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少年傭兵回憶錄

黑暗之中，他夢見了往事。

自教練把傭兵團交到他手上，他便很少待在金色薔薇，常常一離開，就是過了好幾個季節。

這也就意味著，他必須長時間和團員朝夕相處。

他一直無法適應團體生活，儘管後來成了騎士團長，這個問題依然存在，畢竟生性冷漠的他習慣單獨行動。

從他開始學會判斷以來，達西法便漸漸脫離父親的角色，獨自交代他一些任務。他自認都有好好完成教練交代的事情，教練在這方面也多次對他表達肯定，唯獨對他的人際關係放心不下。

成為一名騎士，最重要的除了擁有保家衛國的決心，還必須要有團體向心力，如此才能在重要時刻發揮最大效力。

在教練的栽培下，他已具備精湛的劍術和守護家族的意志，與他人的相處卻總是不得要領，無論是面對閱歷豐富的騎士，抑或其他王公貴族，從他嘴裡吐出的不帶情感的話語，總會讓他們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跟人說話。

當時他身為非人這件事，只有達西法和尚未嫁進城堡的克蕾雅知道。

為了讓他融入人群，進而避免不必要的懷疑和麻煩，達西法想了許多方法，最終決定讓他加入僅有四人的傭兵團。

美其名他是傭兵團之首，實際上多數的傭兵團成員對他卻不抱好感，一來是講求平等的他們不習慣首領的存在，二來是他過於不近人情。

不滿他指揮的成員偶爾會故意和他唱反調，對此他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不如說他樂見其成，每當遇到成員不合作的情形，他就會按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

所有成員裡，唯一還會遵循團隊紀律的亞德里成了兩邊的溝通橋樑。

｢喂，我們不是答應達西法要跟他和平共處嗎?｣

達西法答應他們，只要在委託期間讓他跟著傭兵團，等時間一到，就會給出一筆鉅額報酬，也會向皇室提議將他們轉為正式的騎士。

在這片大陸上，並非人人都能成為騎士，而成為騎士，意味著將獲得貴族的頭銜和殊榮，這是許多男人心目中可遇不可求的夢想。

達西法身為國王的近衛，所說的話自然有十足的影響力，對一個長期在外奔波忙碌的傭兵團來說，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聽說某人從不讓教練失望?看到傭兵團如此四分五裂，不知道他會怎麼想?｣

原來部下能威脅首領嗎?他不甚在意地想。

當然，他不想讓信任他的教練失望，其他成員也不願放開獲利的機會，確立了共同的目標，眾人總算願意嘗試｢合作｣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他與傭兵團培養出了所謂的團隊默契。

不過，這仍改變不了他冷漠的個性，在傭兵成員如弟兄般愉悅地談天說地，他就只想靜靜待在一旁，等到需要他的指揮才會開口說一個字。

他無法把他們當作同伴，更不需要他們，正如傭兵團也不需要他。

要是他們都這樣想，想必他會輕鬆很多，偏偏就是有人不顧他的意願，硬將他拉近成員的談話裡。

他記得那是完成一項困難的委託後，在酒館悠閒度過的下午。

不勝酒力的他，喝了半杯就進入茫然的狀態。

儘管如此，對聊天過程倒不會造成影響，他本來就沒興趣參與……理應是這樣的，卻不知話題怎麼轉，竟落到他身上。

｢你是甚麼時候進去城堡的啊?｣亞德裡看著他，好奇地問。

其他人也紛紛投以疑惑的目光。

｢小時候。｣一如往常的簡短回答，他也不知道還能說甚麼。

｢該不會達西法把你帶進去就有意讓你成為騎士吧?｣

｢根本就是走後門阿你這傢伙，明明都是孤兒，怎麼命運差那麼多!｣

｢說的多可憐，你看起來也過得不錯啊?｣

唯一非孤兒的亞德里倒不在意自己被加入孤兒的行列，淡淡笑道：｢這麼看來，達西法算是你的父親了。｣

｢教練。｣他修正地說。

沒想到對方聽完以後竟不由分說亂揉他的頭髮。

｢廢話，我當然知道!這只是比喻!｣

這傢伙做甚麼?竟然像對待後輩一樣對他!

或許多少受到酒精的影響，一向毫無情緒起伏的他揮開對方的手，難得激動地大喊：｢我年紀比你大耶!｣

可隨即他就後悔了，不曉得自己為何要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生氣，成員們也都因為第一次看見他冷淡以外的表情，無不目瞪口呆。

亞德里僅僅愣了幾秒，手掌又再度壓了上來，｢那又怎樣，我們又沒差多少!哪來的小鬼脾氣?｣

其他人也跟著調侃，倒不是嘲笑，而是像平常鬧著玩那樣。

｢甚麼啊!原來你也有像人的一面。｣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酒後吐真言?｣

｢既然如此，有必要常常給冰塊灌酒啊哈哈哈!｣

他抽了抽眼角，這種和成員處在一個歡樂氣氛裡的彆扭感，讓他相當懊惱點酒來喝，早知如此喝水就好了。

那之後他以醒酒為由，離開酒館到外面隨意亂晃。

他一直以為他們是看在教練的面子上，才會百般容忍他這個格格不入的存在，甚至違背意願遵從他的指令。

可是為甚麼，有一瞬間他卻覺得自己真被當成了夥伴看待?

說起來，要不是亞德里每次都丟問題過來，他就算喝醉也不至於失態……不，這不就是教練將傭兵團交給他的目的嗎?為了讓他學會和人類相處。

而這也是他想改變的。

以往無論是被大人教訓或是收到異樣的眼光，他都不認為自己的說話方式有甚麼問題，直到克蕾雅被他冰冷的言語所傷，才終於有了改變的想法。

一道細微的抽泣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不遠處有一名女子縮在公園的長凳上，把臉埋在屈起的膝蓋裡。

換做平常，他只會無視走過，可是當下他卻不由自主地走向那名女子。

｢妳要哭到甚麼｣這句話來到嘴裡時，被他吞了回去，他想了想，決定換個說法：｢妳為甚麼在哭?｣

女子抬起頭，臉上纏繞著大半面積的繃帶，露出的左眼盈滿晶瑩的淚珠。

｢我……我被丈夫拋棄了。｣

對方抹了抹哭紅的眼睛，無奈怎麼抹，眼淚就是停不下來，連聲音都在顫抖，似乎非常傷心。

｢我明明那麼愛他，為了他不惜衝進火場把他救出來，結果毀容了，他卻反過來嫌棄我的醜陋，一天到晚唾棄我，還把我趕出家門!｣

看來是一個過河拆橋的故事。

他平靜地說：｢一點也不醜陋，是他不懂得珍惜，那樣的人不值得妳為他流淚。｣

女人聽了一頓，在他疑惑的眼神注視下，緩緩拆開繃帶，大片的燒傷頓時暴露在空氣中，悽慘的模樣讓無意間看向這邊的路人嚇得臉色慘白。

｢難道這樣的我，不醜陋嗎?｣

伴隨著女子強烈的絕望感，空氣中的溫度也跟著急遽上升，不僅如此，背景也瞬間燃起了熊熊大火。

怎麼回事?他不自覺地倒退幾步，超出理解的情況讓他變了臉色，再也無法維持應有的冷靜。

｢你在害怕嗎?你也覺得我這張臉很可怕是嗎?你說啊!｣

不，他怕的是其他東西……該死，這火焰是哪來的?

他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喉頭彷彿被人掐住一樣，完全沒辦法發出聲音。

女人忽然失控地撲了上來，整個人隨之化成了火焰。他瞪大眼睛，視野一下子被大片橘紅色佔滿——



他猛地從床上彈起，大口大口喘息，眼神驚疑不定地到處游移，然後停留在一具嬌小的身子上。

正確來說，是兩具，分別躺在他的左右兩側。兩張如出一轍的臉龐沒了以往的狠戾，沉穩睡去的模樣如同精緻的洋娃娃。

他的臉黑了一半，為甚麼夢魔會睡在他旁邊?

有夢魔在的地方必定會招致惡夢，難怪他會夢見根本沒發生過的片段。

不過也多虧這場夢，他總算明白在穆罕薩克遇見法蒂瑪時，那種似曾相似的感覺是怎麼回事了，以前他確實遇過同樣遭丈夫逐出家門的女子。

雖然一個是真的，一個是瞎編出來的。

他抹了把臉，儘管腦袋已經恢復清醒，那過於真實的夢境仍舊揮之不去，心裡深處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醒來了嗎?｣

克羅倫斯走進房間，望著正在發呆的哥希爾，像是想通甚麼似的面露尷尬。

｢我說，你不會是做惡夢了吧?｣

哥希爾的回應是面無表情。

看來是的。克羅倫斯只能苦笑地解釋：｢她們被控制的這段期間，流失了不少力量，必須靠大量的睡眠才能恢復精神。公會本來有為她們安排房間，可她們說精靈的氣息能讓她們安心，執意要跟你睡在一起，我們來不及把她們帶走，她們就睡著了，看在你睡得很沉的份上不忍心把你叫醒，只好等你自己醒來。｣

至於醒來的方式，不用說就是被惡夢驚醒了。

有夢魔在，根本不可能睡到自然醒，這讓克羅倫斯不禁思考，究竟是累得半死被人打擾好，還是被惡夢驚醒好?

｢她們有說怎麼被黛安蒂娜控制的嗎?｣哥希爾隨口一問。

｢沒有，她們甚至沒有這段期間的記憶，後來是我們自己主動跟她們提起這件事的。｣

哥希爾點點頭，沒再多說甚麼。

克羅倫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好像在對方臉上看見淡淡的疲倦。

稍早前，大魔法公會召開了聯席會議，針對這次被公然挑釁的事件和與會的公會討論，所做的決定獲得一面倒的支持。

參與戰爭的七鬼和四葉草強制從公會永久除名，主謀者需押進魔法監獄反省，刑滿結束後將不得再加入公會。坐視自家人鬧事的薩奇里斯和貝迦納會長下台，改由新領導人上任。其餘鬧事的魔導士則必須負起連帶責任，賠償大魔法公會在戰爭中的損失。

這次的鬧事者中，布蘭多被追究的責任可說是最輕的，眾人對此都感到相當意外，畢竟此公會的規模並不輸給薩奇里斯、貝迦納，長久以來對大魔法公會累積的不滿也是只多不少，原以為會結合另外兩個公會大鬧一翻，結果這次的戰爭卻只有少數幾位不知名的魔導士加入。據說是因為會長的反對和內部的分歧，前幾位強者才一反常態沒有露面。

至於該如何向前來攪局的騎士追究責任，成了一個無解的問題，柯爾頓也沒多加表態，只有將焦點放在魔導士上。

會後，大魔法公會又召開內部會議，討論救援達西法的計畫。

想起會議的內容，克羅倫斯鄭重地說道：｢我們打算在城堡外圍建立雙向的連結魔法陣，一旦完成，那將大大降低距離限制，再來就是潛入或者正面迎戰的問題了。我們已經派人過去布置魔法陣，相信很快就能救出達西法。｣

聞言，哥希爾只是回了一句不相干的話：｢我想……帶艾格他們回去。｣

旅行結束了，接下來的事情說甚麼都不能再將他們牽扯進來。

他看著克羅倫斯，還沒繼續說下去，對方便瞭然地笑了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所以事先和楓葉寶藏知會一聲了，那裡是距離渥南小鎮最近的公會，你們可以用我們公會的傳輸魔法陣去他們那裡。｣

因為達西法是隸屬楓葉寶藏的魔導士，討論救援計畫時，楓葉寶藏的曼肯會長自然也有參與其中，克羅倫斯便是趁著那時候告知此事。

話說回來，他總覺得對方有種莫名的熟悉感，雖然不是沒見過楓葉寶藏會長，但如今仔細一看，感覺和誰很像……他想了想，決定放棄思考，開了一整天的會議，是時候讓腦袋好好休息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