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關於雷因斯公司實驗室中殘存儀器的調查，月底前可以完成第二輪的分析。第一輪的分析結果已經交了上去，等紫律先生回來後應該會向你報告。另外史提勒提出的導致認知能力異常的假設理論，目前還無法提出可靠的證據支持，但整體而言相當具有啟發性，因此附在報告的總結之後，以供參考。以上就是研究所這三個月的工作進度。」
　　我將手中的資料整理了一下，整齊的疊在沙發前的圓桌上，抬起頭來。
　　我們身在亞薇位於公司頂樓的豪華辦公室之中。
　　亞薇坐在深棕色的辦公桌後，皺起眉頭，飛快的審視著我寄到筆記型電腦上的文件副本。
　　我則坐在辦公桌前，會客用的白色沙發上，靜靜的注視著她。
　　過了片刻，亞薇揉了揉太陽穴，伸手闔上筆記型電腦的螢幕。
　　「──辛苦了，學長。」
　　亞薇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開口說道。
　　「報告沒什麼問題，就照著目前的方向繼續下去吧。」
　　我點了點頭，刻意忽略亞薇話中隱藏不住的疲累感，從圓桌上拿起另外一份厚重的檔案夾。
　　「我知道了。最後一件事，在明天的聯合研究成果發表會之前，我想先跟亞薇討論一下──」
　　「……學長。」
　　亞薇的指尖輕敲桌面，突兀的打斷我的話語，我也識相的閉上嘴巴。
　　幾秒鐘的靜默後，亞薇緩緩的說道。
　　「上次我跟你說的那件事情，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我放下檔案夾，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亞薇，我很感謝你願意任命我當副所長，可是一來我畢竟不是紫家直屬體系出身的人，光是當初進入研究所就引發了不小的反彈。要是我接任副所長，有很高的機率會造成所內部分研究員的不滿，進而對研究整體的進度產生影響。
　　二來副所長的職務主要是管理所內的行政事項，跟我喜歡直接接觸最前線研究的性格不合。考量以上兩點，我才會婉拒你的好意。這些在上次見面的時候，我應該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聽到我的回答，亞薇沒有回應，只是雙手交握，面無表情的凝視著窗外的風景。
　　然而，微微蹙起的眉角跟緊抿的嘴唇，卻洩漏了她真正的情緒。
　　「──好吧，既然學長堅持，副所長這件事情就之後再說。」
　　亞薇停頓了一下，再度轉換話題。
　　「我可以理解學長對於研究的熱誠。但是也沒必有要一整天都待在研究室裡面吧？上個月學長總共只休了三天假，其中還有一天花了四、五個小時在指導新進的研究員。偶而也該去外面走一走，放鬆一下心情，不然身體會因過度工作而垮掉的。」
　　「……這還真是戳中我的要害了。」
　　我搔了搔頭，想起不久之前，實驗室的成員才勸過我一模一樣的話。
　　「既然亞薇都這麼說了，之後我會盡量找時間休息的。不過，別光是說我，亞薇你才是應該找個時間好好休息──處理公司的營運事務、籌備研究所的發表會，還要抽空跟政府高層開會決定合作的細節。紫律先生上次才跟我說，大小姐一天平均睡不到兩個小時，讓他十分擔憂呢。」
　　亞薇苦笑了起來，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自己說出口的話語無法傳達到對方內心的深處。卻依然從五年前的那一天起，持續進行著如此空洞虛無的對話。
　　我在內心嘆了一口氣，正想重新跟亞薇討論有關於發表會的事情的時候，辦公室的大門突然間砰的一聲被推開。
　　我們兩個詫異的轉過頭去，視線聚集在推門而入的那名男子身上。
　　認出見慣的矮胖身軀跟溫和的圓臉，我從沙發上站起身，驚訝的說道。
　　「……文森，你在幹什麼？這裡可是紫小姐的辦公室！」
　　斗大的汗水不停的從我的實驗室助手臉上滑落，文森雙手按住膝蓋，氣喘吁吁的說道。
　　「井、井博士！大事不好了！」
　　文森顧不得向亞薇行禮，焦急的看向我。
　　「羅伯特那傢伙抓住了艾莉卡，在員工餐廳當眾找她的麻煩。不但威脅要開除她研究員的身分，還提到井博士你──」
　　「……文森，不用再說了。」
　　我哼了一聲，站起身來，轉頭向亞薇說道。
　　「抱歉，亞薇，我先走一步。關於發表會的事情，晚點再跟你說明。」
　　「請等一下，學長。」
　　亞薇站起身，繞過紅木辦公桌，朝我走來。
　　「我也一起去。羅伯特這次太過分了。」
　　「……亞薇。」
　　我迎上那雙熟悉的眼眸，靜靜的說道。
　　「我不想再因為我的緣故，而把你捲進來了。」
　　亞薇咬住下唇，側過頭去，不自覺的避開我的視線。
　　「不是的、學長，我……」
　　不等亞薇把話說完，我快步踏出辦公室，反手關上大門，把現在已經形同陌生人的學妹拋在身後，跟著文森向電梯邁開腳步。
　　
　　五年前的那一天，人們忘記了某樣自己重要的東西。
　　政府高層忘記了自己身為首長的身分、富可敵國的企業家忘記了如何經營公司，丈夫認不出妻子，甚至忘記了自己曾經結過婚。
　　其中也有為數不少的人像我一樣，甚至不記得自己忘記了什麼。
　　沒有人知道原因為何，只知道某一天一覺醒來，世界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政府、軍隊跟所有維持社會運轉的組織在一夕之間崩壞，理所當然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而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穩定秩序的就是紫家的勢力。
　　在紫律先生的幫助下，亞薇利用紫家雄厚的資本跟龐大的人脈，一邊清除想趁著亂成一團的局勢混水摸魚的傢伙，一邊一步步的重建基礎的社會秩序。
　　好不容易成立了新的政府，暫時穩定了國內的情勢後，還必須跟外國的新興勢力重新建立溝通的管道。
　　也曾經演變成只差一步，就要發生世界大戰的情況，幸好最後靠著紫律先生的外交手腕讓事情順利收場。
　　花了整整五年，世界才勉強有一點那場災難之前的樣子。
　　新成立的政府與亞薇合作，委託紫家成立研究部門，專門調查五年前那場災難的真相。
　　從博士班畢業後，我向要回南部老家繼承家業的夏洛道別，接著不顧亞薇的反對，以一名研究員的身分加入了這個部門。
　　因為我跟亞薇的關係，剛加入的時候不論走到哪裡都感覺的到同事好奇或充滿敵意的視線。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大家也慢慢習慣了我的存在。
　　然而即使世界正緩慢的重新步上軌道，我跟亞薇之間，卻再也無法回到五年前原本的模樣。
　　
　　阿拉伯數字「3」在我跟文森的頭上亮起，電梯門寂靜無聲的向兩側滑開。
　　我跨出電梯，越過矗立著各種店家，供員工休閒用的圓形廣場，沉著臉走進公司總部開放式的員工餐廳。
　　原本在午餐時間總是人潮洶湧的高級自助餐區此時空無一人，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圍繞在一個位於角落的用餐區座位旁邊。
　　我拍了拍擋在身前的人的肩膀，回過頭來的研究員看到我嚇了一跳，連忙挪動身體，讓我跟文森通過。
　　隨著我的出現，原本竊竊私語的人群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我順著自動讓開的道路，穿過看熱鬧的人群，在一張四人桌前停下腳步。
　　上個月才剛從英國回來，加入我主持的組別的新進研究員艾莉卡低垂著頭，雙手放在膝蓋上，渾身僵硬的坐在位子上。
　　與艾莉卡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名金髮男子的雙手揹在背後，得意洋洋的在餐桌旁來回踱步。
　　「井，你可終於來了！」
　　羅伯特看到我，誇張的張開雙手，露出滿是惡意的笑容。
　　「我還以為文森在總部迷了路，把你給弄丟了呢。」
　　我踏前一步，擋在羅伯特跟艾莉卡中間，冷冷的說道。
　　「……羅伯特先生，這是怎麼一回事？」
　　
　　亞薇的母親，蘭雅‧佛賽小姐嫁給紫夷之博士之後，為了跟博士自由自在的四處探險，將公司的經營權交到了當時年僅十八歲的亞薇手上。
　　亞薇的外祖父，賴維爾‧佛賽對於女兒的任性無可奈何，只好指定了兩名他信任的助手，在亞薇年滿二十歲前，協助管理公司繁重的事務。
　　其中一名就是紫律先生。除了協助亞薇進行決策之外，還有在亞薇無法下達指令時，全權代理公司營運的權限。
　　至於另外一名，就是羅伯特‧潘亭頓。
　　與身為亞薇叔父，德高望重的紫律先生不同，年僅三十五歲的羅伯特是透過亮眼的營運手腕，被賴維爾從公司內部一手提拔的菁英。
　　也因為這樣，當賴維爾從一群年紀相近的幹部中，特別指定羅伯特與紫律先生共同輔佐亞薇的時候，賴維爾想把孫女許配給羅伯特，讓他繼承公司的傳聞就在員工之間不逕而走。
　　儘管亞薇本人對此嗤之以鼻，表示外祖父單純只是看中他的營運能力，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意思。但這麼多年來，羅伯特‧潘亭頓始終是紫家大小姐的結婚候選人之中最有力的一個，也是不容質疑的事實。
　　沒錯，直到某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鄉下小夥子，在大小姐的推薦下，進入研究部門的那一天為止。
　　
　　「井，恭喜你啊。」
　　羅伯特搓揉著雙手，滿面笑容的說道。
　　「聽說最近你的組別在研究上有了巨大的進展。而且就是由這位新加入的小姐所貢獻的，我沒有說錯吧？」
　　「……您指的進展是？」
　　我刻意忽略從四周傳來的竊笑聲，故作平靜的答道，心裡卻吃了一驚。
　　昨天下午，艾莉卡單獨來到我的實驗室，說有研究上的問題想找我談一談。因為她最近的表現十分優秀，儘管我手上的工作正進行到緊要關頭，還是勉強抽出了十五分鐘給她。
　　然而當艾莉卡向我解釋了她的發現之後，我馬上把自己的工作拋在腦後，專心審視著她給我的研究資料。
　　雖然以一般的角度來說，她的研究結果十分荒謬，但卻正好可以說明五年前的事件之中某些無法理解的狀況。由於事關重大，我想在明天的發表會前先跟亞薇討論一下，才有了今天中午的臨時會面。
　　問題是，連亞薇都還不知道的研究成果，為什麼甚至不屬於研究部門的羅伯特會先知道了？
　　「井，據說根據你手下的這位小姐的研究，那起五年前的事件啊，」
　　羅伯特戲劇性的停頓了一下，接著放聲大笑。
　　「沒想到，居然跟龍有關！哈哈哈，Dragon！你們在演愛麗絲夢遊仙境，還是綠野仙蹤呀？」
　　隨著羅伯特說出「龍」這個字眼，圍觀的人群瞬間爆出巨大的笑聲。即使是默不作聲的員工，也紛紛盯著艾莉卡，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群眾的轟笑聲傳入耳裡，艾莉卡的瀏海遮住了臉龐，肩膀微微顫抖著。
　　我冷冷的掃了圍觀的群眾一眼，果不其然，大部分都隸屬於跟羅伯特交好的部門。
　　「……羅伯特先生，我想請教一下。」
　　我踏前一步，四周嘈雜的轟笑聲頓時消失。
　　「我沒記錯的話，擅自公開別的部門列為機密的資料，是不被允許的。」
　　「別這麼古板啊，井。」
　　羅伯特不以為意的聳了聳肩。
　　「我可是為了你好。要是這麼荒唐的資料在明天的發表會上被公開，不用說，你肯定會立刻被炒魷魚。而不論是公司的信譽還是大小姐的用人眼光，都無可避免的要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批評。身為賴維爾前董事長指定輔佐大小姐的我，當然有義務要避免這樣的局面，你說對吧？」
　　「我認為這是我向紫小姐報告過後，她可以自己作主的事情。羅伯特先生。」
　　我果斷的答道，羅伯特的臉上首次失去了笑容，惡狠狠的瞪著我。
　　「井，大小姐領導公司的才能無庸置疑。可是啊，卻總是有一些不自量力的傢伙像蒼蠅一樣圍繞在大小姐身邊，試圖影響她做的任何決定。你不這麼覺得嗎？」
　　「您說的太對了，羅伯特先生。」
　　我與羅伯特四目相交，毫不客氣的說道。
　　「容我僭越的說一句：您的這句話，完全說出了我的心聲。」
　　這次換成羅伯特重重的噴出一口氣，踏前了一步，我們兩個之間只剩下不到半公尺的距離。
　　我緊握著拳頭，與羅伯特滿是惡意的目光交會。正當我慎重考慮著是不是應該不管三七二十一，總之先賞他一拳再說的時候，羅伯特已然被從人群中鑽出來的部下死命架住。
　　與此同時，一雙手從後方壓在我的肩膀上。
　　我回過頭去，看到文森膽戰心驚的表情，緊繃的身軀不由得放鬆了下來。
　　圍繞在餐桌的四周，察覺到事情不妙的群眾也一擁而上，紛紛擋在我跟羅伯特中間，隔開我們火花四濺的視線。
　　就在我跟羅伯特喘著氣，腦袋逐漸冷靜下來的瞬間，員工餐廳的入口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人潮如波浪般自動分開，一名白髮蒼蒼的紳士大步向前，在我跟羅伯特的面前停了下來。
　　「羅伯特執行長、井博士，你們兩位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紫律先生來回看著我們，一臉嚴肅的問道。
　　令人不甘心的是，率先反應過來的是羅伯特。
　　「紫律董事，沒什麼。我只是在跟井確認明天發表會的程序，跟他準備在發表會上公開的最新資訊。沒有錯吧，井？」
　　我在心中嘖了一聲，知道儘管不情願，這裡最好還是配合著羅伯特的話說下去。
　　「抱歉，紫律先生。我確實是在跟羅伯特先生討論有關發表會的事情。因為意見不合，一時激動，讓您見笑了。」
　　紫律先生責備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接著又射向羅伯特。
　　我們兩個同時低下頭來，表現出懺悔著自己剛才的莽撞行動的樣子。
　　過了片刻，紫律先生咳嗽了一聲，低沉的聲音劃破餐廳中死一般的寂靜。
　　「午休時間要結束了。兩位請回各自的部門，進行下午的工作吧。」
　　羅伯特向紫律先生點頭致意後，看也不看我一眼，轉過身去，朝餐廳的大門邁開腳步。
　　隨著羅伯特的離去，圍觀的人群也迅速的一鬨而散。剎那之間，員工餐廳中就只剩下紫律先生、文森、艾莉卡還有我四個人。
　　「青岫先生，請冷靜一點。跟羅伯特正面衝突，對您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會讓大小姐努力維持的立場更顯尷尬而已。」
　　紫律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溫和的說道。
　　「……抱歉，紫律先生。給您添麻煩了。」
　　我苦笑著答道，紫律先生朝我眨了眨眼，表示他一點也不在意。
　　「……不、不好意思，紫董事、井博士？」
　　文森敬畏的望著我跟紫律先生，怯怯的說道。
　　「請問在兩位談話的期間，我可以先帶著艾莉卡回實驗室去嗎？」
　　「文森博士，請別在意。老朽只是來替紫小姐轉達口信給井博士而已，馬上就要離開了。」
　　紫律先生彬彬有禮的說道，接著轉向我。
　　「青岫先生，亞薇小姐派我來轉告您，明天的發表會結束之後，她有事情想跟您談一談，請您直接到她的辦公室去。」
　　「我知道了。謝謝您的告知，紫律先生。」
　　八成是亞薇想繼續說服我接任副所長吧。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微微皺起眉頭。
　　紫律先生向我、文森還有艾莉卡優雅的鞠了個躬後，隨即穿過一張張空蕩蕩的桌椅，消失在員工餐廳的入口處。
　　目送紫律先生離去之後，我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整個人倒在用餐區的座位上。
　　文森彎下腰，扶起虛弱的艾莉卡，開口說道。
　　「井博士，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實驗室了。」
　　「……抱歉，文森。可以麻煩你先帶著艾莉卡回去嗎？」
　　我靜靜的說道。
　　「我隨後就到。放心，我不會讓羅伯特那傢伙抓到小辮子的。」
　　文森會意的點了點頭，小心翼翼讓艾莉卡靠著自己的肩膀，緩慢的挪動腳步，並肩向餐廳大門的方向走去。
　　我閉上雙眼，深呼吸了幾秒，混亂的心情逐漸的沉澱了下來。
　　忽然間，文森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抱歉，井博士，我剛剛才想起來。午休前你去找紫小姐的時候，我們部門的電子信箱收到了一封指名要給你的郵件。因為內容需要博士的權限才能開啟，我就直接轉過去了。再麻煩井博士確認一下。」
　　我揮了揮手，隨口應了一聲，從實驗袍的口袋中掏出手機，點開研究部門的電子信箱。
　　輸入我專屬的密碼解鎖後，手機螢幕上浮現出公司內部聯絡用的電子郵件格式，跟簡短卻滿懷著恐嚇意味的內文。
　　「致井青岫博士，」
　　我壓抑住內心的怒火，低聲唸道。
　　「關於貴研究組所發現的最新資訊，我有一些問題想請教您。請您在明早凌晨四點，帶著相關的資料單獨前來第三會議室。如果您拒絕配合，在上午的聯合研究成果發表會中，將會有人公開質疑艾莉卡研究員的成果之可信度，並討論其適任與否之問題。」
　　郵件的末尾並未署名，只能從郵件的發信部門看出這封指名要給我的信來自於商業執行部。
　　而商業執行部的部長，正是羅伯特‧潘亭頓。
　　「……很好，羅伯特。我奉陪。」
　　我關掉手機的螢幕，站起身來，喃喃的說道。
　　
　　凌晨四點的公司走道上，感應式的電燈隨著我走近而亮起，旋即又在我身後黯淡了下來。
　　公司僱用的清潔人員從五點才開始上工。而在十二點之後，夜班警衛慣例的巡邏則每三個小時才會有一班。
　　換句話說，現在這棟大樓中除了我跟接下來要見面的羅伯特之外，理論上不會有第三者的存在。
　　我一邊思考著羅伯特約我來這裡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一邊爬上通往第三會議室的階梯。
　　羅伯特看不慣我跟亞薇走這麼近，想找我麻煩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可是在背地裡找我單獨談判，這還是第一次。
　　雖然昨天被紫律先生警告過了，但假設又演變成跟員工餐廳那時同樣的場景，我實在沒有忍住不出手的自信。
　　要是商業執行部部長跟研究計畫的負責人雙雙鼻青臉腫的出席，今天的聯合發表會想必會十分精彩。
　　我搖了搖頭，甩掉腦袋裡無聊的念頭，在第三會議室前停下腳步。
　　四周一片寂靜，我掏出員工識別證，貼在感應用的凹槽中。
　　電子語音自動在走廊上響起，毫無起伏的宣告我的姓名跟職稱後，會議室的門輕巧的向兩側滑開。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踏進了第三會議室。
　　照明燈光在我踏進室內的同時亮起，照亮了眼前約可容納數十人左右的空間。
　　與可容納上百人的第一、第二會議室不同，第三會議室的設計初衷是用來進行人數不多的小型會談。大部分都是只有公司的高層幹部才能參加，決定未來營運方針的重要會議。
　　我只有在剛加入研究部門時，被亞薇跟紫律先生帶來打過一次招呼，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裡。
　　而此時，第三會議室內呈階梯狀排列的座位跟正中央的講台上都空無一人。講台後的時鐘顯示現在是凌晨的四點零三分。
　　「……羅伯特那個渾蛋，竟然還給我遲到。」
　　就在我隨手拉開一張椅子，嘴裡不耐煩抱怨著的瞬間。
　　毫無徵兆的，一陣劇烈的疼痛伴隨著金屬插入肌肉中，既冰冷又尖銳的觸感從背後傳來。
　　滾燙的液體從喉嚨深處湧上，我震驚的按住嘴巴，看著一道道鮮紅的血絲從指縫間流下，一滴一滴的落在第三會議室的深棕色木製地板上。
　　「羅伯特，你這傢伙瘋了不成──」
　　我奮力轉過頭去，到了嘴邊的咒罵卻硬生生的停了下來。
　　因為手拿著沾滿赤紅液體的匕首，冷酷的矗立在我身後的矮胖男人並不是羅伯特，而是我每天相處的實驗室助手。
　　我咳出一口鮮血，詫異的睜大了眼睛。
　　「……文、森？」
　　「你好啊，井青岫。」
　　文森冷笑了一聲，平時溫厚的圓臉扭曲不已，雙眼射出異樣的光芒。
　　「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整整五年。」
　　我頹然跌坐在第三會議室可以滑動的椅子上，試著想站起身來，身體卻不聽使喚。
　　「從我混進這裡之後，就一直在找機會下手。如果能夠把你、那個姓夏的小子、紫家的小姐跟老頭一口氣通通幹掉，那當然是最好。但姓夏的小子不在這裡，紫亞薇跟紫律又實在難以下手。最重要的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沒辦法，其他的傢伙只好之後再說。」
　　文森朝我走來，在旋轉椅前停下步伐，居高臨下的俯視著我。
　　接觸到我困惑的目光，文森不屑的從鼻孔中噴出一口氣。
　　「別跟我來失憶這一套，井博士。」
　　文森將嘴巴湊到我的耳邊，輕聲說道。
　　「──我是古爾斯傭兵隊的成員。這樣說，你就懂了吧？」
　　文森的話語傳入耳中的同時，除了背部被刺傷的疼痛外，另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刺痛感在腦海中迅速蔓延開來。
　　彷彿腦袋裡所有的記憶被上下翻攪著，有些什麼想要衝破封鎖浮上來，另外一些則強硬的把它壓下去。
　　我艱難的吸進空氣，虛弱的呻吟著。
　　「永別了，井博士。」
　　文森挺起身體，將手中的武器抵住我的胸口。匕首滿是血跡的尖端輕易的劃破西裝襯衫，微微刺破我的皮膚表層。
　　「在地獄遇到道金隊長的時候，記得幫我問好──如果在我把你的屍體大卸八塊之後，他還認得出你的話。」
　　文森咬牙切齒的說道，緊靠著我的身體，使勁把匕首深深的插進我的胸口。
　　難以承受的劇痛攫住我的剎那，第三會議室的大門寂然無聲的開啟。
　　面色鐵青的亞薇衝進會議室裡，紫律先生緊跟在後，舉起手中的手槍對準文森。
　　一陣凌亂的叫罵聲在室內響起，我再也支持不住，就此昏了過去。
　　
　　睜開眼睛的時候，映入眼中的是醫院蒼白的天花板。
　　我咬緊牙關，掙扎著坐起身來，接著就看到了坐在病床邊緣，滿臉淚痕的亞薇。
　　迎上我的視線，亞薇咬住下唇，猶豫了一下，緩緩的把手覆上我的手背。
　　我們就這樣望著彼此，誰也沒有說話。
　　突然間，亞薇用力握住我的手掌，開口說道。
　　「學長，我──」
　　「……亞薇。」
　　我舉起另一隻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停頓了一下，下定決心的說道。
　　「別擔心。跟被伊安一槍射穿心臟比起來，這還算是小傷了，對吧？」
　　聽到我的話，亞薇頓時倒抽了一口氣，臉色大變。
　　過了幾秒，她低聲說道。
　　「……學長，你想起了什麼？」
　　「老實說，我的記憶還是一片混亂。」
　　我聳了聳肩，坦率的答道。
　　「在文森說出『古爾斯傭兵隊』這個詞之前，一切都很清楚。但是，現在卻接二連三的浮現出連自己都不知道的零碎片段，偏偏我又剛好都身在其中。」
　　亞薇低下頭去，避開我的視線，微弱的說道。
　　「從幾個月前開始，我一直懷疑公司內部混進了傭兵隊的人，可是直到最近才終於鎖定了文森。這次派律叔出去，也是為了確認他的背景資料是不是跟本人宣稱的一致。我本來想在這次的發表會再後跟學長討論的，沒想到，他不知道從哪裡聽到了風聲，決定先下手為強。要不是律叔偶然間發現他不在宿舍裡……」
　　亞薇打了個冷顫，彷彿怕我就此消失一般，緊緊的抓住我。
　　「洩露學長最新的研究發現給羅伯特的就是文森。而經過律叔調查後，那封約學長出來的郵件也是文森駭進公司的伺服器，先從商業執行部發給自己後，再順理成章的轉給學長。這樣等學長的屍體被發現後，所有的懷疑都會理所當然的指向羅伯特。更別提你們兩個才剛在員工餐廳裡，當著大家的面差點大打出手。在我跟律叔拚命調查羅伯特的不在場證明的時候，文森就可以從容的趁著這個機會遠走高飛。」
　　我回握住亞薇冰冷的手掌，低聲說道。
　　「亞薇，這樣說可能不太好。不過拜文森那一刺之賜，我才能像現在這樣回想起本來已經遺忘的記憶。有你、有夏洛那傢伙，我們在虛擬跟現實的世界裡不停的逃離黑衣人的追擊，東奔西走……我們三個人，還有、龍學姐。」
　　我說出最後三個字的瞬間，亞薇像是忍耐到了極限似的，整個人跪倒在地上，將臉深深的埋進床緣。
　　輕微的啜泣聲傳進耳裡，我用另一隻手輕柔的撫摸著亞薇的頭頂，看著被淚水染成深色的痕跡在床單上漸漸擴散。
　　到底經過了多久呢，亞薇沉默了下來，起伏不定的身體逐漸放鬆。
　　忽然間，她放開我的手，背對著我站起身來，胡亂在臉上抹了抹，用平靜的聲音開口說道。
　　「……青岫學長，可以稍微陪我一下嗎？」
　　
　　我從昏睡中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接近傍晚了。
　　橙紅色的夕陽在窗外閃耀著，亞薇不顧主治醫師的反對，帶著我離開病房，來到了這家醫院的屋頂上。
　　前往屋頂的途中，亞薇的手機響了好幾次，但她理也不理。只有在經過院長室時，吩咐院長除了紫律先生的緊急聯絡外，不管什麼事情都不要來打擾我們兩個。
　　而此時，醫院頂樓的鐵門在我身後緩緩的關上，我跟亞薇並肩站立著，欣賞著迎來無情的黑夜之前，黃昏最後的美麗風景。
　　「……學長。」
　　亞薇打破寂靜，開口說道。
　　「五年前，雖然學長沒有詢問過，但我也從來沒有主動跟你提到過自己家裡的事情。學長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不等我回答，亞薇隨即說了下去。
　　「那是因為我很害怕。除了親人以外，所有知道我身分的人都只有兩種反應：要不就是拚命的討好我，試圖從我身上獲取好處；要不就是忌妒、厭惡，把我當成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其實十分清楚，以學長的個性，即使坦白了，學長應該也會用跟以前一樣的態度來對待我。可是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機率，只要一想到學長也變得跟那些人一樣，我就……」
　　微涼的晚風打在臉上，我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抱歉，亞薇。自從知道你是紫家的人之後，我確實多少有些吃驚。也因為這樣，我們才會沒辦法像以前那樣自在的相處。」
　　「不，這不是學長的錯。」
　　亞薇很慢很慢的搖了搖頭。
　　「一開始的學長確實有些不自然，可是慢慢的也就回到以前的樣子了。我跟學長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為這五年來，我一直有事情瞞著學長，不想讓你知道。因為深怕被你給發現，所以反而處處提防。這才是我跟學長之間，會變得如此尷尬的主要原因。」
　　一小半的夕陽沉落到遠處的群山後，將我跟亞薇映在地面上的影子越拖越長。
　　「……亞薇，告訴我吧。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亞薇轉過頭來，靜靜的注視著我。
　　「──學長，無論如何都想要知道嗎？」
　　毫無猶豫的，我點了點頭。
　　亞薇緊抿著嘴唇，纖瘦的身軀看起來搖搖欲墜。
　　突然之間，亞薇伸出雙手，緊緊的抱住我，接著墊起腳尖，在我的耳邊輕聲說道。
　　「……學長，我喜歡你。」
　　這一次，我是真正吃了一驚。
　　感覺到亞薇柔軟的身軀靠在自己身上，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比起文森想要我的性命這件事，現在的狀況還要來的更有衝擊力。
　　亞薇將額頭抵著我的胸口，哽咽著說道。
　　「我知道這個時機糟透了。比起五年前，我跟學長的關係一點也不好。與其說是學長跟學妹，不如說是不苟言笑的上司跟把全副心思都投入到工作裡的下屬。可是，我還是要說。因為如果不趁著現在向學長傳達我的心意，等學長知道了一切之後，不一定會再回來。即使學長真的回來了，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也不一定還是現在這個學長。」
　　我張開嘴巴，想要說些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明明答應了龍學姐，要讓學長遠離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過上簡單平凡的生活。不用擔心浪潮、不用擔心傭兵隊的襲擊，從普通的大學生畢業後，再成為普通的上班族，就這樣一直什麼事情也沒有的活到很老很老。所以當學長說想要加入研究所的時候，我才會表現的那麼不情願。
　　然而看著專注於實驗，一心一意想要發現什麼的學長，我才驚覺到，自己無可自拔的愛上的正是這樣的你──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註定了事情終究會演變到今天這個地步吧。」
　　亞薇的指尖深深陷進我的背脊，淚水止不住的留下。
　　時間彷彿凍結，我們就這樣靜靜的保持著這個姿勢，過了良久良久。
　　不知道什麼時候，夕陽已經完全落到群山的另一側，黑夜靜悄悄的覆蓋了廣大的天空。
　　我們的腳下，城市中亮起一盞盞的燈火，與夜空中的群星遙相應對。
　　與開始時同樣突然，亞薇輕輕的放開我，轉過身去。
　　我注視著她寂寞的背影，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
　　「亞薇，我──」
　　「……在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前，沒有辦法回答我，對吧？」
　　亞薇抬起頭來，仰望著璀璨的夜空，靜靜的說道。
　　「雖然早就有預感了──學長的回答，果然是這樣呢。」
　　「……抱歉。」
　　我垂下目光，低聲說道。
　　「請不要道歉。追根究底，還是把所有事情都瞞著學長的我不好。」
　　亞薇用手指把玩著捲曲的髮尾，淡淡的說道。
　　沉默了片刻，彷彿要轉換心情似的，亞薇拍了拍臉頰，深深的呼出一口氣。
　　「離開醫院後，我會馬上請律叔安排好明天一早飛往南部的飛機。學長請趁現在回宿舍，趕快收拾一下行李吧。」
　　「……飛、飛機？」
　　一時間跟不上亞薇的思考，我反射性的重複道。
　　「學長想要知道，五年前在我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錯吧？」
　　亞薇往鐵門的方向邁開腳步，頭也不回的說道。
　　「既然如此，在那裡，會有一個比我更適合向學長說明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