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紋小匣④

　　子昂在送醫隔天就回家靜養了。

　　當時在診所病房的討論無疾而終。即使子昂表示為了安全著想，決定停止調查失蹤事件的始末，他卻打算獨自去找人魚，態度堅決到壓根不顧其他人的反對，並且在那之後刻意避而不見。

　　謙和的訊息與電話都被無視，即使主動打出校刊、失蹤事件或人魚等等關鍵字也沒有收到回應。聊天欄位的每句對話都只是在左下角徒然顯示著「未讀」兩字。

　　再加上小鎮位處偏僻鄉下，很容易找到空無一人的場所，離開中心鬧區之後到處都是略顯荒涼的空屋、空地，稍微走得更遠還有沙灘、海岬或山道，倘若子昂有心要躲根本找不到人。

　　「──明明每次自己想要去做某件事情的時候就會一直死纏爛打，不過只要自覺會被反對的時候就鬧失蹤，真是的。」

　　謙和瞪著遲遲一整面都是自己訊息的通訊軟體，無奈將螢幕切黑。

　　彰顯夏日氣氛的聒噪蟬鳴在房間內迴蕩。

　　在窗戶旁邊席地而坐的謙和陷入某種半夢半醒的狀態，想要嘗試整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找出一個勸子昂放棄的理由，然而各個細節環環相扣、彼此影響，尚未理出頭緒就感到疲倦。

　　須臾，謙和聽到了若有似無的呼喊聲，原本以為在作夢，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並非如此，急忙跑著下樓開門，隨即看見子慎和子昂並肩站在自家圍牆的外面街道。

　　「咦？怎麼了嗎？」

　　「上次約好要給你這個吧。」

　　「……有約好過要給我子昂嗎？」

　　「這個啦！」子昂沒好氣地右手提著塑膠袋往前舉。

　　謙和疑惑探頭，隨即看見裡面有一個頗為沉重的長方形木匣，邊緣有著精緻雕花紋路，頓時恍然大悟地頓首。

　　「啊啊！子慎哥在大學時期收到的人魚木乃伊！」

　　「等了幾天都沒有看到你來拿，我就自己去倉庫挖出來了。順便帶這個笨蛋過來道謝，當時已經很晚了，你們卻全家都有過來探病，而且還留著過夜，真的是不好意思了！」

　　子慎單手壓住子昂的後腦杓，低頭道謝。

　　「這是當然的事情，請子慎哥不用這麼客氣啦。」

　　「另外……韶華在家嗎？」

　　「大概在吧，不過一整個早上都沒有看到人影，可能應該還在房間睡覺──」

　　「沒關係，不用特別叫醒她，畢竟也沒什麼事。」子慎急忙揮手。

　　「好的……那麼要進來坐坐嗎？外面很熱吧。」

　　「你們自己忙吧，如果用在校刊上面應該要拍幾張照、寫些文章吧？我就不打擾了……而且我本來就不喜歡妖怪啦、靈異啦之類的話題，也不看恐怖片。那個就直接送你們了，如果到時候用不到就想辦法處理掉吧。」

　　子慎單手摀著頸側，彷彿光是提到那樣物品也會感到煩躁，低頭向子昂交代幾句不要亂來的警告之後就匆匆離去。

　　「接下來到你房間吧，我也還沒見過裡面。」子昂瞥了一眼塑膠袋。

　　「……第一句話應該不是這個吧？」

　　「抱歉啦，我也自覺在診所將氣憤鬧得有些僵了，然而你和欣椏都那麼固執，要是見面又會吵起來吧。」

　　子昂單手豎在臉前，苦笑著賠罪。

　　「這點彼此彼此吧，完全不回訊息的傢伙。」

　　「所以說了那樣又會吵起來，如果將你們捲進來也不太好。」

　　「如果欣椏在場，她絕對會發火……」

　　「對吧！」子昂笑著說：「話說先進去裡面再講吧，走過來的時候都快要被曬乾了。」

　　謙和無奈搖頭，側身讓子昂進入家裡。

　　小時候，自己家是默認的集合場所，周末早晨就可以看見蹲在陰影處的子昂和坐在圍牆上面的欣椏，偶爾會帶著當時流行的玩具，像是捕蟲網或裝著彈珠、鬥片的鐵盒子，不過大多數都是兩手空空。其中，欣椏尤其喜歡在圍牆上面前後踢著腳，偶爾不小心將鞋子踢出去的時候就會鬧脾氣地央求別人去幫忙撿，。

　　儘管如此，打從某一個時期開始，他們兩人就不再那麼做了。

　　謙和努力回想是否有一個明確的轉捩點，努力翻找回憶之後勉強推算出大概就是在韶華高中畢業的那段時間，轉換角度，也可以說是人魚熱潮消退的那段時間。

　　現在想來，應該就是失蹤事件與發現上半身骨頭的雙重打擊令小鎮整體都陷入某種停滯、負面的低靡氣氛當中，並且警戒著尚未被繩之以法的兇手，即使沒有明言也會禁止小孩子在外面玩耍──

　　「──為什麼呆站在那邊？」

　　謙和猛然回神，這才看見子昂已經毫不客氣地坐在自己床鋪邊緣，半盤起腳，單手撐著臉頰。

　　「你還真的是當自己家耶。」

　　「差不多的意思吧。話說你知道大哥就有一個人魚木乃伊居然沒有跟我講！要不是被他拉去一起翻倉庫就被你獨吞了。」

　　「誰想要獨吞這種東西，而且一直沒有讀訊息的人是你才對吧。」

　　謙和沒好氣地將塑膠袋放到書桌桌面，斜眼瞪去。

　　「這、這個……」子昂自覺理虧，轉而催促：「打開來看看吧，雖然那個木匣裡面裝的大概是假貨。人魚可不是在沙灘散步就可以隨便撿到的東西，真貨應該只有一個。」

　　「……你之前也在社團教室講過當時展示在博物館的野是假貨吧？那麼真品究竟在哪裡？」

　　「這點就是接下來要調查的部分。」

　　謙和原本下意識地想要勸說，不過在最後關頭將聲音嚥回喉嚨，轉而伸手放在木匣，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

　　子昂也從床鋪站起身子，走到書桌旁邊。

　　木匣的作工相當精緻，蓋子與匣盒緊密閉合，甚至有卡榫的凹槽，裡面則是鋪著鮮紅色的絲絨襯墊。話雖如此，謙和、子昂都沒空在意紋路細節或昂貴襯墊，視線彷彿被吸走似的專注凝視著擺放在匣內的人魚木乃伊。

　　人魚木乃伊比想像中更大，長約二十多公分，確實是上半身人形、下半身魚鰭的模樣。低著頭將雙手縮在胸前半透明乾癟的尾鰭末端正好蓋在雙手手背。

　　打從同意協助製作校刊之後，謙和在網路搜尋過不少相關圖片，意外發現世界各國都有不少關於人魚與人魚木乃伊的報導，也流傳著諸多照片，暫且不論活生生的人魚照片，人魚木乃伊的照片大多都僵直筆挺，而不是眼前那樣的蜷曲姿勢。

　　眼前放在木匣當中的人魚木乃伊乾扁枯槁，卻有著照片無法展現出來的真實感，細節栩栩如生，宛如活物。在這個瞬間，謙和突然理解了子慎在提到這件物品時候的厭惡感──不應該擁有生命的物品卻彷彿活著，這點著實令內心湧現黏稠反胃的厭惡感。

　　「原本以為是假貨會是木雕，沒想到做得這麼精緻。」子昂感嘆地低頭端詳。

　　「好歹對外宣稱是人魚的木乃伊，吸引觀光客過來看卻被發現是木雕也未免太誇張了，那樣會被告詐欺吧……不過這座小鎮居然有會製作蠟像的人嗎？沒有聽過啊。」

　　「蠟像和木乃伊不一樣吧？木乃伊只要挖掉內臟之後浸泡在鹽水裡面，接著再浸在防腐效果的液體裡面就行了。」

　　「你查過了？」

　　「以前曾經聽凱晨學弟提過幾次，製作方法並不困難。你家的窗軌偶爾也會出現不知為何被壓扁死掉的壁虎乾屍吧，差不多就是那樣的感覺，如果不考慮埃及木乃伊那種等級的繁複手續與百千年的長久保存，外行人應該也能夠製作出木乃伊。」

　　「就算辦得到也不會想要去做吧。」

　　「這點可不好說，小鎮有許多家庭都會製作魚乾，關鍵技術應該是共通的。」

　　謙和對於沒有咬合的對話皺眉沉默，思索片刻才意識到理由何在──蠟像是拿黏土、蠟液從零開始製作，需要專業技術，難度極高；木乃伊與魚乾則是都有原形，只要拿到人類、人魚的屍體就有辦法製作，難度也相對較低。

　　子昂從頭到尾都用著理所當然的態度說著木乃伊的製作方式，從前提就排除蠟像的可能性，發自內心地認為人魚確實存在。

　　謙和再次體認到欣椏看待事情的眼光比自己精確許多。要不是在深夜那場驟雨中的聊天聽她點破，自己可能還要經過好一段時間才會注意到這點。

　　「好啦，那麼真正的人魚也到手了，雖然變成木乃伊的狀態可能會稍微影響效果，等到我拍完照之後就讓你拿幾枚鱗片，之後把剩下的肉給欣椏，各取所需，皆大歡喜。」子昂笑著說。

　　「……你剛才提過這是假貨吧。」

　　「那是在看到木乃伊之前，眼前這個精緻到讓我懷疑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為什麼真貨會寄到子慎哥手上？」

　　「好吧，有道理，你說服我了。」子昂攤開雙手，頓時失去興趣地反問：「那麼這個要怎麼辦？依照大哥的說法，現在是你的東西了。」

　　「子慎哥是說送你們吧，你也包含在內。」

　　「大哥在翻倉庫的時候可是一直在抱怨，如果看到我又拿回家還不被打死。」

　　「但是現在校刊沒有要寫人魚相關的報導了，拍了照片也沒有意義……乾脆送給凱晨學弟吧，他很喜歡這種超自然的東西對吧。」

　　「我想他會很開心的。」

　　謙和正要闔上蓋子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人魚木乃伊缺了一枚指甲。

　　左手拇指的部分只有帶著些許皺褶的深色皮膚。

　　盛夏的陽光燦爛，從窗戶斜斜照入房間。謙和卻感受到某種異樣寒意，沒有細想地用力蓋緊，甚至持續施加壓力。

　　蓋匣敲擊的聲響在房間迴盪。

　　子昂疑惑蹙眉，不過沒有追問，將木匣放入塑膠袋就準備離開房間。

　　「我直接拿去給凱晨學弟吧，也得親口跟他說明校刊的事情。」

　　「我也一起去吧。」

　　「真的只是去找凱晨學弟啦。現在也還是白天，不會又被偷襲。」

　　「在詢問之前就自行澄清顯得很可疑耶。」

　　「我也已經有所防備了，不會和上次一樣被簡單撂倒。」

　　「你這不是一心想要和對方正面衝突嗎！」

　　「開玩笑的啦，開玩笑的。」

　　當謙和、子昂一邊爭論一邊來到一樓的時候正好看見韶華從廚房走出來。見狀，子昂立刻露出一個「不要多嘴」的警告眼神，頷首打招呼。

　　「韶華姊好！」

　　「……喲，這不是前幾天躺在病床上的那位嗎？聽說你在半夜跑到廢棄軍營那邊探險，然後自己把自己的腦袋摔破一個洞？」

　　韶華單手拿著巧克力棒的紙盒，反轉手腕向前遞出。

　　「真是不好意思，在韶華姊過來探望的時候意識還迷迷糊糊的，沒有道謝。巧克力棒不用了，謝謝。」

　　「人沒事就好，只是年輕氣盛也要有個限度啊。」

　　韶華將紙盒湊到嘴邊直接用牙齒咬出一根巧克力棒，淺淺叼著。

　　「那麼我先走了，改天見。」

　　子昂說完就暗中架了謙和一個拐子，趁著他痛到講不出話的時候笑著快步離開。

　　不想在自家姊姊面前將這件事情鬧大的謙和目送著子昂提著塑膠袋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轉角，腹誹幾句，正要返回房間卻注意到韶華依然倚靠著玄關牆壁，叼著巧克力棒上下搖晃，看起來沒有移動的跡象，忍不住問：「怎麼了嗎？」

　　「剛剛馮子慎也在嗎？好像有聽到他的聲音。」

　　「是的，子昂住院的時候，我和子慎哥帶剛好聊到校刊的事情，剛好他那邊也一些可以派上用場的東西，特地拿過來給我。」

　　「人魚相關的東西嗎？」韶華敏銳地挑眉。

　　謙和一時語塞，陷入沉默。

　　「你們這幾個小鬼頭和以前一樣老愛亂來。都是高中生了，至少在闖禍的時候想辦法自己處理好吧，我以前帶著你們去爬樹、跳水的時候也都沒有被老爸老媽發現啊。」

　　「大部分的時候是都沒有被發現啦……」

　　「總而言之，那傢伙應該不會在這裡待上太久的時間，記得不要走得太近。」

　　「子慎哥和妳們不是朋友嗎？」謙和不解追問。

　　「我和鳳蝶是朋友沒錯，子慎卻高一個年級。要不是你們從小和子昂玩在一起，我們三人大概永遠不會有交流吧。」

　　謙和注意到韶華的語氣頗為不屑，帶著某種厭惡情緒，不禁想起先前在診所見到的子慎也與印象有所差異，遲來地意識到他們三人之間的關係或許不像自己以為的那麼單純。

　　子慎的體格壯碩、學業優異，而且不同於巧妙迴避掉這方面問題的子昂，異性緣相當好，記得以前偶爾在街道遇到的時候身邊幾乎都有女孩子的身影。

　　十多年前的回憶已經模糊不清，謙和對於他的印象僅此而已，打從高中畢業離開小鎮之後更是只能從子昂口中聽見斷斷續續的抱怨，下意識地摻雜了不少同為弟弟立場的看法。

　　「那個軟弱的傢伙不是什麼好人。」

　　韶華以這句話結束話題，將紙盒塑膠袋裡面的碎屑一口氣倒入嘴巴，拖著腳離開玄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