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歲番外篇-十六年前

本章節 5865 字
更新於: 2018-08-09
  「唉呀,你說這大過年的,咱還得出來勾魂,這還有沒有天理?應該跟上頭建議,從今以後大年初一到十五不準死人!」
  黑無常抱著胳臂直打哆嗦,他拚命地搓手呵氣,就是希望能暖和點。除夕的夜晚不是普通的寒冷,走在杳無人煙的鄉間小路更形嚴酷,樹葉被風颳得刷刷響,每吹來一陣風便覺得寒氣又入骨三分。
  「諸行無常,生老病死本是天經地義,若是哪天不死人了,才真的叫違反天理。」
  白無常嘆了口氣,話是這麼說,其實他又何嘗不希望真能天下太平,這年節盛況中不再有家庭為此流淚。
  「唉,算了,咱們去前面的土地廟歇歇吧,我快不行了。」
  黑無常指著前方不遠處的土地公廟,語罷狠狠打了個噴涕。
  土地廟就像是他們鬼差的客棧,裡邊大多時候都沒人,但遮風避雨還挺不錯,黑白無常經常到各地的廟裡偷閒。
  兩人走進廟裡,黑無常坐下來,將案上的蠟燭點著,點燃一堆落葉,就地烤火。白無常則用熱水器泡了杯茶遞給黑無常,自己與他並肩坐在一起。
  黑無常將茶一口喝下,頓時感覺從心底暖了上來。因為他是鬼,體溫本來就比平常人低,也特別怕冷。
  「……嚴朔,你的頭髮看起來好溫暖的樣子。」
  黑無常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句話,白無常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想幹什麼。
  「可以借我當圍巾嗎?」
  黑無常邊說邊抓起白無常的頭髮往自己脖子上圍,白無常臉一沉,把他推開:
  「請別這樣。」
  「有什麼關係?這麼長的頭髮不拿來當圍巾多可惜!」
  「大哥,我再說一次,請別這樣。」
  「借我嘛借我嘛借我嘛……你忍心看著我就這樣冷死嗎?」
  「大哥,鬼是不會死的,若肉身死亡,再向城隍老爺求個便是。」
  「……」
  就在兩人為此爭執不休時,從遠遠的地方傳來了奇怪的聲音。那聲音聽著很微弱,嗯嗯啊啊的,似乎是個小孩子在哭泣。可是不對呀,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哪裡來的小孩呢?黑無常想了想,不知道該在這裡觀望,還是直接過去看。
  兩人不約而同安靜了下來,那聲音聽著越來越近了,過不了多久,從路的盡頭走來一個小小的身影。
  黑無常定睛一看,喝!還真是個小孩子!
  那是個約莫四五歲大的小男孩,他穿著袖子過長的薄外套,搖搖晃晃地走著,抽抽噎噎地一直哭,嗓子都給哭啞了。
  「這小孩子……難道是迷路了?」
  黑無常問,這時小孩像是終於走不動了,噗通一聲倒在地上,也不再哭了。
  「唉呀我去!」
  黑無常給他嚇得心跳都漏了半拍,猛地從板凳上跳起來,就衝去那小孩的身邊。他這才看清小孩的臉早已毫無血色。黑無常讓那小孩平躺在地上,結了手印給他調氣。
  白無常見狀也上前幫忙,過不了多久,小孩的呼吸漸漸平穩,臉色也稍微紅潤了起來。黑無常這才放心,把小孩抱在懷中,讓他進土地廟裡烤火。
  「怎麼回事?現在的年輕人都在想啥?連小孩子都能搞丟。」
  黑無常抱著小孩,心疼地看著他。
  「這事早已屢見不鮮,只能說他的父母太粗心了。」
  白無常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鋪在椅子上,從黑無常手中接過小孩,小心翼翼地放上去,又逼著黑無常脫下外袍給他當棉被蓋。
  「大哥,你的身體太冷,孩子會得風寒的。」
  「唉,我只是想說他全身暖暖的很好抱,就像個大水袋……」
  黑無常還沒說完,被白無常瞪了一眼,他便乖乖閉嘴了。正巧這個時候,那小孩子揉揉眼睛,一個翻身摔下了板凳。
  「哇啊──」小孩摔了那麼一下,全清醒了,又放聲哭了起來。
  「欸,等等,別哭啊!」
  黑無常也顧不得風寒的問題了,立刻抱起小孩,摸摸他方才摔疼的地方:
  「乖乖不哭不哭,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孩果真不哭不鬧了,安安靜靜地盯著黑白無常看,黑無常這才想起來,小孩子在天靈蓋合上之前,是什麼神仙鬼怪都看得見的。這孩子圓溜溜的大眼睛轉啊轉,好奇地打量眼前這兩個陌生人,卻沒有顯露任何害怕之色。
  良久,小孩子才開口說:「我叫小白。」
  小白?這是名字嗎?八成是家裡人都這麼叫他,這小鬼不記得自己本名了。黑無常摸著下巴想了想,若是知道名字,等土地公回來之後還能叫他幫忙,可沒了名字就等於沒有身分,誰也拿他沒輒啊。
  「那你知道你住在哪裡嗎?」
  黑無常問,小白又想了很久,只說得出自己住在台北市,之後的字眼全都糊成一團。
  「唷,他說話比山東大老粗還難懂啊。」
  「大哥,要不先陪他往回走一段吧。」
  因為聽不懂,白無常提出第二方案。他把袍子穿回去,蹲下來與小白面對面:
  「別怕,我們幫你找回家的路,好嗎?」
  小白怯生生地躲在黑無常後面,不敢應聲。黑無常笑說都是你的臉太嚴肅了,小孩子會怕,隨即轉頭給小白來了個閃瞎人不償命的微笑,沒想到又把他惹哭了。
  「大哥,這叫半斤八兩。」
  白無常看也沒看他一眼,自顧自地往前走。

  小白剛剛是順這這條路走過來的,這很明白,也很容易,但這路的盡頭有個三岔路口,小白似是不太記得自己到底是從哪裡走來的。
  「你再仔細想想,真的不記得了嗎?看過哪些樹、哪些草之類的?」
  「大哥,這每條路的樹和草都是一樣的,叫小孩子怎麼搞得清楚呢。」
  黑無常聽了,想想也對,站在岔路前面回憶了一下,記得通往住宅區的路似乎是中間那條,大過年的,父母帶小孩出門總不會往偏僻的地方跑,所以走有人煙的路就對了。
  這麼想,他便牽起小白的手,往中間的路走去。

  走到半路,黑無常突然感覺一陣陰風襲來,一晃眼,原本還好好牽著的小白,竟然變成了一根樹枝!
  「怎麼回事?」
  黑無常轉頭,到處都沒看見小白的影子,只覺得有股異樣的氣息正在凝聚。此時他想起今天是除夕夜,瞬間明白了究竟是誰搞的鬼,他拔出火簽令,對著空蕩蕩的路口大喊:
  「區區祟鬼竟敢在我等黑白無常面前搗亂,真是有眼無珠!若你立刻現形,或能饒你不死!」
  這一喊完,前方的樹叢一陣沙沙作響,一團黑色的東西滾了出來,那東西在地上滾了三圈,再站起來的時候已經變為人形,再看,手中緊緊抱著小白呢!
  祂渾身上下都黑漆漆的,只有手掌是白色,那便是人們口中的「祟」了。
  所謂的祟鬼,傳說中總是在除夕夜現身,會在熟睡的孩子頭上摸個幾把,這一摸小孩便要得病,不發燒個十天半月不會好。可這病好了以後,小孩就變成了傻子,所以大人為了防止祟鬼作亂,必須守著整晚不睡覺,便是「守祟」的由來。
  隨著時間過去,「守祟」逐漸變成了「守歲」,可並不代表祟鬼不再出現。
  這回竟碰上真貨了,黑無常盤算著該怎麼對付祂,他手中有令牌,這祟鬼估計靠不過來,可小白成了人質,要如何制服祟鬼又不傷到小白,一時半會想不出好辦法。
  祟鬼怪笑了一陣,拔腿就跑。黑白無常立刻追上去,白無常輕功了得,縱身一躍便擋在了祟鬼前面,而黑無常則在後頭,高舉著鐵鍊蓄勢待發。
  黑無常其實不敢攻擊,因為怕傷到小白,他盼著這鬼能夠知難而退,這樣對雙方都好。可祂似乎不願那麼輕易妥協,前後看了看,竟翻個跟頭鑽到地底去了。
  黑無常知道這只是障眼法,祟鬼藉由地氣隱藏自己的氣息,不知道躲去什麼地方了。
  「大哥,怎麼辦?」
  「不能讓他出了方圓五裡外,再遠的地方就不歸這裡的土地爺管了!快去前邊佈陣困住祂,先確保小白的安全要緊!」
  黑無常說罷立刻動身,白無常緊跟在後。祟鬼不同於普通的孤魂野鬼,是修煉百年得道的妖物,可祂的速度再怎麼快,也比不過日夜追魂的黑白無常。
  兩人在村子的界線處以血就地畫符,分別鎮守於入口的左右,沒過多久,突然憑空出現轟然巨響,塵土飛揚,祟鬼逐現形於土灰之中。
  「雖然此樹非我栽,但是此陣是我開,倘若你要從此過,快快放下手中白!」
  「大哥,別唸這種沒學問的句子,你不是山賊。」
  「山賊又怎麼了?我覺得這詞挺好,拿來改一改不行嗎?」
  「……」
  明明應該是緊張時刻,不知為何黑白無常又開始了雙口相聲,祟鬼聽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插嘴:
  「那個,二位大哥,你們這是在幹什麼呢?」
  黑無常嚇了一跳,怪哉!祟鬼都會說話了,祂是磨了多久才有此能耐?可為了不減自己威嚴,他還是故作鎮定地回答:
  「大膽!黑白無常在此,豈有你說話的餘地!把那小孩放下!」
  「黑白無常?哪裡?」
  祟鬼眼睛瞪地圓圓的,四處看了看,聳肩。
  「你眼瞎啦!我──就──是──!沒看見老子頭上寫個天下太平嗎!」
  黑無常青筋畢露,因為太生氣了,說這句話時還不小心破音。
  「你?你們是黑白無常?別開玩笑了吧!哈哈哈……」
  誰知那祟鬼聽了,竟哈哈大笑起來。黑無常捏著眉心,開始認真地考慮下回出巡時乾脆把臉塗黑、給白無常安上假舌頭之類的,不然每次都沒人相信,這叫他怎麼威風的起來呀?正愁著要怎麼讓祂信服,白無常走過來跟他說悄悄話:
  「大哥,祂不信正好,我們假裝是祂的同類,先騙祂放了小白,之後才好對付。」
  黑無常想想也對,便將錯就錯,順著祟鬼的話:
  「唉呀,大哥好眼力!既然被你識破就沒辦法啦,咱們的確只是打扮成黑白無常的冒牌貨……這小孩本來是我要的,竟然被你搶去,只好出此下策啦。」
  這謊話說得怪心虛,黑無常邊掰邊觀察祟鬼的反應,還以為騙不過祂,沒想到──
  「喔!原來是同伴,早說嘛!」祟鬼嘻嘻地笑了,走過去拍拍黑無常的肩膀:
  「那我就不跟你們搶這小孩啦,時間尚早,咱們去喝一杯?」
  祂還真信了!黑白無常眼神齊死。不過這「喝一杯」的邀請,到底該不該接受,白無常顯得有些為難。但黑無常卻爽快地答應:「好啊!咱們走唄!」
  於是祟鬼把已經昏迷的小白交還給黑白無常,領著他們越往偏僻的地方走去。黑無常知道這一定是要去鬼市了,所謂的鬼市就是鬼的市集,白天通常是人類做生意,到了晚上就成了鬼怪聚集的地方。
  可不能讓小白去那裡。黑無常讓白無常抱著小白,自己刻意放慢了腳步走在祟鬼後面。他看準了時機,掄起手中鐵鍊就往祟鬼後腦杓甩去,框噹一聲祟鬼哀號,卻沒有倒下,祂摸摸自己的痛處,卻發現鐵鍊上的鉤子已經深深地陷進去了。
  「兄弟,你這是幹什麼呀!」
  「誰跟你是兄弟!」黑無常狠狠地踹了祂一腳,在對方還未反應之際,又結手印點燃業火,祟鬼渾身被火焰包圍著,發出悽厲的慘叫。
  過不了多久,祟鬼就被燃燒殆盡,只剩下一灘死水留在原地。
  幾乎在同時,白無常懷裡的小白打了呵欠,漸漸醒轉過來了。黑無常趕忙上前關心,看見小白平安無事,他鬆了一口大氣。
  小白眨眨眼睛,完全不曉得剛才發生了什麼,卻沒來由地笑了起來。
  「唷呵,睡飽了就笑啊?你可知道累死大爺我了,來,說謝謝!」
  黑無常輕輕彈了下小白的額頭,又惹得他一陣發笑。然而不彈還好,這一彈他發現有些不對勁了。
  「嚴朔,你摸摸看小白的額頭……」
  白無常不明所以,但仍摸了,他也立刻發現了問題,皺了下眉頭:
  「有個眼珠子。」
  「沒弄錯吧?這小孩真有陰陽眼!」
  黑無常看著笑得天真的小白,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他會迷路到這種地方。
  小白額頭上有著第三隻眼,也就是人們俗稱的陰陽眼,他們本以為小白看得見鬼,是因為年紀尚輕,但現在看來全然是陰陽眼的緣故。小白八成是分不清人鬼,隨便跟著鬼魂走了,一走就被帶到了這麼偏僻的所在。
  這該怎麼辦?黑無常心想,今天要不是碰到他們,小白即使沒死也會發瘋,可這麼幸運的事情,總不是經常有的呀。他看小白眼神很清澈,很聰明,長大後必有所成,要是因為這陰陽眼,讓他早早斷送性命,豈不是太可惜了?
  天生就有陰陽眼的小孩,通常很難伺候,經常生病,有的就不幸早夭。這樣的例子黑無常看多了,他實在不願意小白變成那樣。
  他牙一咬,好人就當到底吧。
  三個人一路走到了住宅區,小白顯得有些躁動,不停地喊著媽媽。黑白無常為了不引人側目,也變為西裝筆挺的肉身面貌。
  雖然如此,兩個穿西裝的大男人牽著一個小孩,這畫面特麼人家還以為是夫婦呢。即便沒有人說話,黑白無常仍感覺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們身上,越發不自在。
  「我們這樣看起來會很奇怪嗎?」
  黑無常小聲問身邊的人。
  「嗯。」白無常悶悶地應了聲,看樣子是難為情到說不出話來了。
  「叔叔……」
  這時候小白開口了,黑無常立刻打斷他:
  「不對,是『哥哥』。我看起來有那麼老嗎?」
  「恕我直言,大哥,若真算起來,你早就超越『爺爺』了。」
  「閉嘴,別打岔!小白,有什麼事情要跟哥哥說呀?」
  黑無常擺出和藹的笑容問小白,小白怯怯地說:
  「我好想媽媽。」
  這話黑無常聽了心疼,他也想讓小白快點找到媽媽,可這麼多人怎麼找呢?他只好一個勁地安撫小白,講一些笑話分散他的注意力。小白估計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之後果真安靜下來,不再說話了。
  「唷,這不是無常二爺嗎?」
  此時突然有人搭話,黑無常抬頭一看,不是別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純陽子呂洞賓。而原本鬱鬱寡歡的小白,一看見呂洞賓便哈哈地笑了起來,呂洞賓一把抱起他:
  「好久不見啦!」
  「等一下,這是怎麼回事?洞賓兄……你認識小白?」
  黑無常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摸不著頭腦,呂洞賓給了他倆一抹微笑:
  「約莫一年前,呂某微服出巡時碰見了這個孩子。他一見到我就笑,我見他慧眼獨具,頗有資質,便經常來找他玩了。」
  小白估計聽不懂呂洞賓在說什麼,可依然猛點頭,一副他們早就是熟透的好兄弟的模樣。黑無常跟呂洞賓的交情還算不錯,兩個大閒人經常一起遊山玩水、飲酒作樂,可竟然完全沒聽說過這回事。他腦子轉了一個彎,敢情這呂洞賓是想偷偷地收小白作徒弟,不讓人知道呢!
  「呂先生,那麼您可知道他的父母在何處?」
  白無常問,呂洞賓聞言眼珠子轉了幾圈:
  「當然。前方不遠處有間麵攤,他的父母正在那裡。需要呂某帶路嗎?」
  「行啊,走吧!」黑無常說罷,拉上白無常和小白出發了。
  全如呂洞賓說的那樣,走沒多久,遠遠地小白便大喊出來,看樣子已經找到媽媽了。眼看小白就要衝過去,黑無常趕緊抓住他:
  「等一等!還有件事情沒做!」
  他在掌心運氣,五指併攏,往小白額頭上「啪啪啪」拍了三下,這一拍,「陰陽眼」就掉出來了。白無常俐落地接住,小小的陰陽眼宛如一顆湯圓般,放在手中看起來格外有趣。
  小白眨眨眼睛,不明所以地摸摸自己的額頭,便轉身跑去找媽媽了。
  「你這是幹什麼?」
  呂洞賓看著小白離去的背影,語氣略顯失望。
  「這孩子若帶著陰陽眼,絕對會早死的,我這是幫他呢。」
  黑無常雙手叉著腰,似乎正因自己做了件好事而感到滿足。
  「可惜呀,可惜,這樣我便沒辦法收他為徒了。」
  「並不可惜。」白無常邊說,邊從袖口拿出一個精緻的木頭盒子,把剛挖出來的陰陽眼放進去:
  「這終究是無法改變的天命,我們至多也只能幫他躲過這劫。待孩子成年之後,這眼睛勢必得還他的。」
  「也就是說,到時候我再來找他也不遲?」
  呂洞賓露出孩童般戲謔的笑,黑無常瞪了他一眼,滿不服氣。他暗暗下了決心,等孩子成年之後,他一定搶在呂洞賓的前面,讓小白替自己打下手。若是跟著這位風流公子,真難想像小孩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而那時終於和家人團聚的小白,絲毫不知道十六年之後,他的人生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趴在他爸爸背上睡得正香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