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晝晦風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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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6-20
在劍刃觸及對方皮肉的剎那間,蘇輕雲便知道這劍砍的淺了,雖然可重創敵人,但尚不足致其死地,劍勢應當再深幾分,便可將酒徒的身軀一分為二。但是,相比於已經倒在血泊中的敵人,蘇輕雲更在意,尚未倒下的騰蛇君。
蘇輕雲轉身望向騰蛇君,手中絕蘇劍輕輕一振,劍刃上的血珠便隨之迸飛四散。只見騰蛇君雙手雖然仍握著刀柄,但殘破崩碎的柳葉雙刀已經無力地倚靠在地面上,騰蛇君黑袍染滿血汙,低垂著腦袋,似乎已無反擊之力,在虺蛇面具底下粗重的呼吸聲幾乎清晰可聞。

蘇輕雲一聲冷笑,手中劍刃有如毒蛇般猛然躍起,直噬向對方的咽喉而去!

驀然,入耳的卻不是意料之中的裂頸聲響,而是一個清脆的金鐵交鳴。騰蛇君右手已然握住了一柄晶瑩璀璨的短刀,不足尺許的刀刃卻精準無比的擋開了軟劍,饒是絕蘇劍有削金斷玉之能,但短刀僅嗡然一響,沒有半分折損。
蘇輕雲還不及反應,騰蛇君的左手已經從柳葉彎刀的刀身中拔出第二柄短刀,短刀鋒刃色澤如玉,彷彿觸手生溫,又恰與右手短刀成雙成對,這對短刀正是騰蛇君藏於精鐵外鞘中的佩刀「燕雙飛」!

騰蛇君運起殘存的「驚雷勁」內力,左手將短刀猛然擲向蘇輕雲!一縷青芒霎時便至眼前,有如星火一瞬,蘇輕雲身子連忙一沉,只覺左肩瞬間迎來一陣劇痛,短刀已經入體,直沒至柄!
一擊得手,騰蛇君心中卻暗叫不好,他沒料到蘇輕雲反應如此之快,竟能躲開原本直取心窩的一刀,他手中雖然還有一柄燕雙飛,但刀短劍長,不利久守,自己氣力又近枯竭,若不能一擊制敵,只怕再也無法取勝。

果不其然,蘇輕雲雖然負傷,但臉上仍看不出半點疲弱之色,手持軟劍踏上一步,反倒露出嫣然一笑,微笑道:
「看來,是我看輕你了。」

隨即,一劍揮出!

忽地,一粒石子,在半空中發出嗚嗚鳴響,直取蘇輕雲眉心而去!
蘇輕雲迅速迴劍擋開了石子,卻只見她和騰蛇君兩人之間,竟憑空多了一人,來者臉上戴著一個奇形面具,形為龍首,更賁起兩枚短角,雙眸以翡翠鑲嵌,恰與騰蛇君的紅玉成對,一身如墨黑袍,雙手則戴上了以白金和精鐵所絞織而成的手套。

「飛星堂,勾陳君,受尊駕之邀,特來拜會。」
勾陳君沉聲發話,雖然沙啞如昔,但此刻話語裡夾帶雄渾內力,更有一股難以掩藏的驚天怒氣。隨著他話聲一落,原本黑壓壓的庭院頓時亮起了二十餘支火把,正是飛星堂捕快集結此地,將靳府內照耀得有如白晝。

蘇輕雲見此情景,被火光照得微微發紅的臉龐,不慌不忙,勾起淡淡一笑。
左脅被酒徒所刺傷的劍創正不停地滲出血來,肩頭更插著騰蛇君的短刀,劇烈的痛楚令她半身幾乎失去了知覺,但蘇輕雲仍是笑盈盈地,右手緩緩地揚起了絕蘇劍,一劍倏然揮出,直取勾陳君!

早在對敵之前,勾陳君就已經從小七口中得知兇手所使的,乃是一柄罕有的利刃,遂特意先行戴上了飛星堂精鑄的奇金手套,若是尋常劍刃,在手套面前無異於鐵尺,但勾陳君見對方兵器似由珍稀紫金所鑄,便不敢託大,雙掌一分,右掌催運上了一股柔勁對上劍招,左掌則蓄足剛猛勁力,直拍向對方小腹。
孰料,這一招藏有後著的「凝雨折花手」還不及與對方交手,蘇輕雲手中的軟劍有如一條長鞭,尚未觸及勾陳君,便倏然抽返,雙足一蹬,往後疾退了數尺。

「攔住她!」
勾陳君心念電轉,知悉對方見己人多勢眾,意欲兔脫,連忙大聲呼斥,讓捕快上前攔阻。然而,又有哪一個捕快有如此本事,能攔得住蘇輕雲?蘇輕雲身法快絕,迴身迎上舉著火把阻攔的捕快,手中絕蘇劍輕展,刷刷連環兩擊,第一劍先將對方手中的火把應聲削斷,第二劍更是快得不及眨眼,劍刃已然裂頸而過。

勾陳君見狀大怒,正欲提氣追趕,只見蘇輕雲頭也不回,左手朝後方一揮,一蓬銀針直襲勾陳君下三路而去,頓時截斷了對方的來勢。少了勾陳君的阻擋,蘇輕雲如入無人之境,使劍快如流星,連殺五名捕快,突圍而出,直抵西牆。
僅一步之差,勾陳君只得眼睜睜看著,蘇輕雲那輕靈如燕的身法,縱躍攀牆而過,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大人!是否追趕,請您示下!」

勾陳君凝望著高聳的西牆,心中暗忖對方身法快絕,尋常捕快定然追之不及,即便追上,也是徒然做了劍下亡魂;但自己若是獨力追趕,只怕反而中了對方圈套,酒徒與騰蛇君武功均非等閒,兩人合攻尚且不敵,自己一人,能有幾分勝算?
勾陳君轉過頭去,看著半身是血的騰蛇君,倒在血泊中的酒徒,沉聲吩咐道:
「施放三道青色焰火,急召飛星堂後援前來醫治傷者。」

「速取筆墨,我已看清了真兇的容貌,明日破曉前,懸賞令必須貼滿京城,能通報此人下落者,酬千金!此外,封鎖對外水陸要道,凡欲通關者,均須查驗身分,此人武功高絕,讓皇城的鐵衛軍派遣支援,協助封鎖要道,哪怕此人脅下插翅,也要讓鐵衛軍拿強弩把她射下來!」
耳裡,聽著勾陳君發號施令的聲音逐漸模糊,望著,三道青色焰火從靳府內衝上天際,騰蛇君終於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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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騰蛇君重新睜開雙眼,已不知過去多久,他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柔軟的床上,虺蛇面具雖然仍在臉上,但是染滿血漬的黑袍已然被換去,成了素白色的長衫,心中不免一驚,正欲坐起身來,卻感到全身滿佈的劍創,奇痛刺骨,手腳更是沉重,絲毫使不上力。

「哼!你醒得倒快!」
耳畔傳來了熟悉的話語聲,騰蛇君急忙扭頭看去,只見來者同樣一身黑袍,配戴奇形面具,但卻非勾陳君的龍首面具,而是一張猙獰的惡鬼面容,但這面具似由羊脂白玉打造,潔白無瑕,眼窩處則以琉璃鑲嵌,話語聲則稚嫩無比,有如少年。

騰蛇君看清了來者裝扮,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痛楚,試圖重新坐起身來,身子卻絲毫不聽使喚,剛勉強撐起幾分,又重新倒了下去,僅從唇齒之間擠出了幾個字來:
「師傅……徒兒因傷無法起身,還請師傅恕罪。」

「哼!你心裡可還有我這個師傅?若不是勾陳君捎信前來,我還沒想到你這回竟然鬧了樁這麼大的事,還差點把自己的性命給搭上了。辦案無果事小,我栽培了你這麼多年,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讓你坐上了騰蛇君的位置,為師這些年的苦心,難道你就全然不放在心上?」
師傅雙手負於身後,在房內來回踱步,顯得極為焦急不悅。

「徒兒不敢,是徒兒愚昧,一時貪功,見這兇手似乎劍術高超,便有心驗證自己所學的『飛羽十三擊』是否大有進境,這才讓自己陷入了險境。是徒兒無能,讓師傅所傳的絕技蒙羞了。」
師傅停下腳步,望著躺著床上,尚且動彈不得的騰蛇君,沉默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等到再度開口時,語氣已然緩和不少。

「我看過你雙刀上的損傷了,若照勾陳君所說,對方手持的軟劍乃是由珍稀紫金所鑄打而成,足可削金切玉,你只是輸在兵器上頭。若是雙方兵器在伯仲之間,你即便未能大勝,也不能傷成這個樣子。」
「只是,這回你傷的確實重了,昨夜堂裡醫生連夜救治了三個時辰,輔以堂裡的靈丹妙藥,好不容易才讓你的傷勢緩和下來,為師更灌輸了三成內力到你身上,讓你真元不致受損,我想,不消半月,便可恢復如常。」
騰蛇君聞言,忽地一陣顫抖,彷彿遇上了最害怕的事物一般。

「放寬心,為師照料你多年,豈會疏漏此節。昨夜方看到三道青色焰火,我就囑咐讓堂內迅速派出『瞽叟』與『江煙』兩支醫隊趕來,另外闢了兩套廂房,藉此混淆外界耳目,為你療傷。你的女子身分,依然只有為師與堂主知情,不必擔憂。」

「謝謝師傅。」
騰蛇君口中稱謝,心中卻是思緒百轉,似乎仍然另有盤算。

師傅輕輕伸手拍了拍騰蛇君的肩頭,彷彿意在安慰,溫言道:
「未來之事,妳大可不必擔憂,一切,為師都安排妥當了。想必,妳已經收到堂主發下的白銀書柬了?那是為師刻意安排給妳的絕佳機會,只消辦妥銀柬之事,回到京城覆命,便可取下皇城內懸缺多年的『廉貞星』星階,到時,便可平步青雲。」

騰蛇君聽聞之後,連忙搖頭說道:
「徒兒,只怕不能勝任。想當年我既無彪炳戰功,也無特異建樹,年紀輕輕便取下騰蛇君之位,便已遭飛星堂內多名星宿非議,若是再登上廉貞星之位,只怕……」

「哼!怕什麼?旁人愈是非議,為師愈是要讓妳上位得名正言順,我倒想看看,待妳覆命回京之後,誰還敢多說一句?放眼整個飛星堂,除了堂主,又有誰敢與我『破軍星』為敵?既是我欽點的徒兒,又豈能止步於騰蛇君這個名號?」
破軍星開口時,一股傲氣油然而生,彷彿整個飛星堂,都不被他放在眼裡。

騰蛇君見到師傅這般模樣,沒有開口接話,卻是回憶起了當初。那年,她方加入飛星堂,被分派到東州「青龍君」麾下,擔任傳令兵隊的一員,別說習武,連佩劍的資格都沒有,若不是破軍星偶然從人叢裡看中了自己,如今又何來機會,戴上這張虺蛇面具。
「好了,妳先好好休息吧。現在妳的傷勢仍重,不宜移動,先在此地休養幾日,之後再回飛星堂養傷。我已吩咐妥當,安排堂中人員在此駐守,妳若有何需要,儘管驅策便是。」

破軍星驀地話鋒一轉,語氣也隨之變得冰冷起來。
「至於,殺傷妳的那名兇手,堂主已有安排,不必掛心。」

騰蛇君身子一震,顯得有些意外。
「師傅,堂主也知道此案了?我以為,這只不過是一樁尋常案件,當初堂主也只是分派出玄鐵書柬,交由勾陳君查案,我以為……」

「妳想得太過天真,此人既為狙殺飛星堂星宿而來,又傷了六神君之一,堂中捕快折損近三十餘員,堂主豈會等閒視之?早在幾個時辰前,堂主就已經分派出白銀書柬,交付『武曲星』銜命搜查,並讓『巨門星』和『天相星』兩星宿相助,三人已集結了京城鐵衛軍,正在城內挨家挨戶徹查此人。」
「此人即便劍術上有驚人造詣,也斷然不可能以一敵三,此外,若按勾陳君所言,此人還中了妳的『燕雙飛』一擊,更不可能是三星宿合攻的對手。妳暫且在此間休養,我想不出數日,必能傳來好消息。」

騰蛇君聽了這麼一番話,彷彿被鐵鎚打中了後腦,腦中頓時一片空白,至於破軍星後頭又說了些什麼,早已不放在心上,隨口答應了幾聲,便送走了師傅,獨自一人躺在床板上,心中思緒百轉,難以自己。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騰蛇君耳裡聽見了,一連串低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來者合計兩人,其中一人步履蹣跚,另一人雖輕盈許多,但是似乎卻攙扶著對方,導致兩人走得十分緩慢。騰蛇君從耳裡聽來,兩人皆腳步虛浮,顯然都不會武功。
最終,兩人在房門口外停了下來。

「兩位大人,煩請行個方便,讓我跟騰蛇君大人見一面吧。」
「夫人,您這樣子,咱哥倆很難辦啊。大人受了重傷,現在急需靜養,破軍星大人的吩咐,閒雜人等不許入內打擾,若是放了您進去,事後讓破軍星大人知道了,咱哥倆肯定是斷手斷腳。」
「沒事的,兩位大人,咱家夫人只是帶了點湯給騰蛇君大人,不會耽擱多少時間的。這裡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算是請兩位大人喝杯好酒,煩請您行個方便,好嗎?」
「這……」

待聽清了門外來者的聲音,竟然是靳夫人和婢女小玉,騰蛇君不由得一驚。她張望細察了四周的擺設與傢俱,這才驚覺,原來自身所處之地正是靳府內的廂房,遂深深吸了口氣,提運真氣對外說道:
「不礙事,讓她們兩人進房吧。」

聽聞房內騰蛇君的發話,門外兩名捕快連忙連聲稱是,打開了廂房的門。只見門外正站著一個雙鬢斑白,飽經風霜的中年婦人,婢女小玉正攙扶著她。婦人手裡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竹籃,正冒著陣陣蒸氣,更傳來一股濃重的藥材甘香。
騰蛇君伸手拉過了錦被,試圖遮擋住身上的傷痕,溫言說道:
「靳夫人,小玉,快請進來吧。我重傷未癒,恕不便起身相迎。」

「大人重傷未癒,我還冒昧前來打擾,實在罪該萬死,懇請大人恕罪。」
靳夫人吃力地提著竹籃,盈盈跪倒,朝著騰蛇君行禮。騰蛇君見狀,本意欲伸手前去攙扶,伸在半空的手,略一遲疑,竟又縮了回去,沉聲說道:
「夫人何必行此大禮,小玉,快扶夫人就座。」

小玉原本也隨著夫人跪下行禮,直到聽聞騰蛇君一聲喝斥,這才連忙伸手接過夫人手中那個沉重的竹籃,放在房內的木桌上,並將夫人攙扶起身,服侍就座。靳夫人好不容易坐下,只見額間冷汗冒湧,呼吸也紊亂不堪,顯然身子十分虛弱,直過半晌,這才重新喘過了氣,續道:
「大人,我已經聽聞七大人說了,昨夜您在府邸內與那兇手碰上了面,一番惡鬥之餘還受了重傷。為了亡夫之事,大人您多次往來奔波,為了查緝真兇而勞心勞力,我早已深感惶恐不安,現在您又為了此事身受重傷,我自覺無以回報大恩,因此特地燉了一盅藥湯,希望能對大人的傷勢,有所助益。」
靳夫人說著,便從竹籃裡捧出一隻土黃陶鍋,鍋身髒兮兮地滿佈泥塵,但是從陶鍋內卻傳出來一股馨香,嗅聞其香,似乎是由雞肉和多種藥材燉煮而成。

「夫人,我所做的,都不過是朝廷吩咐下來的份內之事,實在是不必掛在心上。更何況,我不只讓那真兇逃之夭夭,自己還受了重傷,說起來不但無功,反倒有過,這藥湯,實在是心領了。」

靳夫人見騰蛇君開口時,氣如游絲,半臥在床上,連起身都顯得吃力萬分。只見她沉吟半晌,深深地嘆了口氣,彷彿終於下了決心般,緩緩說道:
「大人為了替亡夫討回一個公道,重傷至此,我卻什麼忙都幫不上,實在感到愧疚萬分。」

騰蛇君見靳夫人情緒漸趨激動,連忙溫言安慰道:
「夫人多慮了,咱們都是過慣了刀尖上舔血的生活,這點傷也是司空見慣,況且,此事是錯在真兇,與夫人何干?您又何須愧疚?」
「大人有所不知,在前幾天,亡夫被殺之時,我還以為只是靳家不幸,遭逢意外橫禍,未曾多想。直到我聽聞大人所說,真兇不只殺害亡夫,更在京城連番作案,殺傷無辜百姓,至於為何殺害亡夫,也許另有其因。」

騰蛇君搖了搖頭,說道:
「那也僅僅是一人推測之詞,未必是真。」

「但是,從這番推測之詞,我心中確實想到了一個可能的原因,興許便是亡夫被殺的關鍵所在。先前我心中忐忑,不敢對大人坦誠相告,但如今我更擔憂,若是現在不說,只怕會讓更多人因此丟了性命。」

「實不相瞞,其實我與亡夫,還育有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