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之後

　　一踏出機場，我就看到了睽違三年的夏洛。
　　他戴著一頂棒球帽，站在一台墨綠色的休旅車旁邊，摘下墨鏡，向我揮了揮手。
　　跟博士班畢業，向我和亞薇告別，回老家繼承家業那時相比，夏洛的皮膚被南部熾熱的陽光曬得更黑了，原本又瘦又高的身形也變的精壯不少。
　　唯一沒變的，是掛在臉上的那抹慵懶的笑容。
　　「──好久不見了，阿井。」
　　夏洛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後，按住我的肩膀，上下打量著我。
　　「你看起來沒什麼變化啊。聽亞薇說你整天泡在實驗室裡面，我還以為鐵定發福了呢。」
　　「……你這傢伙才是，這張嘴巴一點也沒變。」
　　我們看著彼此，相識一笑。
　　「這麼久沒見面了，我是很想先招待你來我家裡，把行李什麼的通通放好，兩個人關在冷氣房裡一邊吃土產，一邊悠閒的敘舊啦──不過，亞薇昨天晚上聯絡了我。看來你大老遠的跑來這裡，不只是單純為了跟我上演感人的久別重逢而已啊。」
　　確認過四周沒有人在聽我們說話後，夏洛把我拉到一旁，壓低了聲音說道。
　　「阿井，我就單刀直入的問了──你想起了什麼？或者說，你的記憶回復到了什麼程度？」
　　「……我最後記得的，是在秘密實驗室裡，有我、龍學姐還有伊安三個人。我跟伊安朝彼此開槍，我死了，然後又再次活了過來。最後，龍學姐戴上了靈魂轉移裝置。」
　　我翻動著腦海中宛如他人似的記憶，輕聲說道。
　　「在那之後，就是一片空白。就像被就此切掉的影片一般，突兀的接到了五年前。」
　　「……原來如此。」
　　夏洛沉思了片刻，轉過身去，領著我朝那台墨綠色的休旅車走去。
　　「上車吧，阿井。」
　　他俐落的脫掉反戴的棒球帽，拍了拍副駕駛座。
　　「總而言之，我想先帶你去一個地方。」
　　
　　熱鬧的搖滾樂透過音響，迴盪在冷氣調到最低溫度的車廂內部。
　　休旅車在山道上平穩的行駛著，夏洛自從出發後就安靜了下來。我則靠在車窗上，隨意瀏覽著窗外翠綠的景色。
　　過了十五分鐘左右，夏洛轉動方向盤，休旅車離開馬路，向右拐去，駛進了路旁一個看起來像是簡易停車場的地方。
　　我將行李放在車上，跟在背著一個巨大背包的夏洛身後踏下休旅車。
　　夏洛鎖好車門，熟絡的跟管理員打過招呼後，並沒有沿著馬路繼續往前走，反而帶著我直接穿入了路旁的樹林之中。
　　「只有這條路而已。忍耐一下，馬上就到了。」
　　夏洛朝我眨了眨眼，比了個「抱歉」的手勢。
　　我們在雜草及腰的樹林中前進了一會之後，一道低矮的柵欄突然其來的出現在眼前。
　　跟凌亂的四周不同，柵欄內部的雜草全部被整齊的割去。明顯細心整理過的乾淨地面上矗立著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沒有任何的字跡。
　　我跟夏洛翻過柵欄，在石碑面前停下腳步。
　　意識到我困惑的目光，夏洛沉默了一下，緩緩的開口說道。
　　「這是我爸的墓碑。我瞞著家裡的人，每個月都會固定過來打掃。」
　　我隔了幾秒，才理解了夏洛話中的涵義。
　　「……夏洛，我記得你的父親，不是在帶客人浮潛的時候失蹤了嗎？」
　　「不對哦，阿井。我老爸不是失蹤，而是遭遇了浪潮。」
　　夏洛迎上我的視線，乾脆的說道。
　　「至少龍學姐是這樣說的。五年前，龍學姐在啟程離開之前，曾經在我家逗留了一段時間，幫我找到連著浮潛裝一起沉在海底的老爸。可是我又沒辦法光明正大的辦喪事，只好請龍學姐幫忙，把老爸埋在這裡。」
　　夏洛的話語傳入耳中，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身體微微顫抖，腦袋裡傳來劇烈的暈眩感。
　　「冷靜一點，阿井。」
　　夏洛踏前一步，扶住眼看著就要摔倒的我。
　　「接下來馬上就要解釋給你聽了。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讓你見一個人。」
　　我伸手握住柵欄，穩住搖搖晃晃的身軀。
　　夏洛放開我，從懷中掏出手機，滑了幾下之後湊到我的眼前。
　　「Hello，青岫學弟。好久不見。」
　　而在狹窄的螢幕上浮現出來的，是我絕對不會認錯的身影。
　　「雖然我秉持著照顧學弟妹的精神，偶爾會溜進伺服器，從你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關心一下你跟亞薇學妹，但像這樣面對面的交談，還是五年來第一次。那麼，說『好久不見』應該也沒什麼問題，你說對吧？」
　　「……艾學姐！」
　　腦袋彷彿要爆炸開來，我凝視著夏洛的手機，大喊出聲。
　　艾學姐看著激動不已的我，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阿龍也真是的。當初我跟夏洛學弟也有勸過她，但是──」
　　我打斷艾學姐的話，焦急的問道。
　　「艾學姐，五年之前，在那間實驗室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五年之間，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你跟龍學姐的事情？而夏洛剛才說的『龍學姐啟程離開之前』，又是怎麼一回事？」
　　艾學姐跟夏洛對望了一眼後，同時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艾學姐清了清喉嚨，緩緩的說道。
　　「青岫，既然你想要知道，我就從頭說起吧。或者說，就從你記憶中殘留的最後場景開始說起。」
　　
　　「青岫，就如同你所知道的，五年前的那個時候，阿龍選擇了保留靈魂轉移裝置，而非阻止即將向全世界發送出去的擬似浪潮。」
　　艾學姐的視線越過我，看向我身後晴朗無雲的天空，靜靜的說道。
　　「在那間實驗室裡，阿龍戴上了靈魂轉移裝置，想要了解伊安的靈魂為什麼會墮落到現在這個地步。然後，她發現了真相──我們以為是伊安的那個傭兵隊長，並不是伊安。」
　　「他不是、伊安……？」
　　腦袋裡天旋地轉的情況越來越嚴重，我倒退了一步，喃喃的重複道。
　　「冷靜下來聽我說，青岫。很久以前，伊安逃出了古爾斯傭兵隊。為了躲避當時的隊長道金的追殺，伊安使用了靈魂轉移裝置，試圖把靈魂轉移到自己預備好的人造人──青岫，也就是你的身上。不幸的是轉移進行到一半的同時，道金闖進了伊安的藏身處，一槍殺了他。
　　伊安的肉體就這樣死去了，但靈魂卻沒有就此消失。由於轉移被強制中斷的緣故，伊安的靈魂分成了兩半。一半透過事先留在身旁的備用裝置，進入了你的身體之中。另外一半則無處可去，停留在伊安屍體旁的靈魂轉移裝置內部，被貪心的道金拿走。
　　道金不曉得裝置內部還存在著伊安一半的靈魂。在渴望利用靈魂轉移跟人造人技術獲得近似無限生命的慾望驅使下，他不顧旁人的反對，直接戴上了靈魂轉移裝置，結果自己的靈魂卻被伊安的靈魂劇烈侵蝕。這也造就了出現在我們面前的那個有著伊安的記憶，卻保持著道金野心的傭兵隊長。
　　得知一切的阿龍果斷的採取了行動。那時亞薇學妹尚未醒來，而你雖然靠著人造人強韌的肉體勉強延續生命，但也因為失血過多而奄奄一息。阿龍決定自己留在實驗室裡照顧你們，派我出去聯絡夏洛學弟，要他馬上前往雷因斯公司的檔案室。」
　　夏洛同情的看向難以置信的我，低聲說道。
　　「在那棟廢棄大樓裡，艾學姐突然出現在我的手機上，大聲嚷嚷著什麼阿井是人造人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也是愣在原地，還差點害紫老爺子頭朝下的摔倒在地上。」
　　「檔案、室？」
　　有些什麼竄過腦海中，我停頓了幾秒，恍然大悟看向艾學姐。
　　「……放著伊安日記的那個房間？」
　　「Bingo，青岫學弟。」
　　艾學姐讚許的點了點頭。
　　「那本日記是伊安逃出傭兵隊時來不及帶走的東西。自認為是伊安的道金照著記憶中的位置，將它放在那個房間裡面。不過當時，我跟夏洛學弟前往檔案室的原因並不是這個，而是殘存在那個房間裡的人造人備用器官。
　　我跟夏洛學弟照著阿龍的指示，將看起來派得上用場的手術用具跟備用器官裝在培養皿裡，帶到了秘密實驗室。阿龍就是用那些東西，將你從死亡的邊緣拯救了回來，青岫。」
　　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胸口。
　　心臟平穩的跳動透過皮膚，傳達到我的掌心。
　　「雖然已經沒有辦法阻止，我還是在阿龍幫你動手術的期間，解析出了道金臨死前發送的擬似浪潮性質──它會讓世界上所有的人，在浪潮過後忘記自己記憶中某樣重要的東西。得知了這件事情之後，阿龍下了一個決定。」
　　艾學姐停下話來，瞥了一眼夏洛。
　　夏洛搔了搔頭，接口說道。
　　「那時亞薇已經從昏迷中醒過來了，我努力的試著跟她解釋現在的狀況。剛幫阿井動完手術的龍學姐喘著氣，靠在實驗室的牆壁上休息。突然之間，龍學姐招了招手，要我們兩個過去。她說阿井已經沒有大礙了，想要拜託我們兩個幫一個忙。
　　龍學姐說，雖然現在已經無法阻止發送，可是這座實驗室裡有道金準備好的設備，能夠讓使用者將意識沉入虛擬世界之中，藉此避開擬似浪潮的影響。這樣一來，就能夠繼續保有重要的記憶。然而，她希望這樣做的只有我跟亞薇兩個人，並拜託我們將這所有的一切對你保密。就像這五年以來，亞薇對你做的那樣。」
　　「……龍學姐、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使勁的從喉嚨深處擠出沙啞的聲音，夏洛緩緩的說道。
　　「因為阿井──不，伊安，你的靈魂分成了兩半。一半保持著原樣，沉睡在備用的靈魂轉移裝置裡。但是另外一半，也就是道金身上的那一半，已經與道金的靈魂彼此侵蝕，進而合為一體了。如果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肯定會不顧一切的想要將分成兩半的靈魂融合在一起，取回以前的記憶。
　　順利的話，你會保持著現在的樣子，回想起身為伊安的所有經歷。但另一方面，你原本靠著僅僅一半的靈魂勉強獲得的人格，很有可能會被混雜其中的道金靈魂反過來侵蝕、崩毀，進而失去所有的記憶。」
　　「──只有失憶還算是幸運的情況了。最壞的情況下，青岫學弟，你甚至可能會再度變成那個擁有伊安的知識，卻滿懷野心的傭兵隊長。」
　　艾學姐雙手抱胸，從手機螢幕中嚴肅的凝視著我，補充說道。
　　我看了看艾學姐，又看了看夏洛，嘴裡一陣苦澀。
　　「我跟艾學姐基本上是持反對的意見。但龍學姐設法說服了亞薇，在她們兩個的堅持下，我跟艾學姐最後還是屈服了。
　　龍學姐表示龍族不會受到擬似浪潮影響，因此在擬似浪潮來襲時，她會跟艾學姐一起保護我們沉入虛擬世界裡的意識。而為了應對醒來之後可以預見的混亂，亞薇在艾學姐的幫助下連絡上紫家的人，預先做了一些安排。在那之後，我跟亞薇又躺進了那幾張要命的椅子之中。一覺醒來，世界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照著亞薇事先的安派，紫老爺子接走了龍學姐，將她藏到紫家的大宅內。我跟亞薇則帶著尚未醒來的你，在老爺子多少有些混亂的部隊協助下穿過亂成一團的傭兵隊，成功抵達了亞薇家的醫院。
　　再來，阿井，就是你醒來之後的事情了。」
　　一陣清涼的微風從樹林中吹過，翠綠的樹葉沙沙作響。
　　夏洛彎下腰來，輕輕拍掉隨風落在石碑上的灰塵。
　　我咬住下唇，猶豫了片刻，開口說道。
　　「……龍學姐她、現在在哪裡？」
　　夏洛接觸到我的目光，嘆了一口氣。
　　「為了確認我跟亞薇沒有任何後遺症，再加上要協助亞薇處理有關擬似浪潮的事情，龍學姐在亞薇家裡住了三年，也就是直到我們兩個從博士班畢業的那一年為止。
　　老實說，把真相全部瞞著你，再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似的跟從前一樣和你相處，這實在不符合我的個性。我跟亞薇之間因為這件事大吵了一架，再加上家裡一直詢問我畢業後要不要回去幫忙，我就趁著這個機會，告別了你們兩個，回老家繼承家業。
　　令我驚訝的是，聽到我向亞薇表示畢業後要回南部的龍學姐，竟然說想要陪我走一趟，順道看看我的老家。聽到龍學姐這樣說的時候，我跟亞薇真是嚇了一跳。但亞薇倒也沒有反對。還幫我跟龍學姐辦了一場小小的歡送會。
　　在亞薇幫我們安排的飛機上，我終於鼓起勇氣，詢問龍學姐怎麼會突然想來我的老家。龍學姐帶著憂傷的笑著，靜靜的開口說道。
　　『夏洛學弟，雖然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還記得要幫你確認父親是否真的捲入浪潮的這個約定。三年之前，我沒能給你任何答案。至少在最後，我想要完成跟你的這個約定。這是這幾年來，我記掛著的最後一件事了。』
　　我永遠忘不掉龍學姐說出這幾句話時的表情。彷彿只要完成了這件事，她就要出發到某個很遠很遠，再也無法回來的地方似的。」
　　艾學姐別開視線，瀏海遮住了美麗的臉龐。
　　我緊握著拳頭，指尖深深陷進掌心。
　　「就像一開始跟你說的那樣，龍學姐在我家待了幾個月，幫我找到了沉在海底的老爸。就在幫我把老爸葬在這裡之後，龍學姐跟我說了，自己要離開這裡。我問龍學姐要去哪裡，以後還能不能再見面，她只是搖了搖頭，什麼話也沒有說。第二天，我再去找她的時候，龍學姐就從她的房間消失不見了。那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
　　夏洛聳了聳肩，沉默了下來。
　　注意到我帶著一絲希望的目光，艾學姐搖了搖頭，輕輕的別開視線。
　　「……阿龍她，什麼都沒有對我說。」
　　一時間，沒有人再開口說話，樹林中安靜了下來。
　　我抬起頭來，一隻飛鳥掠過碧藍的天空，發出幾聲清脆的鳴叫，消失在視野的彼端。
　　夏洛走到我的身旁，緩緩的說道。
　　「阿井，關於五年前的事情，這就是我跟艾學姐所知道的全部了。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我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度睜開。
　　「首先，我想先去你家的民宿，把行李什麼的通通放好，兩個人關在冷氣房裡，一邊吃土產一邊悠閒的敘舊。至於，在這之後……」
　　感覺到兩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我毫無猶豫的說道。
　　「……沒什麼。頂多就是另外一次三百年罷了。」
　　聽到我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夏洛的嘴角微微勾起，朝我扮了個鬼臉。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既然如此，這個就還給你吧。」
　　夏洛轉過身去，卸下背後一直背著的厚重背包，拉開拉鍊，從裡面掏出一個長方形的包裹，放到莫名其妙的我的手上。
　　「亞薇有問過龍學姐，要不要乾脆把這兩件東西一起銷毀掉。龍學姐看著它們，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龍學姐離開之後，亞薇就把它們鎖在紫家的保險櫃裡。幾個月前，亞薇突然聯絡我，說什麼有可疑人士混進了自己的公司，要暫時先寄放在我這裡，就硬是塞給了我。還誇張的派了好幾名保鑣過來，專門保護這兩樣東西。」
　　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撕開被一層層嚴密封好的包裹，緊接著兩樣似曾相識的東西映入眼中。
　　像是耳機一般，卻又延伸出無數線路的裝置，跟過去戴在我的手腕上，外表看似手錶的物品。
　　「我想也差不多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夏洛的臉上泛起熟悉的慵懶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剩下的就交給你自己決定啦，老兄。」
　　我用力握住自己曾經製造出來的兩樣東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從眼中看出去的世界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