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兩人

本章節 6260 字
更新於: 2018-08-10
  「彩色的?」

  聽了我剛剛不小心脫口而出的話之後,幽靈少女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突然之間,她似乎是理解了什麼的樣子,壓住裙擺害羞地對著我大叫:

  「等等!你剛剛該不會都在偷看我的內褲吧?變態!」

  總覺得她理解錯方向了……

  為了消除我是變態的嫌疑,我趕緊澄清說:

  「欸?不、不是這樣的,我指的是妳的樣子啊!」

  「我的樣子?」

  「對,你的樣子。」

  「不行,完全無法明白。你這傢伙果然是變態吧……」

  幽靈少女一開始似乎有試圖理解我說的話,但她很快就放棄了。最後還是把我當成變態。

  我還來不及反駁,她就接著說:

  「算了,先別說這個了,反正我穿的也不是彩色的,是白色的……啊不對!回到正題,你為什麼要來這裡?我記得頂樓是禁止學生進入的吧?」

  原來是白色的啊……啊不對!這應該不是我要關心的地方。

  面對她的詢問,我回答道:

  「啊!是這樣沒錯。不過……該怎麼說呢,大概是因為我很想要見到妳吧!」

  「見我?」
 
  幽靈少女再度露出疑惑的表情。

  然而不久後,她就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自信笑容,得意的說:

  「等等!雖然我知道我很漂亮沒錯,聽到你這麼說我也很高興,但是貿然的和幽靈接觸可是很危險的喔!」

  「危險?不,完全看不出來……」

  我冷淡地回應道。

  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來的自信讓她說出這種話,但以她現在形象的崩壞速度,我完全看不出來她的危險之處。

  「喂,你在瞧不起我對吧。」

  幽靈少女面露無奈的表情,對著我嚴肅地嘆道:

  「唉……難道你還沒有發覺嗎?我存在這裡的理由。」

  「欸?」

  她的語氣突然間變得非常認真,令我遲疑了一瞬。

  然而就在這一瞬之間,幽靈少女周圍的氣場產生了驟變。

  她整個人就像是某種能量體,突然間散發出詭異的寒氣。那烏黑的頭髮,在寒氣的吹拂之下在空中飄浮著。那鮮紅的雙瞳,在銳利的眼神之中使人畏懼。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令我驚訝地說不出半句話來。

 幽靈少女對著我冷冷地說道:

  「如你現在所見,自從我死了之後,我便以地縛靈的姿態停留在這個世界。我之所以會存在這裡,就是為了殺死下一個來到這裡的人,奪取他人的陽氣來使自己脫離現狀。」

  說到這時,她的身影突然消失在我眼前。

  但在下一個剎那間,一陣柔軟的觸感卻緊貼在我的背後。

  ──是她!

  幽靈少女正緊緊地從背後抱著我,而我卻完全使不上力氣,難以掙脫她的束縛。

  她將臉龐輕輕地貼在我的耳邊向我耳語:

  「而你……正好就是那個要被我殺死的人。」

  一陣強烈的殺意迎面撲來。

  然而我身體卻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宛若被操控的人偶般,拖著僵硬的步伐,一步步地走向圍牆邊。

  可惡!身體快動起來啊!如果再不動的話,我就要死了啊!

  ──欸?我要死了?

  可是這種心情是怎麼回事呢?

  總覺得……我一點也不排斥這種感覺?

  明明就要死了,為何我現在卻能夠如此平靜呢?

  啊……我懂了!

  或許我這一生……正是在等待這一刻到來吧!

  「殺我?哈哈!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我瘋狂地大笑著。

  老實說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為何要笑,這是應該笑的場合嗎?但我確信這是我第一次有如此強烈的情緒,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活著的證據。

  看著面臨生死關頭卻不斷大笑的我,幽靈少女難以置信地對我說:
 
  「欸?你……在說什麼啊?」

  「我的意思是說……要殺要剮隨便妳!反正我早就已經受夠了這個無趣的世界了啊!」

  我回頭望向她,咧著嘴笑道。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

  ──啪!

  我卻被她打了一巴掌。

  這一掌的力道大得使我跌在地板上,我的臉頰也痛得發燙。

  不過就在我撫著發燙的臉頰時,我也發現到自己已經脫離了她的控制。

  「笨蛋……」

  她低著頭,看起來很哀傷地說:

  「為什麼你可以輕易地說出那種話啊!」

  我跌坐在地板上望著悲傷的她,心情頓時變得五味雜陳。

  我不懂她為何要如此難受,她本來不是打算殺我嗎?為什麼停手了呢?為什麼要因為我的一句話而感到痛心呢?

  她轉過了身,背對著我說:

  「夠了……你走吧!就算殺了你這種人,也只會害你變得跟我一樣而已。像你這樣存心尋死的人,體內的陽氣也會因此而變得虛弱,對我來說根本一點幫助都沒有。」

  「抱歉,沒能幫上妳的忙。」

  自覺犯錯的我站起身,羞愧地說道。

  可是正當我說完這句話時,她卻猛然向我走來,緊抓我的衣領對我叫道:

  「為什麼要跟我道歉啊?明明我剛才可是想殺你的啊!」

  「是啊……真奇怪呢。或許我是認為,如果我死的話,就能夠沾染上一點妳的顏色了吧。這樣想的話,是不是很自私呢?」

  面對她氣憤的質問,我只是面帶笑意、冷靜地向她解釋。

  她在聽了我的解釋之後,情緒似乎平復了不少,漸漸鬆開了她那雙緊握衣領的手。

  「這樣啊,總覺得……稍微能了解你所說的『顏色』的意思了呢。」

  幽靈少女將手收到背後,面對我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是嗎……」

  看著她的笑靨,我竟然覺得這名幽靈少女有點可愛,自己居然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也令我感到莫名的害臊。

  為了避免自己在她面前露出奇怪的表情,我撇過頭緊張地說:

  「我、我先走了!」

  說完後我立刻轉過身,準備離開頂樓。

  「等等!」

  可是這個時候,她卻突然叫住了我。

  當我再度回過頭時,只見她微微地低著頭,一隻手捏著鬢角的髮梢,緩緩地對我說:
 
  「以後……你就多來頂樓找我吧。」
 
  「欸?」

  頓時間,我不知做何回應。
 
  剛剛這名少女,才生氣地要我離開,可是當我打算離開時,她卻又要我以後要來找她。

  真令人不解……

  這時她又接著說:

  「該、該怎麼說呢……總覺得放心不下你啊,像你這種性格扭曲的傢伙……」

  說著說著,她的臉卻越來越紅,聲音也隨之提高。

  「還有就是……反正我平常也很閒就是了。啊!絕對不是因為我覺得很孤單喔!」

  總覺得這才是主因啊……

  一臉難為情的她,看起來也挺有趣的。

  我不打算把話講得太白,只是點頭笑著說:

  「哈哈!我知道了。」

  「你、你在笑什麼啊!真令人不爽……」

  可是幽靈少女似乎還是很不滿我的態度,指著我的臉大聲嚷嚷著。

  我沒有多做理會,而是帶著從容的笑容,對著她說:

  「我以後一定會常常來的。」

  說完後,我走向門口處,踏下樓梯離開了頂樓。

  這就是我與她的初次邂逅。


  *


  從此以後,我便每天都來頂樓與她見面。不論是上課時間、或是下課時間,不論是午休時間、或是放學時間,不論風吹日曬、或是颳風下雨,甚至是放假的時候,我也依然照常來到學校找她。

  在頂樓,我們所做的事不外乎就是聊天。雖然我們所能做的僅僅是聊天,但與她聊天的時光,卻總是令我感到特別的快樂。

  我們幾乎無法不聊,我們會聊自己的過去、會聊日常瑣事、也會聊學校的事情。

  在聊天的過程中,我們也漸漸了解彼此。

  她的名字叫做卓雨琳,出生在富商家庭,家境相當優渥,人際關係不錯,在校成績也很優異,人生十五年來都過得非常順遂。

  相較之下,我出生在單親家庭,經濟狀況只能算是收支平衡,人際關係糟糕,只有成績很好能與她相提並論。

  在我眼裡看來,她簡直是人生勝利組。

  可是我無法想像的是,她最後竟然選擇了自殺。

  某一天我問道:

  「既然妳生活過得很好的話,為什麼當初還要選擇自殺呢?」

  「因為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啊!」

  雨琳直視著遠方,面帶笑容說道。

  在我的眼中,她的笑容有些勉強,令人看得都覺得難受。

  「從我出生開始,我的人生就被決定好了。我不需要擔心我的生活,也不需要擔心我的成績,就算考試考差了,也總是有一群家教為我補習。我周遭的所有事務,都不需要我自己處理。」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逐漸變得哽咽,但她卻依然繼續說著。

  「於是我發現到了,我的人生根本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我的家人的。我看似擁有一切,其實我什麼都沒有,包括活下去的意義也都沒有。」

  這時,她轉過頭看向我,接著說道:

  「所以在我國三的那年,我做了一個第一次真正屬於我自己想做的事,那就是──自殺。」

  聽到這裡,我的瞳孔不禁放大。

  我一直都知道的,知道她做了什麼。

  可是當我再度從她口中聽到這句話時,我還是感到相當的震撼。

  從她所說的話之中,我也發現到了我們之間的共通點。

  「我們其實很像啊……雖然原因不同,但我們都一樣找不到活著的意義。」

  我苦笑道。

  雖然我們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然而我們卻都被這個社會所束縛著,在這個世界之中迷失了自我。

  對我們而言,所謂的人生想必都是黑白黯淡的吧。

  雨琳聽了我的話之後,臉上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是啊!或許我正是在你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才會這麼在乎你吧!」

  「在乎……嗎?還是第一次有人對我這樣說啊……」

  我難為情地撇過了頭,不願直視雨琳的雙眼。

  這個女人總是能輕易地說出一些令人害臊的話啊……

  此時,雨琳抬起了頭仰望天空,淡然地說道:

  「你知道嗎?自從我死後,我就常常在想為什麼命運會如此諷刺,我明明想獲得的是自由,可是為什麼我卻成了被永遠關在頂樓的幽靈呢?」

  她的口氣聽起來相當平靜,可是卻訴說著非常令人心痛的事。

  我想像著,在這個空無一物的頂樓,雨琳孤身一人的坐在牆角,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歲月,那是多麼悲傷的一件事。

  這或許就是當初她看到我面臨死亡卻毫無所謂時,會如此憤怒的原因吧。

  然而她卻面帶燦爛的笑容,望著我說:

  「現在我似乎找到答案了呢!我在想……也許就是為了讓我們彼此相見吧!」

  她的笑容燦爛得令人難以直視,可愛得令人心動。

  所以說這個女人總是在輕易地說著一些令人害臊的話啊……
 
  我羞怯地撇過了頭,緊張地說:

  「妳、妳有自覺一點啊!為什麼妳可以把這麼害臊的話說得這麼輕鬆啊!」

  「欸?」

  但她卻毫不自知,只是輕輕地歪著頭,站在原地呆笑。

  可是──

  「讓我們彼此相見」……嗎?

  這種宿命論,照理來說應該是我最討厭的東西。

  然而,為什麼我會感覺心裡癢癢的呢?

  這種感覺……並不壞。



  我們最常聊的是日常的瑣事。
 
  那一天我因為上學遲到,被主任訓斥了一頓。

  我的心情並不是很好,索性不去教室上課,直接跑到了頂樓與雨琳見面。

  「今天不是要上課嗎?你怎麼跑來了?」

  她坐在牆邊疑惑地看著我。

  我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緩緩地走到她身邊坐下後,才悠悠地開口說道:

  「今天早上遲到,就被王主任給罵了……真是討厭的規矩啊!一旦有這種想法,就覺得乾脆不要來上學就好了。」

  「哈哈!還真有你的作風呢!」

  雨琳沒有多做評論,只是開懷地大笑著。

  我接著隨口問道:

  「那妳呢?妳有遲到過嗎?」
 
  「沒有喔,從來沒有遲到過。」

  「是嗎?還真是好學生呢……」

  「不是這樣的喔,只是因為我每天都有專車接送罷了。」

  「這樣啊……」

  在平凡的對話之中,我再度認識到她曾是大小姐的事實。

  那種隱隱約約透露的自信和貴氣,有時挺讓人討厭的,但我卻無法討厭她。

  沉默了片刻之後,她又發問:

  「話說回來,王主任是之前那個每天都在擔心掉髮的王主任嗎?」

  「欸?他不是光頭嗎?」

  我驚訝地反問。

  在我的印象中,從我入學開始,王主任的頭頂就一直是閃閃發亮的狀態。

  雨琳聽了之後,頓時愣了一下,但她突然又捧腹大笑。

  「哈哈!難道說他直接把頭剃光了嗎?這樣就不用擔心掉髮了呢!王主任還是一樣有趣啊哈哈!」

  「不,拜託別說了,總覺得王主任有點可憐……」

  我傻眼地看著忘我大笑的雨琳。

  有時我會去想,或許雨琳才是真正的人類。

  明明我是人類,她才是幽靈。但我的個性卻是陰沉地像個幽靈,她的個性則是開朗地像個人類。

  不過我仔細一想,或許個性並不是我的判斷標準。

  我之所以認為雨琳是真正的人類,大概是因為她做到了我所做不到的事,不受社會所束縛吧!



  我對雨琳的日常生活也非常感興趣,比方說她的飲食問題。

  當時是午休時間,我帶著我的便當來到頂樓與她見面。

  吃著吃著,我就順便問她:

  「妳們幽靈平常會吃東西嗎?」

  「不用啊,反正我早就死了。」

  雨琳一臉理所當然地說。

  不過她隨即又補充道:

  「啊!不過我還是會餓的喔!但也已經習慣了呢。」

  「這樣啊,那妳會想吃東西嗎?」

  我把手中的便當舉到她面前。

  雨琳一聞到便當的香氣,表情瞬間變得鬆懈,一臉渴望地盯著我的便當看,看得都快流出口水來了。

  但她很快就注意到自己露出奇怪的表情,慌張地撇過了臉,指著我羞澀地大叫:

  「你、你你你你……居然誘惑我!太、太卑鄙了!」

  真可愛啊……

  我笑了笑,說道:
 
  「哈哈!果然還是會想吃吧?」

  雨琳的臉紅得像一顆熟透的蘋果,面向地板怯怯地點頭。

  「那妳吃吃看吧?」

  我從便當裡夾了一塊肉,舉到她的面前。

  可是正當她朝肉咬下一口時,她的身體卻像空氣般穿透了過去,而肉和我手中的筷子則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看到這個情況,我和她都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就回過神來,搔著後腦杓,尷尬地笑著說:

  「啊哈哈……差點忘了呢,我是沒有辦法碰人類的食物和器物的。」

  「這樣啊……抱歉……」

  我愧疚地說道。
 
  原本以為我可以帶給她什麼,然而卻撲得一場空。這不僅讓我感到失望,想必也傷害了她的心。為此我自責不已。
 
  我低下了頭,兩人頓時陷入了沉默。

  但突然之間,雨琳似乎想到了辦法,又急忙對我說:

  「啊!中元普渡的時候不是都會在食物上燒香嗎?下次就這樣試試看吧!」

  「嗯,我知道了!」

  忽然之間,我再度燃起了希望。

  隔天,我便從家中帶來了香和打火機,又在學生餐廳多買了一個便當,一起帶到了學校頂樓。

  我把香用打火機點燃,插在便當上面,並將便當遞給雨琳。

  雨琳看著我手中的便當,倒吸了一口,然後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她那雙纖細白皙的手。

  就在這一刻,便當在我們的雙手之間交會,重量漸漸地往她那邊傾斜。

  然後──踏實地放在了她的手中。

  一見到這個情況,我們兩人止不住心中的狂喜,紛紛露出了振奮的笑容。
 
  「太好了!我們成功──」
 
  然而正當我開心地大喊時,雨琳卻突然抱住了我。

  她那柔軟的身體緊貼在我的身上,讓我頓時說不出半句話來。

  她的臉緊緊地貼在我的耳邊,輕聲地對我說:

  「謝謝你,卡爾。」

  她那嬌柔的聲音,聽起來特別舒服,令我差點沉醉在其中。
 
  但我還是維持住了自己的神智,回應她說:

  「沒、沒什麼,這是我應該做的。」

  「對我來說可不只是這樣喔。」

  雨琳搖搖頭,接著又說:
  
  「從小我的父親就告訴我『沒有必要的東西就代表不需要』,所以我從來沒有從我父母身上得到過真正想要的東西。直到我死後,我也一直認為進食是沒有必要的,所以我一直壓抑著自己,告訴自己不需要這種東西。」

  說到一半,她的聲音逐漸哽咽。

  「可是即使如此,你卻不是問我需不需要,而是想不想要。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啊!」

  突然之間,我的背感受到了微熱的濕潤,我才發現到原來她早已流下了眼淚。

  想當初雨琳在說著她自殺時的事時,她從未流過一滴淚。然而如今,當她得到了她真正想要的東西,卻流下了眼淚。

  我非常清楚那是喜極而泣的眼淚。

  對我來說,社會所賦予的慾望是沒有生命意義的,正如同雨琳所面臨的「需要」;自己發自內心的慾望才是真正具有生命意義的,正如同雨琳所面臨的「想要」。

  雨琳她得到了真正想要的東西,因此在我的眼中,她比我們任何人都還像個人類。

  ──那我呢?我真正渴望的到底是什麼呢?我有了屬於自己的顏色了嗎?

  我不禁思考起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