉著惺忪的雙眼說道。
「對呀,我又睡迷糊了。」
「明明直接跟我一起睡就好了。」她打了個哈欠。
「妳的鼾聲會讓我睡不著。」
「每次都這麼說。」艾莉絲坐了起來,「斑,我想伸懶腰。」
我原本還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麼,直到我發現我正緊緊握住她的手。
「啊,抱歉。」我抽開了手。
「斑……不需要……道歉。」她邊伸懶腰邊說道。
「要說話還是伸懶腰選一個啊。」
我起身打開衣櫃,扔了一件她常穿的連衣裙到床上。
「我想穿藍色那件。」
「有三件是藍的,妳要哪一件?」
「一件是靛色,一件是薰衣草色,最後一件才是藍色。斑,你的眼睛生病了嗎?」艾莉絲歪著頭問道。
「斑先生生病的地方恐怕是腦袋。」維克多不請自來地說道。
「你來這裡做什麼,螺絲生物?」
「艾莉絲小姐,請下樓用膳,我幫妳熱過了。」維克多沒有理會我。
「謝謝你,維克多,我馬上下去。」
維克多露出柔和的綠光,轉身離去,我默默跟在它身後。
我們坐在餐桌對面,隔壁的空位擺了一盤熱騰騰的義大利麵。
我和維克多沉默了半晌。
「愈來愈嚴重了。」我率先開口。
「ShKA-12離最近的恆星黑洞有三百萬光年遠,沒有黑洞逸散出的以太,只會讓她的軀體愈來愈不穩定,最終消散於空氣中。」維克多臉上的綠光不知何時消失了。
「補充頻率呢?」
「損耗的進程在不斷加速,你的血液只是杯水車薪。何況你被艾莉絲小姐殺過一次,權能都在她的手抄本裡。」
「那就讓她悉數歸還。」
「這顆星球承受不住這麼大的能量。」
「那又如何?」
「斑先生,你是編號九號的救世主,救世主毀滅世界還有什麼道理可言?」
「我可不想為了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犧牲艾莉絲。」
維克多嘆了一口氣。
「斑先生,我來告訴你將會發生的事。首先,在你決定毀滅世界的同時,阿卡西資料庫就會把你從名冊中除名,接著,除錯程序會自動啟動,將你標記為災害,並反饋給管理員。」
「管理員知道後,會派遣合適的救世主去處理。一個救世主處理不了,就派兩個。兩個處理不了,就派三個。即使最後全部的救世主都失敗了,仲裁者還是會出來裁決你的命運。」
「就算你真的在無限小的可能性下擊敗了仲裁者,管理員還是會啟動緊急協議,緊急協議可以允許極高維的生命體干涉低維宇宙,而管理員是從平原來的,這代表他僅用意念就可以瞬間抹消整個宇宙,更別說是你的存在。」
「就在我們談話的當下,你可能已經被除錯程序偵測到了。我這樣解釋得夠清楚嗎,斑先生?」
「媽的!」我的拳頭不由得重重落在桌子上,餐盤上的銀叉跳了起來。
黑暗的情緒像墨水一樣擴散開來。最後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是什麼時候呢?是親手殺了無辜的兄長,還是犧牲一切去蓋那毫無意義的聖殿?
「我們還有時間。」
「多久?」我抬起頭。
「247小時16分。」
「十天根本不夠,我們已經在這個鬼地方待兩年了!」
維克多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沒有說出口。
「你們在吵架嗎?樓上都聽得到你們的聲音。」艾莉絲的聲音突然從後方傳來。
我轉頭一看,發現艾莉絲正站在樓梯間,交互望著我們臉上的表情。
「艾莉絲小姐,今天煮的是妳最愛吃的義大利麵。」維克多說道。
艾莉絲聽聞,不可置信地摀起嘴,接著噠噠噠地跑下樓,一屁股坐在我旁邊。
「你怎麼辦到的,維克多?這裡不是沒有番茄嗎?」她拿起叉子,興奮地問道。
「這是從當地植物改良而來的,味道上應該相差無幾。」
艾莉絲嚐了一口。
「真的!維克多真的是無所不能。」她驚艷道。
維克多沉默了一會。
「我只是個無力的旁觀者。」
語畢,維克多便離開了廚房。
艾莉絲看著維克多的背影,停下了嘴。
「你們真的是在吵架嗎?」她悄聲問道。
「妳想多了,機器人只是在更年期。」
「我聽得到!」維克多在隔壁喊道。
艾莉絲嗤嗤一笑,繼續吃她的麵。
她把食指搭在叉齒上方,拇指置於下方,用掌心將叉柄尾端固定住,如梳髮般攏住麵條。在確保每一個齒尖的縫隙都被塞滿後,她以拇指向上撥轉,旋轉叉體。
一次。
兩次。
三次。
滑漉的麵條被捲上了叉頭,均勻地包覆住銀色的內裏,她將麵量維持在一口不嫌少、兩口不嫌多的程度,輕蘸兩下盤底的醬汁,送進嘴裡。
艾莉絲的薄唇有規律地聚攏、綻放,宛如倒轉影片時,不斷在綻開的那一刻來回播映,讓時間永遠凝縮在這個片段上。
咕嚕。她滿足地嚥下了麵。就在那瞬間,我彷彿是一個天文學家,透過望遠鏡遙望那深邃的星空,並宣告半人馬座正對著她神秘的嘴角。
「啊。」等我回過神來,艾莉絲湛藍的虹膜已近在眼前。
倒映在那上面的,是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整齊的五官也掩不住滄桑的氣息。
艾莉絲伸手捧住我的臉。
「別動。」她說道。
她相當仔細地盯著我瞧,彷彿我是古董拍賣會上的稀世名畫。
「好看嗎?」我問道。
「好看。」
「哪裡好看?」
「我也不知道。」艾莉絲笑咪咪地放開了手,「但是只有你看著我太不公平了。」
四周靜悄悄的,維克多不曉得跑去哪了。
「機器人呢?」
「維克多說要去看看溫室。」
「那個地下菜園啊?」
「嗯嗯。」艾莉絲像隻小狗般猛點著頭。
我靠在椅背上,百般聊賴地看著流理台。
幾乎所有的設施都是維克多模仿地球的科技打造的。
「斑,你今晚也要出門嗎?」艾莉絲又開口道。
熟悉的對話要來了。
「是啊,應該不會太晚回來。」
「我可以一起去嗎?」
「不行。」
「為什麼?」艾莉絲癟著嘴問道。
「這座城市潛伏著吸血鬼。」
「但你不是一隻都沒遇到嗎?」
正因如此,事情才會一直停滯不前。按管理員所說,與吸血鬼接觸是所有事情的開端。
「所以我很頭疼。」
「我會派上用場的!一次就好,斑。」艾莉絲緊抓著我的袖子不放。
「以後再說。」
「以後是什麼時候?」
是啊,是什麼時候?
艾莉絲只剩下十天的時間,再不加緊腳步,只怕一切為時已晚。
「我知道了。今晚跟我一起來吧。」
話音剛落,艾莉絲便手舞足蹈地歡呼。
「太好了,我要好好準備一番。我們幾點出發呢,斑?」
「這要問機器人。」
「咦?問維克多嗎?」
「機器人可以計算出重大事件發生的機率、時間和地點。」
「啊!」艾莉絲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所以你昨天才會爬上鐘塔嗎?我找你找得很辛苦呢。」
「那只是我一時心血來潮罷了。」
「我都不知道你喜歡高處。」艾莉絲抵著下唇,顯得有些洩氣。
「不,我有懼高症。」
「什麼?」艾莉絲驚訝道。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便響徹了整間屋子。
艾莉絲想起身應門,我拉住了她,並示意她不要出聲。
除了我們三人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這間房屋的位置。
儘管我每晚都會出入不同的場所,但凡與人交談時,卻仍始終絕口不提個人信息。
我燃起了黑色的火焰,火焰安分地纏繞在左手上,手背上也隨之顯現出「九」這個數字。我一步步接近門扉,此時連水龍頭的水滴聲都顯得格外清晰。
咚。咚。咚。
當我離門把不到三步時,敲門聲又再次響起,這次我清楚地聽出了其中的異樣感。與其說是用指節敲擊木門,更像是用鈍器在撞擊。
我攥緊左手,一口氣打開了門。
沒想到門外站著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衣著雖然體面,卻穿得十分邋遢,斗大的汗珠自額間不斷滲出。
現在正值炎熱的季節,再加上ShKA-12是雙星系統,地表溫度最高可達攝氏四十五度,所以居民基本上不會在其中一顆太陽下山前隨意出門。
「你、你好。」男子唯唯諾諾道。
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會喝整晚酒,醉倒在地鐵上,最後被站務員趕出去的落魄上班族。
我藏起左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怎麼了嗎?」我問道。
「這裡有沒有一個叫斑的人?」
「你從哪裡知道這個名字的?」
「啊……是哪裡來著?」他茫然說道。
「你找錯地方了。」我關上了門。
但走沒幾步,敲門聲又再度響起。
咚。咚。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不經意瞥了一眼門邊的窗戶,看到男子正以奇怪的角度靠在門上。
咚。咚。咚。
我湊近一瞧,發現他正搖著肥碩的身軀,以頭部猛力撞擊木門。
咚。咚。咚。咚。
他像倒吊的鐘擺,一次又一次搖向門板,嘴裡還碎念著什麼。
木門劇烈地震動著,耳邊突然發出一聲巨響。
窗邊的相框掉到地上,玻璃碎的滿地都是。
我彎腰撿起照片,背後卻傳來艾莉絲的尖叫聲。
她跌坐在地,驚恐地盯著前方,臉孔因過度驚嚇而扭曲。
我站起身來,一張血淋淋的臉正猛盯著我瞧。
男子將整張臉貼在窗戶上,齜出鮮血淋漓的斷牙,充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掉了出來。
「詩人、童話、怪物。」
「詩人、童話、怪物。」
「詩人、童話、怪物。」
他用低沉的嗓音喃喃覆述著,血肉模糊的額頭在玻璃上來回磨蹭。
「去你媽的神經病。」
我徒手破開窗戶,鉗住男子的臉,讓熾熱的黑焰熊熊燃燒。
沒想到他非但沒有後退,還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斑.瓊森、艾莉絲.李道爾、維克多.法蘭肯斯坦。」
男子咧嘴狂笑,像是要把整個肺給笑穿。
他的嘴角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吊著,似是被魔鬼悄悄畫上的新月。
沒過幾秒,男子詭異的表情隨著肌肉纖維一起融化,他癲狂的笑聲轉成了淒厲的哀嚎。等到我鬆開手,他早已沒了呼吸。
男子臃腫的屍體向後倒去,滾下了階梯,恰巧壓死路過的甲蟲。
「追逐影子的人,自己就是影子」,
這句話縈繞在我的耳畔,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