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紋小匣③

　　凌晨時候突然下起了一場驟雨。

　　幾乎整晚都保持淺眠的謙和很快就被吵醒，走到病房角落。窗外雨勢有如海潮在灰濛濛的天空猛烈翻騰，早已習慣海風吹拂的林木也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一面壓倒，連呼吸與心跳都被蓋過，四周靜得只聽得見磅礡雨聲。

　　雖然子昂堅持這件事情到此為止，然而謙和與欣椏也沒有退讓，爭執不下的時候正好子慎返回診所，對話也因此無疾而終。其後，謙和三人正好將剩下三張病床平均分配，四人都待在診所過夜。

　　由於擔心襲擊子昂的兇手會趁夜過來，謙和提心吊膽地保持戒備卻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如果這樣結束就好了……」

　　謙和輕聲嘆息，放輕腳步地離開病房，穿過走廊踏出診所，站在前門屋簷下方凝視著雨滴流水的簾幕。

　　沒有建築物的牆壁隔絕，雨聲再度加大，幾乎來到震耳欲聾的程度。

　　正因為如此，謙和直到聽見大門開啟的聲響才猛然意識到有人站在身後，轉頭就看見欣椏滿臉不悅地抬頭凝視陰鬱的天空。

　　「妳也被吵醒了？」

　　「這種雨聲怎麼樣都會醒吧，就是那兩兄弟毫無危機感地睡到打呼。」

　　「子昂應該也很累了，否則平常差不多會在這個時間起床，準備去慢跑。」

　　「不管再累都應該撐住吧，不就幸好那個兇手沒有趁夜過來偷襲，否則那毫無危機感的兩兄弟就直接被宰掉了。」欣椏不屑冷哼。

　　「……妳覺得兇手會再對子昂動手嗎？」

　　「別說子昂，如果繼續調查下去也會對我們動手吧，那個腦側的傷口不就是最好警告嗎？依照當時情況，他們甚至可以直接將他扔下山谷，到時候就如同醫生所說，可能好幾天都沒有被發現，沒有當場摔死也是半死不活，哪有辦法像現在這樣舒服地躺在床鋪睡覺。」

　　「但是看他那個反應，絕對不會放棄吧。」

　　「寧願我們主動把他的腿打斷也好過讓他繼續亂來，先前還可以說是社團活動的範疇，現在已經被打到送醫還想要繼續調查，除了腦子被打壞之外就找不到其他說法了。」

　　「這點確實不曉得他在想什麼……」

　　「他都親口承認了，就是人魚啊。那個笨蛋覺得只要找到人魚，我們兩人的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三個人像是童話故事的結局一樣幸福快樂地生活在這座小鎮。」

　　「這個應該是子昂不久前對妳吼也要瞞住的事情吧。」

　　「你不也差不多猜到了？不用在意，他也說過我的性格惡劣，講出來就講出來。」欣椏沒好氣地搧著手。

　　「……子昂覺得我會追著妳開這座小鎮嗎？」

　　謙和等待片刻也沒有得到回答。

　　每當有強風吹過就會將驟雨帶入屋簷底下，兩人卻都沒有移動身子，任憑雨絲輕微打溼皮膚與衣服。

　　「妳真的會離開這座小鎮嗎？」謙和換了一個問題。

　　「絕對會。」

　　「因為阿姨反對妳成為攝影師的關係嗎？還是因為要照顧外婆？」

　　「全部。」欣椏平靜地說：「這座小鎮的所有一切都壓得我喘不過氣，無論何時都想要離開，要不是透過相機的鏡頭作為緩衝，說不定早就不顧一切地逃出去了。」

　　「我和子昂無法成為留下來的理由嗎？」

　　「恰好相反，你們兩人也是讓我想要離開小鎮的理由之一。」

　　「為什麼？」

　　「你們是覺得一輩子生活在這座小鎮也無所謂的人，我則是寧死也不想留在這裡的人，兩邊的差別懸殊到永遠不會產生交集吧。每次聽到你們在討論未來計畫的時候都不離這座小鎮，我可是得用盡全力才能夠忍住焦躁。」

　　對此，謙和沒有繼續刨根究柢，在幾乎癱瘓聽覺的驟雨聲響當中回想著原本的話題。

　　片刻謙和猛然意識到她並沒有將那個理由當成戲言，欣椏真心認為子昂想要去捉人魚，在心裡徘徊一整個晚上的疑惑也因此得到解答──只要抓到一隻人魚，拿到鱗片的自己可以實現戀情，拿到其他部位的欣椏可以變賣成鉅款、進而解決家裡反對的問題，兩人確實都失去了離開小鎮的理由。

　　「那樣確實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對你而言吧，只要留在這座小鎮，我就輸了。」

　　「輸給了什麼？」

　　欣椏抿起嘴唇，沒有回答，只是用著堅定語氣再次重複：「我在高中畢業之後就會離開小鎮，再也不會回來。這是已經決定的事情，無論誰說什麼都不會改變，假使子昂真抓到一隻人魚也是一樣。」

　　「這麼說起來，妳還記得兔子事件嗎？」謙和突然詢問，不等待回應就逕自解釋說：「那個時候，子昂相當堅持在學校附近看到了兔子，然而我們放學後找了好幾天都沒有發現，弄到他差點哭出來了。」

　　「不是差點，確實有哭出來吧。」

　　欣椏微微勾起嘴角，不過很快就收斂笑意地搖頭。

　　「躲在草叢的小貓小狗遠遠看過去誤會成兔子也不奇怪，然而人魚不可能是真的。兩件事情無法相提並論。」

　　「也有許多說法表示人魚其實就是儒艮啊。」

　　「你何時在這座小鎮的周邊海域見過儒艮、海豚或鯨魚了？如果真有那種東西，不用大費周章地拿木乃伊營造人魚熱潮就可以引來觀光客了。」

　　「但是子昂相當堅持自己沒有看錯。」

　　「那又如何？就算在這片大海某處真的有人魚，也不可能擁有那種誇大不實的效果，怎麼可能吃了人魚肉就長生不死，又或者配戴鱗片就改變了他人的戀慕之情，那樣已經無法算是生物了。別的不提，子昂那枚人魚鱗片的項鍊戴了十幾年也沒有見到成效不是嗎？」

　　「……因為那是假貨吧。」

　　「原來你也有注意到那條項鍊呀。」欣椏突然勾起嘴角。

　　謙和猛然意識到自己說溜了嘴，一直努力隱瞞的事情被驟然揭開，頓時湧現某種彷彿赤身裸體的羞恥感，半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果然你沒有表現出來得那麼遲鈍。雖然換作我站在相同立場，也會同樣假裝沒有注意到就是了。」

　　這句話不應該出自於甩掉自己的女孩子口中吧？或者說，這個話題本身就很不適合。謙和努力維持表情的平靜，凝視眼前被驟雨蓋到只剩下輪廓的景物。

　　「問題在於就算只是從小販手中買下、粗製濫造的便宜紀念品，對於子昂而言，那條項鍊就是真的，因此只要他堅信不疑地宣稱自己曾經見過人魚，我們也無從反駁。」

　　欣椏以嘆息作為話題的總結，輕拍了拍謙和的肩膀，轉身進入診所。

　　「進來的時候記得把大門鎖好。」

　　謙和因為這個突然的肢體接觸全身一僵，再度確切感受到自己依然喜歡著她的心情，甚至忘了回答。

　　驟雨在短時間內沒有停歇跡象，有如傾倒似的磅礡灑落。

　　這個時候，謙和忽然注意到不久前被車輪壓扁的青蛙屍體已經不知去向，也不曉得是被螞蟻搬走或被大雨沖掉，眼前被雨水滲成靛藍色的柏油路面空無一物。

　　謙和忽然覺得自己曾經見過類似的景象，腦袋清楚記得這件事情卻遲遲想不起來相關細節，只能夠低頭凝視從石階底部持續流淌而過的湍急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