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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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20
「真為番茄感到可憐。」
「為什麼?」
「要是它知道肥料是屍體,大概會長出脖子來上吊。」
我和維克多在溫室裡,把砂土鏟進剛挖好的深坑,坑裡躺著男子赤裸的屍體。為了讓屍體易於分解,維克多把衣服給剝個精光,讓整個場景看起來像地獄繪圖。
掩埋是維克多的主意。當它從屋裡衝出來,第一件事就是阻止正在焚燒屍體的我。
維克多嘴裡叨唸著「同位素指紋」、「碳化痕」之類難懂的名詞,把屍體拖回屋內,提議藉土壤的微生物來讓屍體腐植化,好湮滅證據。
我安撫完艾莉絲,就隨著維克多來到地下室,進行無聊的挖土作業。
雙星帶來的炎熱氣候,使得每一棟建築物都具備地下室和升降的功能,且ShKA-12的國家大多位於內陸,晝夜溫差極大。
建築物中午前會降至地表下,透過太陽能板儲存電力;傍晚再升起來,開始一天的生活。
一部分的電力會代替稅金輸送至各級政府,政府再將電力運往各區的中央空調系統,統一分配給地方居民。
只要有正常繳交電力,冷暖氣都是永久且免費的。
這棟房子是由廢屋改建而來,因此沒有升降的功能。不過,維克多還是想辦法打造了一套恆溫設備。
房子坐落於聖桀拉的郊區,平常人煙罕至,且第一顆太陽還沒下山,就算是維持治安的「門徒」也不怎麼巡邏。若不是危險的紫外線,白天恐怕會淪為犯罪溫床。
桀拉在ShKA-12的古語裡代表著月亮,所以聖桀拉又被稱為月城。月城是一座超級都市,也是華特倫聯合都會的第一大行政區。
月城以豐富的夜生活聞名全球,這裡不但是經濟的重鎮,也是流行文化的指標,異鄉遊子無不憧憬著這塊浪漫之地,留學生更是絡繹不絕。
「現在根本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艾莉絲剩沒多少時間了。」我捲起袖子,拿了一根菸出來。
「班先生,這件事情我們已經討論過了,白天會出現事件的機率無限趨近於零。」維克多說完,又補充道:「我想這與吸血鬼的習性有關。」
「維克多,這具屍體還是熱的。」
「奇蹟偶爾也會發生。」
「還真沒有說服力。」
「對方知道我們使用化名,也了解你的母星,恐怕不好對付。」維克多以分毫未差的姿勢重複鏟土,「這次的事件只能算是一個招呼。」
「那還真是貼心,省得我還要擔憂敵人會不會現身。」
「既然對方都來打招呼了,我們也不得不去盡個禮數。」
「哦?」我感興趣地說道。
「計算結果出來了。今晚七點四十五分,『幸運女郎』。」
「機率呢?」
「百分之百。」
「艾莉絲也要一起同行。」
「有何不可?如今齒輪已經開始轉動,任務也就進行到了下一個階段。你需要艾莉絲小姐的幫助,這也是她此行的目的。」眼看土填得差不多了,維克多也放下鏟子。
「那你呢?」
「我?」維克多從肚子裡取出一罐粉末。
「你一開始不是說過不會參與後面的任務嗎?」
「是的,所以我會進入觀察模式,不再干預你們的行動。」
「也就是說,接下來我們要自力更生了?」
「恭喜你從幼兒園畢業,斑先生。」維克多打開蓋子,把粉末撒進土裡。
「想到你會變成一台只會發光的廢鐵,我多少還是會有點寂寞。」
「最低限度的事情還是會做的,像是轉化以太、打掃、煮飯。」它拾起鏟子,又覆了幾層土上去,把粉末給蓋住。
「你有空可以來地球考個保母執照。對了,我從剛剛就一直很在意,那到底是什麼粉?」
「與改良番茄共生的食用性真菌孢子。」
「你種那個做什麼?」
「加快分解速度。」
「不……這點小事我當然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用吃飯,你不能進食,那這鬼東西要給誰吃?」
「……」
「……」
我們倆都沉默了下來。
突然間,維克多發出綠光,像是想到了什麼好主意。
「番茄蘑菇義大利麵。」
我架起拇指和中指,把菸頭彈到它臉上。
由於連日大雨終於停止,街上可以說是人滿為患。
雖然有著不少奇裝異服,但大多與十九世紀後期的英國服裝非常相似,只是不會戴帽子,女裙也沒有裙襯。
其中最大的差別,莫過於鈕扣了。這裡沒有鈕扣的概念,可以自由貼合的地方都以磁條取代,從外觀看上去更顯得簡潔俐落。
出門前,維克多給了我和艾莉絲一台行動終端,是ShKA-12普及的款式。它在告知我們這是最後一次幫助後,就回到房間充電了。
之後,我們透過終端叫來一輛無人計程車,來到聖桀拉的市區,打算要先填飽肚子。
「為什麼這裡的車子都飄在空中呀?」艾莉絲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邊,眼睛骨碌碌地轉動。
「ShKA-12的磁鐵礦非常豐富,交通工具都是以磁力和電力驅動的。」
「那為什麼這裡的人看起來跟地球人這麼像?」
「嚴格來說是像地球上的雅利安人。」我牽起艾莉絲的手,以免她撞到路人,「人類首先被創造出來後,就以智人為模式種,下去設計其他亞種。接著,委員會會從基因庫提取必要的物種,與人類安置在宇宙的各個角落。」
「但是其他地方也跟地球好像……」艾莉絲仍然在四處張望。
「這叫文明的趨同演化。不同的文明會在相似的環境裡演化出類似的文化。其實妳仔細看,還是會發現有許多地方不一樣。」
「哪邊不一樣?」
「這裡看不見黑頭髮和深膚色的人,全都是淡色的毛髮和白皙的皮膚。在幾千年前本來是相反的,但後來他們的祖先開始往地下移居,大幅減少了日照時間。」
「斑,你怎麼懂那麼多?你不是古代人嗎?」艾莉絲滿臉發光地問道。
「救世主都會被授予一本叫『起源』的書,裡面記載著必要的資訊。這點知識妳的手抄本也有吧?」
「我被革職了,沒辦法記錄新的東西。」艾莉絲抵著下唇說道。
「革職?我怎麼不知道。」
「因為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三千年前呀,我就是在那時候被革職的。」她滿不在乎地說道。
「我好像也是那時候死的。」我笑道。
「是你自己要來跟我搶王冠的。」艾莉絲用力掐了一下我的手,「反正我後來也產生自我意識了,本來就沒辦法再繼續當書記。」
「這種無聊的工作就丟給米迦勒去做吧。」
「米迦勒離開原形界了,和其他生命樹守護者一樣。天堂剩沙利葉一個人在管,許多職位都被廢除了。」
「管理員沒有說什麼嗎?這算集體罷工了吧。」我忍不住問道。
「我連他本人都沒見過呢。不過他得管轄好幾個宇宙,應該沒時間理天堂吧。」艾莉絲聳聳肩。
我們來到了一個攤販前,那裡正賣著不同口味的手捲。
放眼望去,街道上幾乎都是攤販,有的賣飾品,有的賣書,但還是以飲食居多。
對這裡的人來說,一天能夠出門的時刻就只有晚上和清晨,為了能有效運用時間,邊走邊吃就成了一種習慣,能夠安靜坐下來用餐的地方反而少見。
我幫艾莉絲點了一個蔬菜手捲,餅皮是一整片的煙燻火腿,上面還鋪滿切碎的水果丁。
這裡的飲食總是離不開肉品。由於降雨稀少,蔬果成了一種奢侈品,找遍整個ShKA-12恐怕也沒幾個素食者,那是富裕人家才有的特權。
而這個手捲的價格,足夠讓一家四口吃上豐盛的肉類大餐。
「好吃嗎?」
「嗯——又甜又鹹的,肉的味道把水果蓋過去了。總的來說有點難吃。」手捲雖然不大,但艾莉絲還是得用雙手握著,「你要嚐嚐看味道嗎,斑?」
「妳吃。」
艾莉絲縮回了手,繼續吃著。
「難怪維克多要親自下廚。」她蹙眉說道。
「妳不喜歡的話,我再買一個給妳。」
「不能浪費食物。」
我們往南邊逛過去,漸漸遠離了市中心,周邊的加熱燈也愈來愈少。不但變暗,還變冷了。
原本光鮮亮麗的攤販,也成了破舊的小攤車,毫無生氣的老人們佝僂著背,斜睨每一個路過的人。他們偶爾才會叫賣一聲,隨後又蜷起身子繼續瞪視。
「斑,我們要去哪?」
「幸運女郎,一間地下酒吧。」
「我不喜歡這裡的氣氛。」
「我也不喜歡,習慣點吧。」
我們走到了大道的盡頭,那裡有一座噴水池,水質混濁、綠藻叢生,還爬滿了藤蔓,不知道有多久沒整理過了。
水池中央是一座斑駁的老鷹雕像,外層的銀漆掉個精光,露出鐵灰色的金屬,鏤空的眼睛只剩下空洞的眼窩。比起老鷹,它更像一隻潰爛的禿鷲。
我牽著艾莉絲的手,往鳥喙所指的方向走去。那裡有一道高牆和一條不顯眼的小巷,入口用兩塊帆布遮著,旁邊還坐了一個老人。
老人鬍鬚雜亂,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灰袍,看起來有點像中世紀的魔法師。他眼前擺了一張桌椅,上面放了一疊磁卡。
我向老人走去,老人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垂著臉,往桌上敲了兩下。我不客氣地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今天比較晚啊,斑。」老人依然沒有抬頭。
「吃過東西才過來的。」
「吃東西?」老人的鼻子抽了兩下,「啊,原來如此。帕茲米好吃嗎,小姑娘?」
艾莉絲歪頭看向我。
「她是外地人,不會說華特倫語。」我說道。
「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碰巧我認識所有聯合都會的人。」老人伸進袍子裡,取出一把銳利的匕首,就這麼放在桌上,「你怎麼看呢,斑?」
「你會錯意了,老爹,她跟我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
老爹沒有說話。
「還記得嗎?那個地圖沒有標記的海島。」我繼續說道。
「哼,當然記得。弓忒島是吧?你的故鄉。」
「我們是同鄉。」
「下次別再犯蠢了,」老人低著頭,撥了一下刀柄,使刀尖朝外,「卡根堡不歡迎說話含糊的人。」
「當然。」我將匕首推了回去,「我要一張紅卡和一張綠卡,老爹。」
「叫小姑娘過來。」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轉過身去。
「艾莉絲,老爹想看看妳,過來陪他坐一下吧。」
「這個老人嗎?」艾莉絲問道。
「對。」
艾莉絲猶豫了一下,接過我手中的椅子,惴惴不安地坐上去。
「你好……?」艾莉絲說道。
「叫小姑娘把手放上來。」老爹聽不懂她在說什麼,轉而向我說道。
「艾莉絲,把手放在桌子上。」
艾莉絲聽聞,把手小心翼翼地擺在桌前,但沒想到下個瞬間,老爹就把艾莉絲的手給拉了過去,讓她差點就要跌倒。
「呀!」艾莉絲嚇了一大跳,椅子摔落在地。
「老爹!」
我本想上前阻止,但老爹又敲了兩下桌子,示意他是有意這麼做的。
老爹抬起了頭,這才讓艾莉絲看見了他的真貌。他滿面瘡疤,一隻眼睛沒了,一隻眼睛瞎了,鼻子似是被削去一大塊,整個塌陷進去;左耳從中分了開來,像是被人給剪了一刀。
老爹唯一完好的五官,只剩下那張枯癟的嘴。
「很好。我會給她一張卡。斑,你過來。」
老爹說著放開了艾莉絲的手,艾莉絲趕緊跑到我身邊,緊緊抓住我的衣服。
我輕拍兩下艾莉絲的頭,提起地板上的椅子,重新坐下。
「怎麼了,老爹?」
「出身嬌貴,卻不矜誇;順於本欲,卻不貪靡。她的純粹足以照耀黑暗,她的慈愛可以包容世界。」老爹突然沒頭沒尾地說起來。
「啊?」
「小姑娘看見我的臉的時候,第一個反應不是驚訝,不是嫌惡,不是恐懼,而是無限的悲憫。我再問一次,她是從哪裡來的?」
「……」我默然不語。
老爹嘆了一口氣。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曾經懷疑你是不是人;這次見到小姑娘的時候,卻在懷疑她是不是神。」
「我們……」我想都沒想就開了口,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不用說了。每個會在卡根堡逗留的人都有一兩個秘密,我不想連這個都去追究。」
老爹語畢,從卡堆抽出兩張卡片給我,兩張都是紅的。
「老爹,你是不是拿錯了?艾莉絲是第一次來這裡。」我重複確認了一下卡色。
「我沒有拿錯,小姑娘就值那個顏色。你們要去哪裡?」
「幸運女郎。」
「那邊是刀疤的地盤,我叫卡洛兒帶你們過去。」老爹說完,朝身後大喊:「卡洛兒!帶斑去刀疤的酒吧。」
「斑來了嗎?等我一下!」一個充滿朝氣的聲音從布後傳來。
過沒多久,一個二十二歲左右的女人跑了出來,她很白,頭髮是白的,睫毛是白的,皮膚也是白的。她綁了一個俏麗的馬尾,在背後微微顫動。
「卡洛兒,麻煩妳啦。」我對女人說道。
「你等下要請我喝幾杯。咦?是生面孔耶。」卡洛兒好奇地打量我身後的艾莉絲。
「妳、妳好。」艾莉絲小聲說道。
「什麼什麼?斑,她說了什麼?」
「她在跟妳打招呼。」我先指了卡洛兒,後指了艾莉絲,「艾莉絲,卡洛兒。卡洛兒,艾莉絲。好了,介紹完畢。」
「不不不不,」卡洛兒抗議道,「你哪來的本事認識這麼美麗的人?我要叫門徒囉?」
「艾莉絲是我的熟人,最近剛來到月城,還不太會講華特倫語。」
「別想就這麼搪塞過去,我等下再好好問你。」卡洛兒故意撞開我,握起艾莉絲的手,「妳叫艾莉絲是嗎?我叫卡洛兒。」
「卡洛兒?」艾莉絲猶疑地唸道。
「卡洛兒。」卡洛兒指著自己,開心地點頭。
這時,老爹站起身來,把匕首交給艾莉絲。
艾莉絲滿臉疑惑地接住,拉了拉我的袖子。
「老爹,艾莉絲不會用這種東西。」我說道。
「你就讓她收下吧,卡根堡可是數一數二亂的貧民窟。」老爹走回位子上,擺了擺手,「歡迎來到真正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