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雛鳥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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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30
──雛鳥會視出生破殼時第一眼所見之「物」為母。但如果是某個人拾起受傷雛鳥並細心照料的話,牠便會忘記「母親」而把救命恩人視為牠的歸處。這樣的感情也發生在人類身上,我們稱之為「Nestling Complex(雛鳥情結)」。

  空無一人的便利屋二樓,辦公桌上的電話正微幅震盪。鈴聲刺穿屋內的每一隅──像在咆嘯,又如同嘶喊。

  沃里克在外頭聽到鈴聲衝上來時,來電已經不知有幾通了。

  鈴──鈴──鈴──

  他悠悠哉哉地接起了電話,心想大概是喋喋不休的茶渡警官。「你好,感謝來電,這裡是便利……」屋那個字還沒說完,他立刻就丟下話筒衝到一樓去找尼古拉斯。

  話筒連著電線在桌邊搖搖欲墜,左搖右擺,好像隨時會硬生落地。螺旋的電線更是使話筒漫無目的地旋轉,似是收訊不好,話筒發出了吱吱吱的雜音。

  「快點……來……吱吱吱吱……貝……吱吱吱……妮卡……吱……死……」





  愛麗克斯從商店街買了豐富的食材走上便利屋二樓。

  「我回來了!」

  二樓奇怪的沒有人影。她四處張望,發現話筒被晾在桌邊晃呀晃的,連忙把它歸正回電話處。

  「是委託來得太急沒辦法掛好話筒嗎。」她這樣推敲著。

  本來還想今天午餐做得豐盛點,看來又得一個人吃了。算了,反正也習慣這樣了……

  她嘆了口氣,抱起食物袋準備下樓。

  躂躂躂躂。是腳步聲。

  迎面撞上了沃里克,她有些被嚇到,「原來你們在啊……我還以為你們──」

  「小愛麗……」沃里克灰藍色的眼瞳似乎滿布血絲,他輕張嘴似乎要說什麼,然後又咬著牙頓了幾秒,再接著開口,用幾乎沙啞的聲音說道:「我跟尼克要去一趟Pussy。」

  「那我可不可以也……」

  「你留在這裡。」他勉強擠出笑容,一邊把身後的男人拖上來。

  她看不見男人的臉。男人的頭掛在沃里克的肩上,就好像剛才搖搖欲墜的話筒。

  她低頭,沃里克的腳邊不知何時多了好幾圈水暈。襯衫上也出現一條一條的水漬。

  「我可以問問發生什麼事嗎?」她心煩意亂地捏著手掌,指甲陷進皮肉。心臟也跳得飛快,是那種預感壞事的頻率。

  「……等我們回來。」

  沃里克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一個人拖著尼古拉斯,慢慢離開便利屋。

  這讓她再一次體會到被用力推開的孤寂感和格格不入……





  藉著窗戶看著兩個男人蹣跚離去的背影,愛麗克斯不禁抓緊窗框。

  此時大風灌進了屋裡,撩起髮絲,正狂亂地發出嗚呼的悲鳴。

  「他剛剛……是哭了嗎?」

  為什麼會哭呢?沃里克也紅著眼說要去Pussy……難不成──

  「貝羅妮卡……」喃喃唸出這個人名時,她的身體已經不自覺地動了起來。等到意識回復時,人已經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

  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但肯定是非常不好的消息……不好到會讓那個人頹喪至哭的程度……一定很痛吧,心。

  康斯坦絲雖然說她不確定貝羅妮卡和他們之間的關係,但能讓那個人那麼悲傷的話,必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吧。

  重要到會一蹶不振的地步。

  「說什麼主動出擊……還真是卑鄙的想法。」明明自己也不是成為杜鵑鳥的料,如何能夠把葦鶯所產下的蛋從巢裡推出去,獲得被蒙在鼓底的葦鶯媽媽的愛呢。

  而且那樣的愛是真正的感情嗎?

  愛麗克斯不知不覺已經走到Pussy所在的五號街。原本這條街是人來人往的,但今天卻反常的沒有人影,等到來到Pussy的店門外時,那種詭異的氣氛竟更加明顯。

  妓女們一群一群的站在店門外竊竊私語,對街則是站著幾名黃昏種。愛麗克斯認出他們是「公會」的人。

  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納悶著一邊悄悄躲進暗巷裡,突然妓女們騷動起來──從Pussy裡面走出一名戴著牌子、高大壯碩的女性,雙手抱著骨瘦如材的人……

  「趕緊把貝羅妮卡的牌子拿去除籍,回基地去。」女人用冷冰冰的聲音說著,立馬扯下懷中人的牌子,隨手一拋,讓身後的眼鏡女人接手。

  「是,長官。」

  「還有,過量服用的下場我想你也見識過了,希望下次不是我抱著你的屍體。」吉娜回頭冷瞟著被沃里克攙扶的尼古拉斯。

  藏在暗巷的愛麗克斯雖然一開始摸不著頭緒,但現在也知道是什麼情況了──貝羅妮卡現在在公會的手上,而沃里克和尼古拉斯他們並沒有要「拿回來」的意思。但是……那不是對他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嗎?難道他們不想為她做什麼,就這樣任公會處置?

  而且人如果死了,是需要舉行喪禮、蓋墳祭拜的……對黃昏種而言,難道是「不需要」的嗎?

  所以如果哪天尼古拉斯死了……

  不要……好可怕。

  「貝羅妮卡……請把她交給我們。」沃里克怒瞪著吉娜,發出低吼。

  「交給你們?別說傻話了沃里克。」吉娜發出了輕鄙的笑聲,「你該不會是想要為她立碑吧?你覺得這樣做,這條街的普通人會接受嗎?我們黃昏種值得你們去祭拜嗎?」

  愛麗克斯雖然知道黃昏種一直站在被歧視的立場,但從來沒想過他們死後的下場也一樣慘無人道──明明大家都是人類,他們只不過是比起普通人稍微強壯,不過是因為戰爭才不得已繼承了這個遺毒,為何還要被如此對待?

  「如果不阻止的話……」尼古拉斯會不會也……

  如果不阻止的話──

  她立刻從暗巷跳出來,一股腦兒張開雙手把吉娜擋在面前,「請將貝羅妮卡小姐交給便利屋!」

  不這麼做的話,尼古拉斯會步上同樣的後塵,她絕對不要這樣。

  「……小愛麗?」沃里克在見到愛麗克斯身影的第一個反應是下巴墜地。他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出現在這裡──明明已經交代過讓她乖乖待在便利屋了,到底是什麼時候跟上來的?又是為什麼跟上來?

  沃里克不懂。非常不懂。

   「怎麼,便利屋的小姑娘也想攪和?」吉娜不由得嗤了一聲。一邊將貝羅妮卡的屍體丟給了下屬保管。

  「貝羅妮卡……是尼古拉斯和沃里克他們非常重要的人,公會不該插手……」

  吉娜不由得怒了,「不該插手?這個區好不容易才恢復平靜,小姑娘你是想讓便利屋打破『原則』嗎?」

  「我現在所做的事只是我個人的意志,跟便利屋沒有一點關係。」愛麗克斯露出無畏的堅定眼神,往吉娜的面前走近,「而且,所謂的三原則於我毫無約束力,我並不屬於艾爾蓋斯托姆,我希望的是你們把貝羅妮卡交給便利屋。」

  「真是有趣的發言。」吉娜哼了一聲,半瞇起眼審視著面前這個毫無戰鬥能力卻敢與她對峙的年輕女人,「不遵守三原則,就代表這裡所有的黃昏種都可以無視原則殺了你呢?」

  她的眼神……非常恐怖,但現在絕不能退縮。「我只是不懂公會巴著一具屍體不放到底是為了什麼理由?」

  「理由?在你的問題得到答案前,你的心臟就會先開出一個洞吶──」吉娜隨即掏出一把G17手槍抵住她的胸口。「即使如此你還是想知道答案?」

  沃里克見狀連忙把M9上膛,瞄準吉娜的頭部。「帕可麗,你這……」

  「別妨礙長官!」金哲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沃里克的背後,左右手各把著一隻改造短槍,槍口按在沃里克和尼古拉斯兩人的後腦勺。

  「怎麼辦呢小姑娘?你也不想將事情鬧大吧?」吉娜將槍口重壓在她的左胸,愛麗克斯不禁吃疼地揪起眉。

  很可怕…..如果那個人扣下板機的話,自己就會死……但是──「我是不會放棄的。」她覺得他們不會在這裡殺人。

  她想,公會非要「拿回屍體」的這個舉動充滿違和感……絕對不是「原則」的問題。

  「愛麗克斯!」沃里克不免氣得大吼她的名字……雖然他和她是站在同一陣線上,但讓自己陷入危險就沒有必要了。畢竟死了一個貝羅妮卡已經夠讓旁邊的白癡難過了,如果再讓她丟掉性命,天曉得那矮子會不會再也爬不起來。「不要再和公會爭了,你不需要為了我們做到這種地步……」

  又來了,這種語氣……這種推開人的話……

  「既然便利屋都放棄了,你不如也就此罷休吧小姑娘?」吉娜撇起嘴,趁愛麗克斯怔愣的時候,立刻跳上屋頂,領著一眾黃昏種準備離開Pussy。

  「等、等等!」

  「我可沒興趣在科西嘉的領地大開殺戒,天曉得他會不會又藉口勾結政府將我們屠殺。」吉娜扭頭回答她的疑問。就現況而言,能避免紛爭就避免,尤其是這種毫無意義的爭奪。「所以,別再執著『拿回』貝羅妮卡了。」

  吉娜說完,便開始跑了起來,身後的部下也一一跟上。

  「等……」愛麗克斯想拔腿追上,卻被沃里克抓住手腕。

  他搖著頭,「不要追了。」

  她卻用力甩開沃里克的手,「至少……也要把牌子拿回來!」她使盡全身的力氣狂奔──至於自己到底為何這麼執著,已經搞不清楚原因了。





  「呼……哈啊……哈啊……!」愛麗克斯為了追上公會一行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最後還是把他們跟丟了。

  雖然早就料到是這種結果,但他們那群人在她拔腿狂奔時刻意放慢速度,在快要追上時又突然衝刺……分明是耍著她玩!太讓人生氣了!

  她記得公會位在零號街,不知道哪條路能比較快抵達……

  叭叭叭──

  「嗯?」

  汽車喇叭的聲音冷不防在背後響徹,一輛舊式警車在此時開到愛麗克斯的身旁,然後停了下來。

  車窗搖下,一名男性探頭出來,「愛麗克斯小姐?」

  「科迪先生?」愛麗克斯有些驚訝。

  「怎麼了嗎?看見你在街上衝刺……」科迪不免搓搓下巴,「難不成──是小偷?」

  「不、不是」。她急忙搖頭。看著眼前的警車,她立時想到停滯不前的解決辦法,「科迪先生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眨眨眼,她用讓人無法拒絕的眼神盯著科迪。

  「請……說……」他嚥了口口水。

  「能不能帶我到零號街去,拜託了。」她低著頭請求。





  因為愛麗克斯說要盡快趕到零號街,科迪便一路猛踩油門狂飆,即使老警車的引擎不停發出奇怪的聲音,他仍然沒有放開油門。終於在車子熄火前到達目的地。

  「非常謝謝你,科迪先生!」愛麗克斯在向科迪道謝後立馬下車衝進公會基地。只是前腳才踏入沒多久,面前就被幾個全副武裝的黃昏種阻擋。

  「長官說過會有普通人大駕光臨,看來是沒錯啊。」其中一名少年呵呵笑著,一邊拔起鋒利的彎刀直指愛麗克斯的面門。

  刀子很可怕……但是她不能就這樣半途而廢。「我想見帕可麗女士。請讓我……」

  「不可以唷~長官吩咐我們要當好看門狗,所以普通人你不能進來!」少年這時將刀子更逼近她,刀尖閃爍著可怕炫目的光芒。他咧嘴說道:「如果你再靠進一步,就別怪我把你的腦袋砍下來。嘻嘻!」

  「涅奇,把刀子放下來!」

  「加爾大哥……?」少年疑問的同時,刀子就被加拉哈德一手拍落,少年因此發起脾氣。「加爾大哥,你這是在做什麼!別妨礙我啊!」

  「這裡沒有你們的事了。」加拉哈德向後瞟了一眼,「豪森,把這些小鬼頭領回基地裡。」

  「我才不要!不要!放開我!」

  「閉嘴!臭小鬼!」

  愛麗克斯愣愣地看著這般鬧內訌的場面……所以現在她是沒有生命危險了?

  等到小鬼們都被攆回去,加拉哈德便向她打招呼。

  「好久不見了,貝尼迪特小姐。」他微微彎著自己高大壯碩的軀體說道。

  「啊,是……好久不見。」

  「正好我回來基地處理點事情,才能被我撞見小鬼頭暴走……不然你出什麼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向便利屋交代……剛剛那沒禮貌的小子叫涅奇,加入公會沒多少天,所以不懂規矩,希望你不要介意。」

  愛麗克斯想既然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加拉哈德,或許可以請求他讓她見上吉娜一面。「加拉哈德先生,我想──」

  「如果你是要找長官的話大概沒辦法。」他略帶歉意地說道。

  「但是,好歹牌子要……」

  加拉哈德嘆了口氣,搖搖頭。「事情我也大概聽說了,但是長官是不可能將貝羅妮卡交給便利屋的,這個決定是你怎麼請求都無法改變。至於牌子……我會試著跟長官說說看。」

  「能告訴我你們要貝羅妮卡的理由嗎?」愛麗克斯落寞地問。

  既然現在無法達到目的,至少也要知道這其中的原因。為了尼古拉斯,她必須要解開心中這份違和感。

  「理由嗎?」加拉哈德搔搔頭,似乎不曾想過這個問題。「要說理由我也不知道……打從有記憶以來,黃昏種的屍體就一直埋在公會,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我們出生就收到配發的牌子,聽由公會派遣,死後再埋在這裡,一直都是這樣循環。」

  「難道加拉哈德先生從不疑惑你們只能葬在這裡的原因嗎?」

  「經你這麼說確實很古怪,但我想可能是政府私底下訂的規則吧?畢竟還是有不少人厭惡我們,要尋墓地大概也沒有人會賣給我們吧。」他苦笑,「我想長官是因為『某種規定』才這麼不近人情的,希望你能諒解。」

  她也苦澀地笑了。「所以不可以打破規則嗎?」

  加拉哈德沉吟片晌,話鋒一轉問:「那麼對你而言黃昏種是什麼?」

  「和我們一樣是普通的人類,只是壽命比較短,身體比較強壯而已。」

  「哈……這樣就夠了。」加拉哈德扯起嘴角,輕拍她的頭說:「就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告訴尼克吧,我想只要是黃昏種都很受用這句話的。不管以後會葬在哪裡,又是否有誰會記得我們,至少還有人覺得我們不是怪物,那樣就夠了。」

  她能感受到話裡飽含的辛酸……

  這些年來,他們到底承受了多少投射過來的鄙夷目光?從出生到死亡,沒有一刻是符合人道的對待,他們又如何安慰自己才能這樣笑著生存?

  尼古拉斯也是這樣的嗎?

  「所以貝尼迪特小姐,請你趁長官發現前離開吧。」

  離開……雖然不想要就這麼放棄,但她現在也沒有能力強行突破。

  為什麼自己總是什麼都做不到?

  她吸了口氣,像是對不在現場的吉娜下戰帖,「我還會再來的。」

  「你可別這麼死心眼,牌子我會幫你處理……」

  「我還會再來,直到你們長官出來迎接我為止。」她揚聲對著基地裡大喊。

  至少在失去待在艾爾蓋斯托姆的理由前,為尼古拉斯做一件事。





  從零號街的公會基地回到八號街的便利屋,勢必會經過「一號街」這個地方──而它就是所謂的廢墟街。如果形容艾爾蓋斯托姆是被政府棄置的區域,那麼廢墟街便是「垃圾掩埋」的存在。

  頹圮殘破的建築物,路上殘留著不知是血水還是汙水的痕跡。整條路上沒有街燈,好不容易發現一個,卻是發出吱吱吱的閃爍聲,顯露一副要被黑暗吞噬的樣子。

  如果是以前的話,愛麗克斯一定會害怕獨自身處在這樣的空間,害怕巴里的幻象再度出現。但現在的她不一樣了,比起血腥般的噩夢,她更害怕自己的無能為力……

  啪啪啪──連串像是打擊東西的聲音。

  「臭小鬼!下次你敢再偷東西,管你是不是躲到怪物的基地裡,老子一定會把你打死!走著瞧!」一名面目惡憎的高大男人低頭咒罵著,啐了一口痰後便從暗巷裡走出來,愛麗克斯這時和他對上視線。

  身體本能地提高警覺,她暗自退了一小步。

  男人不禁瞇眼審視她,「這裡可不是小姐你該來的地方,你一個人究竟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去公會申請黃昏種保鑣。」她扯謊。眼角餘光瞥向男人剛走出的巷口。

  「喔?是親近派的啊。」男人不懷好意地笑著,「我勸你還是別太相信這些披著人皮的怪物,免得被反咬一口呦。」

  雖然平時就聽多了旁人歧視黃昏種的言語,但現在的她似乎沒辦法很好地控制情緒……

  她拳緊掌心。

  怪物嗎?對她而言,或許站在正義方的普通人,才是所謂的怪物吧──為了堅持正義而濫殺黃昏種的怪物。

  「是,謝謝您的提醒。」她用力吸了好大一口氣讓自己冷靜。

  她知道現在的自己什麼都做不了,連反駁都沒辦法,因為自己根本打不過這個男人……

  「我說,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就趕緊離開這個『垃圾區』吧,我也要走了喔。」男人邊說邊指著前方,像在問她要不要同行。

  她勉強一笑,又後退了一步。「聽過您的話後……我覺得我還是回去取消黃昏種派遣好了。先生您就自己先回去吧。」

  「喔。」男人搔搔短髮,聽得出她話裡明確的拒絕。或許是這個地方本來就讓他心生厭惡,他自討沒趣後,就真的留下她一個人離開了。

  而她為了不被懷疑,也返回走了好幾步路,覺得差不多時候,她鑽進暗巷,讓牆壁遮擋她的身影,查看那個男人是否走遠──確認他真的走遠後,她才鬆下戒心。

  腳步加快,她再度回到剛才男人走出的暗巷口。

  「痛……嗚……嗚……好痛……!」

  從裡頭傳來了孱弱的聲音,愛麗克斯不免走近一瞧,發現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子正倚在牆邊發出哀號。

  「你……沒事吧?」

  「不要!不要靠近我!不要打我!」他架起雙臂擋住自己的臉和身體。

  愛麗克斯為了不讓他害怕,便蹲下身體讓視線和他持平。「我不是壞人,剛剛那個人已經走了,所以你不用害怕。」

  「就算是這樣,你也是普通人,不要靠近我!」如受傷野獸的低吼,他的眼睛在說話時充滿血絲,用視線將她徹底推拒在外。

  原來自己也被黃昏種當成「怪物」啊。

  愛麗克斯看著孩子脖頸上的金屬吊牌,說道:「但是我很喜歡喔,戴牌子的傢伙。」

  即使遭受異樣的眼光,即使被不平等的對待,卻還是努力地活著,她很喜歡,非常非常的喜歡。

  「騙人!」

  她微笑,「我喜歡的人和你一樣是戴牌子的。」

  「那又怎樣,你又不可能喜歡我。」

  「我喜歡戴牌子的人,所以我也喜歡你呀。」

  「騙人!騙人!騙人!」他突然哭了起來,「雖然知道是騙人的,但是從沒有人對我這麼說……媽的……好高興……」

  愛麗克斯笑著,不禁揉揉他凌亂的短髮,接著抱住孩子的身體說:「不要哭嘛……」再這麼哭下去她也想哭了。那孩子的聲音跟埃米利奧好像,尤其是哭的聲音──

  「我、我沒有哭了!還有你的胸部太大把我壓得好難受!」

  「欸?那是我的錯嗎?」愛麗克斯被他硬生生地推開。

  他的臉紅通通的,低頭避開她的視線,「我……我討厭巨乳……」

  「……」頭頂像是被鐵鎚重擊一樣,所以黃昏種的男性都不喜歡胸部太豐滿的女性嗎?

  「但……但是……我不討厭你。」他支支吾吾地說道。

  愛麗克斯聽了他的話後總算是挽回一點自信。只是面前的孩子似乎是生病的樣子,氣息很混亂,她便想摸他的額頭探探溫度,卻被他一手拍掉。

  「我沒事。」

  「我帶你去看醫生吧。」

  「我不要!」他突然站起來,單手扶著牆壁,似乎因為雙腳被打得痛麻而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我要去找東西吃了……你叫什麼名字,告訴我,我之後會報答你的。」

  「等等,你不要亂動,不是受傷了嗎?」愛麗克斯著急地按住他瘦弱的肩膀。

  但他執意要離去。「我叫亞歷斯(Ales),你叫什麼……」

  只是他話還沒說完,整個人竟不穩得要往前撲了,好險愛麗克斯及時抓住他的身體,他才沒有撞到牆壁再受一次傷。

  他似是昏了過去──

  「醒醒!」見亞歷斯沒有應聲,愛麗克斯連忙把他揹起來。

  如果現在不趕緊去找醫生治療,這孩子會死!

  「……你要帶我去醫院?我不要去醫院。」似是猜透她的想法,亞歷斯不安分地踢著腳想要掙脫。

  「不可以,必須去醫院!」她用力扣住他的雙腿。

  但他仍然胡亂揮動手腳妨礙她前進,「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愛麗克斯因為揹著他很吃力,再加上受不住他的胡鬧,只能暫時停下腳步答應他,「好吧,那麼你家在那裡,我送你回去。」

  等知道他家的位置之後再請醫生……

  「我沒有家……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怎麼可能有回去的地方。」

  「對不起。」

  「為什麼要對我說對不起?」亞歷斯低下頭,臉頰貼在她的耳畔。「你又沒有錯,我無家可歸又不是你害的……總之你把我放下來吧,放我在這裡自生自滅也沒關係,反正黃昏種就是該死嘛──」

  「不可以!」她不由得低吼。

  她是不想生氣的,但是亞歷斯的聲音跟埃米利奧小時候的聲音實在太相像了,用這種聲音去告訴她讓她對他見死不救,她怎麼可能不心痛。

  「可是我沒有家,難道要去姊姊的家嗎?姊姊要收留我嗎?」

  「我……」她猶豫了,現在沃里克照顧尼古拉斯肯定很心瘁,如果自己再把這孩子帶回去,難道不是給他們添麻煩嗎?

  而且她不久前才信誓旦旦地說要把牌子拿回來,最後卻帶了個男孩回去,怎麼想他們都不會接受的。

  就算她把這孩子送去給泰奧醫生治療,若是痊癒之後他又該待在那裡,不可能又是便利屋──警局也不可能,孤兒院也滿了,康斯坦絲更是不可能……

  對了,康斯坦絲……康斯坦絲曾給她一把鑰匙,2037的鑰匙。

  那把鑰匙是她曾經居住過的舊屋,位在六號街和東門的交界處。

  那裡的話,就可以讓亞歷斯待上一陣子了吧。

  「姊姊……其實你可以不用管我……」愛麗克斯感到耳邊有些濕潤,背上的亞歷斯像是在哭,「反正我死了也只是世上少了一個怪物……我們黃昏種是不被需要的……」

  「我會照顧你的。」

  「嗚……嗚……」

  「身體很痛嗎?」她心疼地問道。

  「嗯……」

  「為什麼不想去看醫生呢?」

  「醫生……很可怕。反正我只是受傷,幾天就會好的。」他蹭蹭愛麗克斯的臉頰,「姊姊,你要帶我去你的房子嗎?」

  「對,但是有點遠。」

  「沒關係……」他的聲音愈來愈弱,似乎是痛得暈過去了。

  愛麗克斯則緊張地加快腳步,即使從沒背過一個大孩子這麼久,她還是用盡力氣要帶這個孩子離開廢墟街。





  六號街有一段時間曾經居住過許多黃昏種,但在1989年反黃昏種意識漸趨強烈,驅逐隊又以「狩獵者」為名將他們濫殺殆盡後,六號街早已杳無人至……只剩下倉庫和工廠孤獨地運作著。

  因為工廠雜沓林立,愛麗克斯費了一些工夫才找到編號2037的舊屋。

  屋頂的斜面略為破損,但整體看來卻不像棄置的樣子,或許是康斯坦絲偶爾會過來整理,才不讓房子變成殘牆碎石。

  她這時彎著身體用左手扣住亞歷斯的腿,另手則慢慢地將鑰匙插進門鎖。打開門後,她在門邊摸索著電源開關,把電燈打開。

  屋子並沒有想像中的小──右手邊是上樓的樓梯;客廳處擺著一套L型沙發和一張矮木桌;往後則有一間臥室;左邊是廚房和浴室。

  「這……」愛麗克斯不禁咋舌,畢竟這樣的房子對她來說太大了……康斯坦絲還真是給了她一把「相當」貴重的鑰匙啊。

  她接著把亞歷斯移到臥房,給他蓋上被子。

  在安置好亞歷斯後,她便急急忙忙地離開屋子並把門鎖上,打算去找泰奧醫生過來診治。只是當她走到七號街的醫院時,妮娜卻告訴她泰奧醫生已經去外地處理藥品進貨的問題,需要幾天才能回來看診──

  「……是尼克又受傷了嗎?」妮娜擔心地問道。

  「不,不是。是黃昏種的孩子……他受傷了。好像還生了病,所以才來找泰奧醫生的。」

  妮娜似乎比她還著急,「他傷得很嚴重嗎?如果是小面積的傷口,我能夠處理的!」

  「真的?太好了!」愛麗克斯不禁感激地看著妮娜,「我還很擔心醫生不在的話該怎麼辦……謝謝你妮娜……我把那孩子安置在六號街的房子,我們一起過去吧。」她微笑地拉起妮娜的小手,「真的很謝謝你。」

  「不用客氣。」妮娜也回予一道笑,一邊俐落地將需要的用具裝進急救箱,在帶上一罐Célébrer和兩隻抑制劑後,便與愛麗克斯一同離開醫院,往六號街的方向前進。





  她們進到臥房去看亞歷斯的狀況。

  只是亞歷斯並沒有清醒過來──他雙眼凹陷,臉頰蒼白──這讓愛麗克斯非常的擔心,「我想他是不是有段時間沒有服用Célébrer才會這麼虛弱?」

  「我先給他注射一枝抑制劑。」妮娜二話不說便將針打在亞歷斯的腿上。

  「呀啊!好痛!」

  原本昏睡的亞歷斯因為針刺到肉裡的緣故,馬上就醒了。「好痛好痛好痛!」

  他的眼睛淚汪汪的,好像隨時會滾落淚水。

  「亞歷斯,忍耐一下吧……」深怕亞歷斯又會無理取鬧,愛麗克斯不禁緊握住他傷痕累累的小手。

  妮娜接著又為他處理傷口,雖然過程中亞歷斯一直嚷嚷著好痛,但他還是很配合的讓妮娜治療,總算在兩個小時之後,妮娜將他身上所有的外傷都包紮完畢了。

  「謝謝你,妮娜。診療費的話──」

  她插話,「不用的喔,因為我沒有幫上什麼大忙嘛。」

  「但是Célébrer很貴的,至少讓我付這些……」

  妮娜搖搖頭,「便利屋幫了我們醫院很多,而且幫助黃昏種也是醫生待在這裡的原因,所以愛麗只要下次再做甜點給我和醫生吃就好啦。」她微微一笑。

  「好……好的,謝謝你。」

  在送妮娜回醫院的路上,愛麗克斯順道買了一點食材,打算給亞歷斯做點東西讓他補充體力。





  回到舊屋。

  廚房大概是太久沒用的關係,爐連烤有點髒,愛麗克斯還花了點時間做清理的工作,等到真的開火料理時,也差不多是晚餐時間了。

  因為燒菜的聲音很大,她幾乎是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若不是亞歷斯披著棉被過來提醒她門鈴一直響,她可能直到做完都不會發現有人在外面。

  「是誰呢姊姊?」

  「亞歷斯能不能再回去睡一會?」

  「好。」

  她先讓亞歷斯回去臥房,自己則拿起鍋鏟藏在背後當武器──畢竟除了妮娜以外沒有人知道她在這裡,現在上門找她的人,很有可能是強盜也說不定吧?

  她戰戰兢兢地走到玄關,卻聽見了康斯坦絲的聲音,「愛麗,你在裡面吧?」一邊附帶著敲門的聲音。

  為什麼康妮會知道她在這裡?

  「愛麗,便利屋的兩位先生因為你音訊全無跑去警局報案了。現在沃里克還四處在找你啊。」

  慘了……

  慘了!她為了照顧亞歷斯,忘記回去便利屋報備了。

  她歉疚地打開大門,迎來的是康斯坦絲哭過的臉……康斯坦絲一見到她,劈頭就先給她一個相當用力擁抱,「真是擔心死我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拿著鍋鏟的手垂了下來。

  噹噹──

  熟悉的,讓她心煩意亂的金屬聲。

  男人直盯盯地看著她。帶著擔心和責備。

  「對了,尼克也來了喔。」康斯坦絲在她耳邊說道。

  康斯坦絲接著放開愛麗克斯的身體,用力推她的後背讓她更靠近尼古拉斯,一邊壓低聲音說:「快點過去吧,尼克不是正在那邊等你嘛!」

  愛麗克斯不禁尷尬地站在尼古拉斯的面前,低頭,她甚至不敢直視他的雙眼。

  心臟跳得很快,她也知道他為了找她連康斯坦絲都叫來了,但現在的情況下她並不能直接回去便利屋──

  「對不起……」她打著手語,抬頭看著尼古拉斯深鎖的眉心。「我……要待在這裡。」

  「你在說什麼啊愛麗!」康斯坦絲一聽,急地摀住她的嘴不讓她說話,「為什麼要待在這裡!?這個區已經不會再有危險了,你沒必要──」

  她立刻把康斯坦絲的手拉下,痛苦地揚起嘴角。「之前我待在便利屋是因為無處可去,但是現在我有住的地方了……康妮我也會付租金給你……我……一直在便利屋打擾,沃里克也說過三個人太擠了……所以……」

  康斯坦絲又一次摀著她的嘴,「笨蛋啊!貝羅妮卡都死了明明就是你的機……」

  「康妮!」愛麗克斯不禁生氣地扯下康斯坦絲的手臂要她住嘴。

  她希望尼古拉斯沒有讀懂康斯坦絲的唇語,但,尼古拉斯的表情卻愈來愈難看。

  是誤會她想趁虛而入,還是因為提及貝羅妮卡的名字而讓他心痛呢?

  所以她那時候才想放棄啊……因為那個人眼裡根本看不到她……

  反正已經有很多很好的回憶了,不能再貪心了。「尼古拉斯……這段時間真的很謝謝你們收留我,為了不再給你們添麻煩,我覺得我必須要離開……還有今天沒有拿回貝羅妮卡的牌子真的很對不起……我一定會拿回來──」

  「康、斯、坦、絲──」一直默不作聲的尼古拉斯突然在這時開口了,他指著通往七號街方向的路說:「我要跟這、女、人說話,你能不能先回去?」

  「我……?」

  尼古拉斯又睨了康斯坦絲一眼,她知道他是想讓她趕緊走。「我知道了……我回去就是了。」





  康斯坦絲離開後,氣氛卻變得更加詭異──

  愛麗克斯不免心煩意亂地握緊手中的鍋鏟,不曉得面前的男人到底要跟她說什麼。

  沉吟了幾秒,尼古拉斯問她,「你是真的想待在這裡?」

  「嗯……」猶豫的回答。

  其實要照顧亞歷斯是還有很多解決辦法的──但是她一想到回去便利屋就會看見尼古拉斯魂不守舍或者心痛的樣子……她就不想再待在那個空間。

  所以她選擇了這種逃避方式。

  「我知道了,我會跟沃里克說。」

  她苦笑:「謝謝你……」

  放棄吧,放棄吧!那個人那怕是一點挽留的話都沒有說出口,這不就是在告訴她不用再白費力氣把感情投注在他身上了嗎?

  這次真的失戀了啊。

  「……白癡。」

  「什、什麼!?」為什麼突然被他罵了?

  尼古拉斯沒等她反應過來,便搶走她手中的鍋鏟將之丟到身後,再單手扣住她兩隻手的手腕拉上她的頭頂,砰一聲,他把她壓在門上。

  愛麗克斯瞠瞪著他,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

  「你知道隨便一個人都可以殺、了、你──」低沉、帶有威脅的聲音環繞在耳畔,他的眼神滿佈殺意,「你認為你能夠活下來?在這個和廢墟街差不多的地方?」

  「我……不會有人想殺我……」好近,尼古拉斯離她太近了,近到他身上的熱氣全都散發開來,這樣會害她心跳加速的……

  砰砰砰砰砰砰!心跳聲如鼓聲響繞。

  不可以心動──明明已經沒機會了,怎麼可以心動!

  「你如果能掙脫,我就同意你住在這裡。」

  尼古拉斯的眼眶略紅,像是鐵了心要牽制住她一樣──此時擒在她手腕上的手早已暴滿青筋,她覺得自己的手腕隨時會碎裂。

  她不禁吃疼地皺起眉,「好痛……」

  「數到十,沒有掙脫我就會帶你回去──一、二……」

  她不懂,為什麼現在又改變主意要帶她回去?她真的完全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

  「三。」

  「放開我!」

  「四。」

  即使知道自己處於下風,但她也不想就這麼認輸。「放開!」

  「五。」

  「我討厭你!」她再也忍不住地脫口而出。

  「……」尼古拉斯瞪著眼,整個人徹底愣住了。

  這時如繩索般綑綁住她手腕的大手瞬地沒了力氣,愛麗克斯沒想到自己竟成功掙脫了他。

  「你……」

  「是我贏了。」她撇起嘴角,從他的面前繞過去。「對不起,尼古拉斯……我要住在這裡。」

  「你就這麼不想回去?」

  「嗯。」

  「……討厭……我?」

  「很討厭。」她口是心非地說,心想乾脆把這個當成不願回去的理由──如果從現在開始不斷催眠自己討厭他,日子久了應該就不會那麼喜歡了吧……

  「……」他的眉心擰成了川字。

  以往旁人的嫌棄厭惡對他來說都只是蚊蟲叮咬,但當這女人用那張嘴擺出「討厭」的口型時,卻讓他覺得自己被落雷轟頂……

  他當然可以強硬地把她帶走,但勢必會讓她更討厭自己。

  「我知道了,你好好保重……」

  她並沒有開口說話,低著頭一動也不動。他不由得嘆了口氣,現在能做的,也只有離開這個地方了。





  尼古拉斯離去後,愛麗克斯才去撿飛得老遠的鍋鏟。拿著鍋鏟進到屋裡時她都沒有哭,甚至還俐落地把晚餐都做好。

  一小時後,亞歷斯狼吞虎嚥吃著愛麗克斯為他準備的一大鍋番茄肉醬筆管麵──湯匙挖著鍋底發出了沙沙沙的聲音,而愛麗克斯也不知在做什麼──蹲在地上發出了類似的摩擦聲……

  亞歷斯忍不住好奇地抱著鍋子站在她身旁,只是她似乎沒有發現,仍舊低著頭用刀子刻劃木板──每劃下一刀,木板上就多出了一圈水漬。

  「愛麗,你在做什麼呢?」亞歷斯蹲下來問道。

  自從一小時前愛麗克斯告訴亞歷斯她的名字後,亞歷斯就再也不叫她姊姊了。雖然叫她的名字並沒有什麼不妥,但她還是喜歡他叫她姊姊……不過這樣的想法還是算了,畢竟亞歷斯也不是埃米利奧。

  繼續把亞歷斯當作埃米利奧的替代品的話就太過分了……

  「愛麗,你用這塊木板到底在做什麼嘛!」他用小小的食指戳她濕潤的臉頰。

  她連忙放下刀子把淚水抆去,吸吸鼻子,她用力眨眼說道:「這是讓大家記得你曾經活在這世上的證明,是很重要的東西。」

  亞歷斯不禁地咧嘴一笑,「那麼愛麗也幫我做一個。」

  「不行!」愛麗克斯沒來由地激動起來,「我不會給你做的,你要健健康康的活著。」

  「啊……」

  「答應我。」她紅著眼眶,用力握住亞歷斯的手。

  因為她一點不想要再給人做碑了……不想要身邊的人比她都還早離去,不想要再遭遇生離死別,不想要獨自守著重要之人的墳哭泣……

  畢竟先離開人世、讓愛他的人承受莫大痛苦的人都是壞蛋……所以她絕對不會成為壞蛋,也絕對不會讓重要之人成為他人的壞蛋──「我會照顧亞歷斯的,所以亞歷斯會活得很久,放心吧。」

  「嗯……」亞歷斯突然張開雙臂抱住她,下巴蹭著她的頭頂,模模糊糊地說:「那麼我們約定吧,四年之後我要跟愛麗結婚。」

  「欸!?」

  「不訂目標的話我會沒有動力呀,而且四年後我已經十六歲了。」亞歷斯笑嘻嘻的。

  「可是……」

  「我沒有爸爸媽媽照顧我,要不是愛麗救了我,我早就死了……所以愛麗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我也不討厭愛麗,那麼結婚就沒問題啦。」如此天真的話語。

  她知道這孩子對她的信任不外乎是依賴感驅使,所以他的話只是說著玩而已,相信幾年過後便會忘了這回事……

  她這時抬頭輕輕撫摸亞歷斯的臉,半開玩笑地問:「但是我們差了十二歲,可以嗎?」

  「又沒關係!」亞歷斯噘著嘴,接著打了一個大哈欠,似乎是很累的樣子。「愛麗,愛麗──結婚的事我們之後再說吧……我好睏喔……哈嗚!」

  「想睡覺了嗎?」

  「嗯!」

  愛麗克斯站了起來,一邊拉著亞歷斯的小手,「那回房間休息吧。」她笑了笑。





  愛麗克斯盯著亞歷斯確實服用了Célébrer才安心下來。

  她一邊把棉被蓋在他身上,一邊拍拍他的胸口要他趕快閉上眼睛休息。

  但亞歷斯仍舊睜著圓滾滾的眼珠,炯炯有神地說:「我想聽故事,愛麗。」

  「可是這裡沒有故事書……」

  他隨即指著愛麗克斯身後的書櫃,一邊擺出一副不順從他他就不聽話的表情。「那邊有,一本薄薄的書──我想聽那個,聽完我就會睡著。」

  「好吧。」她知道小孩子都比較任性,但也很沒有耐性,如果這本書是相當無聊的內容,她相信亞歷斯很快就會失去興致。

  她這時從書櫃取出書本,上頭沾著灰塵,她拍了拍,發現封面是一張畫著黑貓與雛鳥的插圖──是一本繪本,故事名稱叫做《Near》。

  好像很有趣的樣子。

  她升起了興致,一邊把書本打開,看著第一頁插圖內容上精巧的文字,為亞歷斯讀道:「很久以前有一座小島並沒有人類居住……」





  很久以前有一座小島並沒有人類居住,但在某一天因為戰爭的緣故,人類全都跑來這座島上避難了,島上的鳥類因此失去了原有的居住環境──

  其中有一種鳥類被迫害得最為嚴重。牠擁有一身金黃色的羽毛,鳴叫起來特別動聽,一時之間竟成為富人們爭相飼養的寵物。而窮人們為了賺得更多的錢也展開捕獵行動,雛鳥就這樣被迫與成鳥分別──許多雛鳥因為沒有成鳥的照顧,紛紛餓死或是墜落而死。

  草地上屢見雛鳥的屍體,吸引不少野貓的注意。

  此時正有隻剛摔下來的雛鳥,牠幸運地沒有受任何傷……只是牠也離死期不遠了……因為牠身旁正有一隻雜色貓對著牠虎視眈眈。

  以前的人總說貓愛吃魚,但事實不然,貓更愛吃的是鳥──魚有刺,貓不好消化,相比之下鳥肉就美味方便多了。

  雛鳥因為雜色貓兇厲的目光,發出了啾啾啾的求救聲。

  只是牠的叫聲相當微弱,對雜色貓而言甚至是一種挑釁……雜色貓不禁抬起貓爪,準備擒住牠飽餐一頓。

  「喵嗚!」一道黑色的身影瞬地撲在了雜色貓身上,原來是一隻傷痕累累的黑貓。

  黑貓齜牙裂嘴發出了可怕的叫聲,開始與雜色貓搏鬥。

  不知過了多久,黑貓戰勝了比牠壯碩的雜色貓。但雛鳥卻不認為自己得救了──因為這是個適者生存的世界,黑貓的出現並不是為了救牠,更有可能的是「奪取獵物」。

  雛鳥不禁又發出了鳴叫,帶著濃厚的警告意味。

  黑貓卻只是睨了牠一眼就拖著傷軀離開了。

  又過了幾天,雛鳥被一個人類小孩撿走,小孩把牠關在狹小的鳥籠,雖然有東西吃,但對牠而言卻相當痛苦。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牠褪去了醜陋的灰色細毛,長出了漂亮的金色羽毛;叫聲也不似從前那麼可怕難聽,鳴啼時還能得到小孩的獎勵──讓牠暫時離開鳥籠洗滌身體──這大概是牠感到最自由的時候了。

  或許是了解到只要自己鳴叫得好就能獲得獎賞,牠開始學習小孩和他的家人所唱的歌,每天每天都在練習,最後牠大聲唱了出來。

  牠的歌聲飽含著想獲得自由的願望……

  只是人類小孩一點也聽不懂,繼續把牠關進鳥籠,甚至帶牠到街上逼迫牠繼續唱歌。

  牠每唱一首歌,路人就給小孩一點零錢。

  日復一日,牠一直唱著,唱到嗓子啞了──然後人類小孩便會教訓牠,如果牠唱不出聲,他就會拔牠的羽毛直到牠再唱出來。

  這一天人類小孩又一次拔牠的羽毛,牠忍不住發出淒厲的叫聲……牠不懂自己為何又被教訓了,牠有好好地唱出歌,為什麼還會被牠的主人教訓?

  「喵!」

  「啊!滾開你這隻死貓!」

  一隻黑貓用力咬著人類小孩的腦袋,小孩因為承受不住劇痛便哭著丟下雛鳥了。黑貓這時跳到生鏽的籠子上,黑色的瞳孔像在瞪著雛鳥。

  雛鳥害怕得發不出一點聲響。

  突然籠子的門被打開了,黑貓從籠子上跳了下來。雛鳥則愣愣地走出鳥籠,這次牠更清楚地看見了黑貓的全身,黑貓有著特有的傷痕,牠認得那隻黑貓──是以前救牠一命的黑貓!

  牠忍不住高興地跳在黑貓的背上唱歌。但黑貓卻用貓爪把牠拍落下來……

  牠不氣餒,一直跟著黑貓想要報恩,可黑貓依然不斷地拒絕牠。即使如此,牠還是試圖靠近。

  又過了許多天,黑貓終於卸下心防,讓雛鳥依偎在自己的身上。

  只是黑貓終究與其他野貓一樣,哪怕自己吃了許多食物,面對雛鳥散發的香味,牠還是忍不住想要吃抹乾淨。所以牠便趁著半夜,迅速叼著雛鳥把牠送回樹上的舊巢。

  隔天清醒過來的雛鳥馬上就發現黑貓消失了……牠只好不停地鳴叫,卻再也喚不回黑貓了……





  「雛鳥和黑貓是不可能交心的,因為對黑貓來說,雛鳥只是獵物。雛鳥和黑貓最靠近的距離是──樹梢和地面的距離。」愛麗克斯唸著繪本最後一頁的文字,感到無比的心痛。

  亞歷斯已經睡著了,她輕輕摸著亞歷斯的額頭,像在自言自語。「就是因為你們是黑貓,所以才這麼怕傷害我們和我們保持距離嗎?」

  就是因為你覺得我和雛鳥一樣脆弱,才總是豎起一面牆不讓我靠近嗎?如果這是你的生存法則的話,那麼我會一直在樹梢上盡己所能地守護你們。





  早晨,疑似聽到了金絲雀的叫聲。

  愛麗克斯已經將三明治(附帶紙條)放在餐桌上,她正坐在玄關處穿鞋,突然身體就被一雙纖瘦的手臂環抱住。「愛麗你要出去?」

  「所以亞歷斯要乖乖看家。」她呼了口氣,輕輕拍著他掛在胸前的手臂。

  畢竟她還是要去一趟傭兵公會把貝羅妮卡的牌子拿回來……

  「不要,我要一起去!」亞歷斯乾脆將全身的重量完全傾倒在愛麗克斯的身上,雙臂箍住她的脖子,「我不要一個人!我要跟愛麗一起!一個人待著好可怕,我不要!」

  「可是──」她很猶豫,因為亞歷斯傷得很重,必需要好好休養……但她又怕亞歷斯一個人待在家會不會發生危險……

  「愛麗,我會乖乖吃藥的,拜託了,拜託嘛。」他撒嬌似地把臉湊到她的耳邊磨蹭,再朝她的臉頰親了一大口,「我會牽好愛麗的手不會亂跑的,拜託。」

  埃米利……

  愛麗克斯不禁深呼吸制止自己說出弟弟的名字。她接著抬手摸摸亞歷斯的頭,似乎因為不能抵抗亞歷斯的撒嬌攻勢而接受了他的請求。「那麼穿好外套我們就出門。」





  愛麗克斯右手牽著亞歷斯,左手則捧著一束白玫瑰。

  周圍盡是警車的鈴笛聲……她想大概是強盜之類的人出現吧?

  因為覺得危險,她把亞歷斯的手握得更緊。他們站在大馬路上,準備招輛出租車去零號街,但她一時忘了亞歷斯戴著牌子,結果就被好幾輛車給無視了。後來她讓亞歷斯把外套拉上藏住牌子,但當司機停下來問他們要去哪裡時,竟又被拒絕了──

  「那種垃圾一樣的地方我才不去!」司機瞪了他們一眼後便開走了。

  愛麗克斯不由得嘆了口氣。因為從六號街到零號街是一段挺長的距離,她不曉得亞歷斯的身體能不能承受得住……

  「愛麗,不用擔心我,我以前常常跑來跑去,到公會也沒問題的。而且昨天小醫生都幫我包紮傷口了,我可以走路的啦!」亞歷斯似是猜到她在想什麼,扯起一道天真無邪的笑容。

  「但──」

  叭叭叭!叭叭叭!

  汽車喇叭的聲音突然隨著警車迎面而來,並在快要撞上他們的時候停下。片晌,一名中年男性下車,用一雙銳利的眼睛盯著愛麗克斯瞧,「還真讓我好找啊,貝尼迪特小姐?」

  「茶渡……先生?」她緊張地拉著亞歷斯的手後退一步。

  這時想起了康妮昨天對她所說的話──沃里克找她一整天還報警,也難怪剛才街上到處都是警車鳴鈴的聲音了……

  不過,尼古拉斯難道沒有跟他們說找到她了?!

  「你一定不知道沃里克擔心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吧?趕緊回──」茶渡忽地噤聲了,他的視線放在了亞歷斯的身上。他瞇眼端詳推敲,正想開口時,亞歷斯卻搶道:「媽媽,可以請警察叔叔帶我們到公會去嗎?」

  「欸!?」她幾乎跟茶渡異口同聲發出驚呼。

  「慢著!我不曉得你有孩子啊?」茶渡揉著太陽穴,瞪著小眼想看清楚這個小孩和年輕女人的相似性。

  媽的,還是個「混血」?該不會……

  「不……不是……那個……」她試圖想解釋,但舌頭卻在這緊要關頭打結了。

  她不懂鬼靈精怪的亞歷斯在打什麼算盤──他似乎還對他們露出的困擾表情樂此不疲?「媽媽,你不是說去公會就可以見爸爸了嗎?」他眨眨眼。

  愛麗克斯簡直要吐血了,「亞歷斯,我不是你的──」

  「等等!貝尼迪特小姐!我大概了解了!」茶渡搓著下巴開始了一番推理,「你是因為找到失散的孩子才不願意回便利屋吧,那麼我會這樣告訴沃里克他們的,你們要去公會的話我也可以送你們一程。不如現在就走吧?」

  「啊?啊……」舌頭,為什麼舌頭會打結。

  亞歷斯這時抬頭對她吐舌,一邊做出「搭到順風車」的口型。

  「你……」亞歷斯你這個惡魔……

  「走吧,貝尼迪特小姐。」茶渡拍拍警車,示意他們趕緊上來。





  雖然愛麗克斯從未表明他們急著趕赴零號街,但茶渡還是濫用特權開著警鈴,讓其他車子讓道一路狂飆至傭兵公會。

  並粗魯地甩尾停在基地門口。

  「到了。」

  愛麗克斯這時才回過神,她帶著亞歷斯下車,一邊向搖下車窗的茶渡道謝,「真的非常謝謝您!」

  「趕快去吧。」茶渡瞇眼指著亞歷斯,又指向公會基地,「不是說要帶孩子跟父親會合嗎?」

  愛麗克斯不禁抽著眉角,「那個……茶渡先生,我剛剛也在車上說過了,這孩子不是我的孩子……」真是的,為什麼死都不相信她呢?亞歷斯明明看著至少也有十歲了,難道是她看起來比較老成所以才認為亞歷斯是她的孩子?

  但茶渡卻立馬皺著眉責備她,「不是你的孩子!?我說,未成年懷孕生子在這條街上多著是了!你在孩子面前不斷重複自己不是他的母親,這不是給他造成更大的傷害嗎?你這樣還是個合格的母親嗎?」

  「……噗。」她聽見了亞歷斯的竊笑。

  好你個亞歷斯,竟敢這樣整人……如果茶渡警官真的把她「有孩子」這件事跟沃里克說……然後沃里克再跟尼古拉斯說……

  算了,那個人誤會又有什麼關係?就讓他誤會好了。反正也沒有瓜葛了,給他牌子之後就跟亞歷斯在那裡生活,如果能攢更多錢的話就搬離艾爾蓋斯托姆──

  「……特小姐……貝尼迪特小姐?」

  「啊?」她走神了,完全沒聽見茶渡警官在叫她。

  茶渡搔搔頭嘆道:「總之我要回警局了,有什麼事再聯繫我,不過最好還是別,畢竟最近事情挺多的,唉──」他接著點起一根菸,「呼……你啊,還是去便利屋告知一趟,別一聲不吭就走人,好歹他們也救了你一命不是嗎?」

  「是……」她低著頭,在聽聞茶渡的嘆息和警車發動的聲音後,才抬起眼睛。

  她知道,今天不管結果如何,都要回去一趟了。

  「愛麗,我們要進去這裡面是嗎?」亞歷斯邊說邊把提袋掛在手臂,好讓自己可以指著他所講的地方。

  「是。」她拉著亞歷斯的小手往公會基地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