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老朋友帶一束花(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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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24
在星期六的天空泛出丁點白前,天棓四和北落師門已經盥洗完畢打扮整齊(並換下了有礙觀瞻的雞毛撢子馬尾),散步在仍流連於昨夜夢境的海都商街,成群信天翁掠過頭頂,灑下雪白細末。
棲息在港岸的羅蕾萊信天翁,長著一對覆蓋鹽巴結晶的翅膀,這群時常往返與淺海與市街的海鳥,將城市裡的街燈或石雕當成入夜後的棲宿,每當牠們於早晨時拍打翅膀離開,總會在街地留下一層薄薄的海鹽結晶。西港區商街通常在早晨五點會開始熱絡,在那之前,負責清理地面的機關犰狳會先滾過街道,收拾海鹽、沙土、廚餘與酒吧外頭的嘔吐物。
「好像很好吃。」
北落師門不自覺坐在運河畔休憩用的長椅上,仰頭看著被海港養肥的信天翁飛過被薄霧般蒸氣覆蓋的天空。
「對妳來說有什麼是不好吃的嗎?」
「可以吃的都好吃。」
清掃內市區水道的清潔船正好駛過,船上的水手們和女僕互相道過早安,在白晝時間,城區之間的陸塊會以機關搭建而成的陸橋連接,深夜至凌晨時間則會為了清理和運貨,將各區域間的水道保持完全暢通。陸上居民的日常總是從五點三十分開始,距離陸橋開通還有點時間,兩名女僕隨意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眼角則持續注意立於商區中心的黃銅鐘塔。
「如果人類是時間的主人,這樣時間屬於女僕的一種嗎?」
「是吧。」北落師門點頭。「不過這樣,女僕就會從女僕變成主人。」
「所以時間是最好的女僕……照這樣說來,身故保險也會是最好的女僕。」天棓四揉了揉眼睛。「不行啦,太複雜了。」
「我也這麼認為,形而上學不是我的專長。」
「妳不是機關人偶嗎,我記得有一堆論文都是探討人造物衍生出的形而上學問題。」
「常被探討,不等同我擅長探討。」北落師門突然輕拍膝蓋。「是呢,我其實擅長的是『被形而上學』。」
「這專長只比『被烹飪學』不血腥一點。」
「烤雞很好吃。」
「但是我們通常只誇獎廚師,不會誇獎那隻雞。」
「因為雞聽不到。」北落師門並沒有看著鐘面,卻小聲倒數起來。「三、二、一。」
喀。
隨著腳下清脆的開關聲響,攔截海流與限制渡船吃水深的機關閥自運河底部升起,使得活絡的水流放緩速度。摺疊收納在橋墩的架橋裝置往另一端伸展,與另一側同步展開的橋面於河道上方嵌合,搭建出牢靠的陸橋。鐘塔的指針在對到五點半位置同時,自各樓層敞開的落地窗飛出數百隻閃爍金屬光澤的蒸氣禽。以機關製成的鳥類在拜歐蘭負責傳遞信件,和協助運送較為輕便的貨物,機關動物的普及大幅改善生活便利性,最重要的是──機關動物不會隨地拉屎。
昨日傍晚被大肆破壞的市集仍在整理中,兩隻黃銅色的袋鼠守在通往案發地點的浮橋前,舉著「禁止通行」的木牌。通常擅自闖過袋鼠的不速之客,都會遭受到一陣毒打,但在看過兩名女僕別在臂上的2O院章後,蒸氣袋鼠立刻讓出了通道。
「我剛剛以為妳會被打。」北落師門盯著天棓四的臂章。「為什麼妳會記得?」
「別說得好像我每次都會因為忘記戴而被痛扁好嗎?」
「這是簡單的統計。」
天棓四沿途觀察被破壞的街地。經過一晚時間,附近的植栽或多或少反映出吸入有毒藥物的影響,體型較小的植物幾乎死絕了,只要風輕輕一吹就會碎成粉末,就連高大的懸鈴木也沒能逃過劫難,樹皮受藥物腐蝕而一圈圈乾燥脫落。
「幸好南河三不在這裡,她對於不漂亮的東西向來沒辦法忍受。」
樹上殘留有刮除與切削的痕跡,樹根處黏有2O常用的微笑女僕小貼紙,對於市民來說代表著「友善的女僕會替您解決麻煩」,但對於犯罪者而言,貼紙的意思基本上跟「老娘要把妳的頸椎從屁股拔出來」沒兩樣。
「了解,妳是不漂亮的東西。」
「別擅自把兩件事情扯在一起啦。」
走到費里歐先生的花鋪時,天棓四低頭看著已清理過的地面,想起昨日的遍地狼藉,與費里歐先生在收攤離去時落寞的神情。她忍不住想替死去的花兒們獻花,卻又想起因為花兒們都死去了所以沒有花兒可以替花兒獻花。她在花鋪前用石頭壓住一張小卡片,裡頭寫著對花店老闆的慰問之詞,以及自己下次殺價絕對不會敗北的宣戰告示。
前往2O的坡道平穩且左右兩側都有精心照料的草皮,清早時常有老年長輩在此散步運動,負責晨掃的女僕得精神抖擻地從外院大門口掃至坡道底部,並且每日將一公里多清掃路徑內所有的樹葉堆成小山。天棓四注意到正忙著鏟起樹葉當作堆肥的南河三,立刻高舉雙手朝她招呼。
「早安啊,小犬座霸王!」
南河三撥開因彎腰而垂至臉頰的淡藍色髮絲,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聽見。但那對難以忽略的雙馬尾,依舊晃到了她面前。
「早安,南河三。」北落師門從後頭揪住天棓四的左馬尾。「天棓四說妳無法忍受不漂亮的東西,所以幫妳排除。」
「這樣做就對了,繼續保持下去。」南河三不耐煩地插腰。「院長希望我支援妳們的調查,所以好好聽清楚:我並非自願想跟某大白癡說話,但為了把岡逮捕到案,愚蠢必須暫時被容忍。」
「就算妳這樣說我也不會比較開心啦……」
兩人對看一眼,視線很快便再度錯開。每當天棓四看見南河三那對鄙視的眼神,就會想起鯨魚爆炸的那一天,有短暫的幾毫秒,她想像起要是伶盜龍就這樣逃了一輩子,她是否能夠和莉妲維持終生的正常對話模式。
──想必只是妄想罷了。
星期六日通常是2O院區最清靜的時候,除了少數遠渡重洋前來考察的留學生,以及永遠忙於敲打鋼鐵的綠色皮膚生物以外,多數的見習生都會回家幫忙生計,或前往支援教會、孤兒院、墓園、廢水處理廠等人手不足的非營利單位。
院長室位在內院三樓,得爬上間距高得誇張的螺旋階梯才能到達,在2O院區內有大量要求女僕們維持高抬腿正步才能通過的障礙,雖數度被市議員以歧視老幼病弱為由要求改善,但打從院長梅西耶31將該名議員的腦袋與貪污紀錄掛在議院門口之後,再也沒有人膽敢指謫2O是有違人道關懷的組織。
「請進。」
天棓四連門板都還沒摸到,門就自動打開了。一隻黃銅製的機關綿羊探出頭,張嘴朝著離它最近的女僕噴出溫熱的水蒸氣。
「嗚啊啊啊啊!」
天棓四滿臉是水走進房間,機關綿羊將臉轉向南河三,似乎醞釀著下一次蒸氣噴發,卻先一步被北落師門撈進懷裡。
房間裡大半的空間被機關動物佔據了,以蒸汽和發條為動力的走獸們分別看管檔案櫃和茶几。三名見習生拉起裙角鞠躬後環繞會客桌坐下,由一隻看似老舊但做工傳神的貓頭鷹斟茶。
「六點三十分整。能在如此清爽的早晨與各位暢談,實屬愉快。」
梅西耶31穿著與2O女僕們毫無二致的裝扮,柔順的黑色長髮被盤捲起來,以一支刺劍造型的髮髻固定。天棓四光是用眼角瞄到髮髻便不自主發抖起來,當上次她好奇問院長31是不是指代年齡時,那根髮髻就刺進了她的大腿動脈。
「院長早。」北落師門轉眼便把茶喝光了。「再來一杯。」
「快住口啊阿白,院長可不是我們這種文化底蘊不足的女僕可以冒──」
「鐵律十一。」
梅西耶用手語向北落師門下達指示,機關女僕隨即點頭如搗蒜,用手刀毆打了天棓四的腦袋。
「舊版是『勿懷抱無關理性的恐懼』。」南河三流暢地背誦。「新版是『殺價不低於五折』。」
「考慮到各位仍未獨當一面,我原本不打算貿然答應警方委託。但妳們身處案發現場,如果推辭將有損2O名譽,所以請妳們記得繳交請假單,天龍座則需要額外補繳遺書。」
提及2O名譽時,梅西耶院長指著背後牆面掛著的擺設,那是一對大得誇張的狼爪,交錯握著一口滿是裂痕的長劍。劍不再殺人了,槍械和蒸氣爪取代它的血腥,卻沒有繼承它的高貴。城市永遠會隨著發展而帶來新的疾患,而2O的女僕所擔任的角色,正是負責保留住高貴,且同時維持致命之本質,侍奉被稱為「社會正義」的唯一主人。
「等等啦老大,六月的遺書我上個禮拜就交了。」
「不及格。」院長以利劍般的眼神盯視天棓四。「妳的母親並非如此容易便被打動之人。」
「呃……說實話其實我媽一直以來都覺得我比蟑螂還難死啦啊啊啊啊眼睛會瞎掉啦!」
聽到蟑螂兩字,北落師門懷裡的黃銅綿羊立刻掙脫,朝著雙馬尾女僕再度噴出消毒用的熱水霧。
「我想請問院長如何看待天棓四挑釁岡.傑爾納一事。」南河三恭敬地舉手。「如果避免當下挑釁,2O是否可以全身而退?」
「這是妳得向天龍學習之處,小犬。」院長琥珀色的眼眸反映出南河三不滿的神色。「向匪徒尋釁並非睿智之舉,天棓四確實該為此負起全責,但面對法治道德無從約束之惡黨,2O絕不寬待。本院已經向亞特教團完成弒主執照申請,最快從今天中午開始,妳們就可以在這座城內,行使殺害任何人的法外特權。」
「可以行使殺害食物的特權嗎?」
北落師門滿臉期待。
「當然不行,妳這暴殄天物的機關飯桶。」梅西耶31露出巧妙掩飾起來的犬齒。「現在是六點五十分,正好留給妳們十分鐘時間整備、補繳假單和撰寫遺書。」
「十分鐘是打哪算來的數字?」
天棓四摸不著頭緒傻笑著,想當然又挨了南河三的冷眼。
「在昨晚得知岡.傑爾納這名字的時候,我已經派柳宿增十去替他服務一遭了。」院長優雅地微笑。「雖然這樣對無辜的主人很不好意思,然而這也是讓逝者親自面對其生命缺憾的貴重機會。」
「柳宿增十……」南河三難掩激動。「她是駐紮於第一公墓的守夜人。院長,您該不會──」
「沒錯,柳宿增十把他那死於貧寒的小兒子屍骨挖了出來。早上七點整時只要他沒有準時出現在2O大門前,我記得本院馬廄旁好像最近有幾隻新出生的緝毒犬?」
「那妳這整天裝年輕的瘋婆該叫柳宿增十也一起來扛這爛攤子啊!」
天棓四站起身大喊,寧可院長因為年齡話題立刻把她揍暈,但梅西耶31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從容地拍手。
「很好,見到妳那麼有精神,想必是足以克服眼前的難關。畢竟我吩咐柳宿增十,在挖墳時順便在坑裡補送上滿滿的鬱金香,還有一張妳的肖像畫。」
「等等等等等等我除了說話比較沒禮貌還有作業遲交以外,跟您應該無冤無仇吧!」
「等妳活下來,再去向自己的母親尋求真相。」
「老媽上禮拜說跟學妹玩牌賺了加菜錢,您是在記恨這件事嗎。」
天棓四這回準確地用手掌接住髮髻,但她沒有注意到綿羊的嘴巴是張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