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赤雪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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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6-20
從屋簷上方躍下的人影黑衣覆面,手持軟劍,僅一瞬之間,騰蛇君就已經明白了對方的來路,再聽見那句清脆卻又冷冽的女子喉音,心中又是一陣震動。只見他雙手負於身後,藏於袍袖之間,雙手手指已然搭住了那對柳葉彎刀的刀柄。
小六和小七的手也早已都按在了腰際長劍的劍柄上,兩人望著騰蛇君,等著大人示下。而酒徒,則靠著手掌裡那根鐵杖,好不容易才能穩住自己顫抖搖晃的身形,他的右肩,甚至如哭泣般開始抽動起來。

「竟然只有騰蛇君來到,看來,我還真是被飛星堂瞧得小了。」
黑衣女子輕描淡寫地先開了口,雙眸快速地掃過四周,入眼的僅僅是騰蛇君,兩名青衣捕快和一個不知來歷的乞丐,一共四人。
「若是勾陳君人在左近,便讓他一同過來吧。只有你一人,不是我的對手。」
黑衣女子的口吻沒有半分輕視,也沒有半分託大的意味。

「想不到,妳對飛星堂竟還有幾分了解,倒是讓我意外。」
騰蛇君從黑袍內緩緩拔出了柳葉彎刀,在如水月色的照耀下,雙刀隱約籠罩著如銀霧般的寒光,光華迸射流轉,他將一對刀尖遠遠指向了黑衣女子的咽喉。
「是不是對手,我想還言之過早。尊駕是否真有通天徹地之能,就讓我手中的這對『燕雙飛』來親自驗證。」

但,騰蛇君沒料到的是,這番言語卻換來對方一聲輕嗤。

「看來,你可能比我所預想的還要年輕,當真令人意外。在飛星堂九天星宿當中,六神君應屬居骨幹之位,青龍玄武、白虎朱雀,雖各有高低,但都算得上是四州各界的一號人物,只是沒料到,騰蛇勾陳,戍守京城重地,怎麼會輪到你這種後輩?看來飛星堂堂主也是老邁昏庸了。」
「飛星堂當中,駐守北州之地的玄武君,他的左手掌缺了三根指頭,被他引為奇恥大辱。那三根指頭,便是由我手中這口『絕蘇劍』所削斷的,若是你曾親自見過玄武君,便應知我所言非虛。」
「所以,我衷心建議,若是勾陳君在不遠處,便應召他前來。否則,只有你一人,不是我的對手。」
黑衣女子冷冷地笑了,笑聲如同無數支長針,深深扎進了騰蛇君的心坎裡。

「所以,從頭到尾,妳想殺的就是我和勾陳君?若是要針對飛星堂,大可堂而皇之前來,何必動手殺了這麼多無辜之人?」
騰蛇君只感覺雙手掌心微微發燙,明知對方尚未動手出劍,但在言語笑談間卻盡顯鋒芒,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他雖未曾親眼見過玄武君,卻也曾暗中聽聞斷指之恥,據聞玄武君為了掩蓋此事,還特意戴上了一對刀槍不入的鑌鐵手套,此人既能知曉此事,顯然絕非妄言編造。

「有句話,你說錯了。」
黑衣女子的笑意轉瞬而逝。
「在我的劍刃下,從來沒有無辜之人。他們也好,飛星堂也好,在我眼中,都是罪該萬死。」

在今夜以前,騰蛇君曾於內心假想過不知有多少回,若是當真遇上此獠,該當如何拔刀迎敵,該當如何取勝。然而,當對方實際來到自己眼前,面對對方所言所行,不知為何,都讓自己變得有些膽怯,握刀的手心也微微滲出冷汗,他緩緩說道:
「既然如此,那妳還在等些什麼?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兇手竟如此多言,當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興許,只是沒人有這機會告知你。」
黑衣女子一聲輕笑,左手冷不防於半空輕輕一揮,騰蛇君只覺眼前銀光閃動,來勢直指咽喉而來,連忙一個矮身滾地疾避,耳畔只聽聞細微聲響,轉頭看去,竟是一蓬細小銀針打在身後不遠的樓柱上,倘若自己慢了半分,只怕銀針已經悉數穿喉而過。

突如其來的出手,令其餘三人無不驚愕萬分。小六連忙拔出腰際長劍,正準備上前協助騰蛇君,只見劍尖方脫出鞘口,小六的眼角餘光一瞥,那黑衣女子竟在不知何時,已來到了自己身側。小六心中大駭,正欲揮劍砍向對方,卻發現自己的整條右手臂握著長劍,已經不知不覺被卸了下來,遠遠地被拋離了身軀。
小六還不及做出反應,只見那柄紫金軟劍如一條活生生長著紫色鱗片的長蛇,於半空舞動間,冷不防噬中了自己的咽喉,跟著聽見一陣令人煩惡欲嘔的骨裂聲響,小六的首級已然飛了出去。

發針、出劍、斷臂、斬首,皆發生在剎那之間。黑衣女子出手有如行雲流水,劍勢更是飄逸絕倫。只見她一個旋身飛步,身法快絕,彷彿足不點地,晃眼間,手中的軟劍劍刃竟又直指小七的咽喉而來,
忽爾,一道白光電閃而至,正是騰蛇君手中彎刀來救。只見他橫刀阻截,黑衣女子手中軟劍微顫,劍尖有如活物般朝下一扭,硬生生避開騰蛇君的刀勢,轉而刺入小七的左肩,頓時血花四濺,數道血痕泉湧而出,染紅了小七的青衣。
騰蛇君右手刀阻截軟劍失利,左手刀一振,逕自疾砍對方腦門而去,只聽見黑衣女子一聲輕笑,輕身後躍,避開了對方彎刀,轉瞬間竟又回到了原位。

不過一蓬銀針的伎倆,己方四人已然一死一傷,騰蛇君頓感驚怒交迸,驚的是對方劍法竟有如斯造詣,其身法更是快捷絕倫,平生前所未見,怒的是對方身懷絕技,竟然以強凌弱,看準小六小七武功低微,出手便是毫不留情的殺招。只見騰蛇君扶著半身是血的小七,右手連點他肩胸幾處穴道,助其止血,低聲問道:
「小七,你的傷勢如何?」

「回大人,小人左邊膀子估計廢了。這廝厲害得很,大人,不要再搭理小人,全心應敵為上。」
「你聽我指示,帶著靳夫人與其他僕役,迅速退出府邸。在府外以堂內火管,施放三道赤紅焰火為信。勾陳君若得見,便會帶堂內其他弟兄趕赴此地。此事不得有誤,快去。」
小七點了點頭,咬牙按住了左肩傷痕,連忙往前院方向疾奔而去。而黑衣女子見小七離去,竟絲毫不以為意,反而開始打量著站在一旁的酒徒。

酒徒逐一望向躺在地上,卻已經沒了腦袋的小六;拖著一路血跡,往前院狂奔而去的小七;緊握雙刀在手,沉默望著敵人的騰蛇君,最終,酒徒凝視著黑衣女子,好不容易緩下了顫抖的右肩,緩緩說道:
「看來,今夜妳現身此地,並非偶然,而是刻意尾隨飛星堂之人來此,意圖在此地把騰蛇勾陳兩星宿一舉滅之,不過,妳似乎也太小覷飛星堂了,縱然妳劍術通神,又有利器在手,也未必能成,更何況……」

黑衣女子冷冷一笑,手中的軟劍隨著笑意微微顫動,似乎像一條毒蛇正扭動著,準備隨時竄起噬敵,她冷笑道:
「更何況什麼?」

「更何況,妳那招『颯影朝霜』出劍急了點,以致於斬下首級後,接續下一招『搖花剪水』時,反而遲滯了幾分,否則,騰蛇君縱然出刀阻攔,也救不下小七的性命。總而言之,妳的『蘆花劍譜』看來火候還不到位,還得再多練幾年。」
酒徒拄著鐵杖,隨手在空中比劃著,隨口幾句看似毫不起眼的話語,黑衣女子的笑聲卻驀然止住了,再度開口時,話語間如罩嚴霜:
「既然認得出『蘆花劍譜』,不知尊駕姓方?還是姓陸?」

酒徒搖了搖頭,淡淡地回應道:
「都不是,不過我跟江燕門第蘇家,倒有些淵源。」

酒徒話音方落,剎那間,黑衣女子手中軟劍已至眼前!與先前小六倉促遇襲不同,酒徒左手早已握緊了鐵杖,覷准了紫金軟劍來勢,灌注內力的杖尖斜挑而上,盪開了軟劍劍勢,緊接著杖尖有如亂花急綻,揮開的杖影重重疊疊,卻又去勢歸一,萬千杖影直取黑衣女子面門而去。
出乎意料,卻仍絲毫不亂。黑衣女子對迎面而來的杖影扭頭疾避,杖尖雖然戳中她的左頰,卻又堪堪躲開,僅在臉上一掠而過。她朝著酒徒左手一揮,又是一蓬密如繁星的銀針劈頭射去,旋即迴過軟劍,劍勢卻往身後疾削而去,對上的竟是騰蛇君無聲無息砍來的柳葉雙刀。

只見黑衣女子雖以一敵二,但似乎仍有餘裕,手中的紫金軟劍在她身畔圍起一個滴水不漏的劍圈,縱使騰蛇君雙刀刀勢連環,招式忽剛忽柔,但對上黑衣女子的軟劍,卻始終難以突破其劍圈,連番過招後,騰蛇君退開數步,藉著月光映照,他瞥見自己雙刀刀鋒上竟然多了七八個崩碎的缺口。

「好厲害的心計,言語間說的是『蘆花劍譜』,手裡使的卻是『傍生七劍』!你可是『化外劍宗』司馬冥的徒弟?」
為了躲開迎面銀針,酒徒只得滾地避開,只見他拍了拍一身塵土,緩緩站起,對著黑衣女子的提問搖了搖頭,說道:
「我不是司馬老兒的徒弟。」

隨後,酒徒揚起了手中鐵杖,杖尖卻纏著一團黑緞。
在月光的映照下,酒徒已然可以清楚看見黑衣女子那張淨白如玉,卻又冷然如霜的臉孔。只見她摸著自己的臉,似乎這才發現覆面的黑緞已然被杖尖捲去,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

「果然是妳,蘇輕雲。」

耳聞蘇輕雲三字,黑衣女子的臉上頓時湧現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神情,彷彿是疑惑、怨恨、痛苦、哀傷以及憤怒,五味雜陳,各種念想剎那間全都浮上心頭,令她幾乎遺忘了眼前正與敵人兵刃相向,思緒飛馳,轉瞬間又落回原地,化為淒然一笑:
「我原以為,這個名字早已被天下人遺忘,想不到,竟然還有人記得。」

蘇輕雲解下了原本綁在頭上的黑巾,散落下了如瀑的烏黑長髮,只見她隨手以黑巾將長髮重新綁好,似乎無意再隱藏自己的身分。
「能知道蘇輕雲三字,看來,你確實與蘇家有些淵源。十幾年蘇家被滅門以後,我原以為報仇就此無望,想不到如今竟能有機會,讓我一了當年的心願,也不枉我託人鑄下這口『絕蘇劍』,今夜,我就以此劍送你去與蘇家人團聚。」
她低垂著睫毛,說話輕聲細語,看似心平氣和,但眉宇間卻深深糾結起來,彷彿藏著極深的怨恨,冰冷的語調間,更隱約有一股森然鬼氣。

酒徒左手緊握著鐵杖,凝視著蘇輕雲的臉龐,沒有答話,似乎仍沉吟未決。

驀然,三道殷紅如血的煙花從府邸外衝上天際,頓時照亮了京城的夜空。騰蛇君知道這是小七所施放的信號,勾陳君見到後,必然攜眾火速前來救援。騰蛇君見狀,便一步跨上前去,低聲對酒徒道:
「若你還記得我倆的協議,就該助我擒下此女。否則等到勾陳君或其他星宿來到,協議便無效力,屆時,任誰也保不住她的性命。」

蘇輕雲一聲輕嗤,彷彿聽見騰蛇君講了極其可笑的言語一般。
「即便他習有『傍生七劍』,你倆也不是我的對手,那煙花放了也好,省了我不少功夫,我就先殺你兩人,等會再殺勾陳君。」

霎眼間,只見蘇輕雲的身法快逾奔雷,手中軟劍劍尖已然直取酒徒眉心!儘管酒徒心中早有防備,卻仍只是堪堪避過,劍刃疾削過他的臉頰,一瞬間就劃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酒徒雖傷不亂,左手鐵杖斜指,去勢直插蘇輕雲小腹而去,意圖乃在圍魏救趙,逼使蘇輕雲退開。孰料對方竟不閃不避,手中的絕蘇劍一振,立馬運起一股沛然內力盈注劍刃,原本柔韌的軟劍竟變得堅勝金鐵。只見蘇輕雲持劍一揮,耳聞噹的一響,酒徒手中的鐵杖已然被對方的兵器削斷,殘留在手中的鐵杖,剩下已不足尺許。

鐵杖遭斷,酒徒愕然之際,還不及反應,蘇輕雲左手扳動袖內暗藏的機括,一蓬銀針已然乘隙激射而出,悉數打在了酒徒的胸腹間!
銀針入體,酒徒一聲哀號,頓失反抗之力,蘇輕雲正欲提劍斬下他的首級,頓覺後腦風生,正是騰蛇君手中柳葉彎刀再度襲來!蘇輕雲一聲冷哼,只得抽身退開。

騰蛇君望著躺在地上的酒徒,沉聲道:
「對方一心想取你性命,你竟還妄想有所保留,實在太過天真!若你沒法下定決心取她的性命,就老實躺著,別來礙我的事。」

騰蛇君本暗忖,酒徒對蘆花劍譜的認知非同一般,此外,似乎又對兇手的身分瞭如指掌,在臨敵之際,定可大大提高己方勝機。但令他所料想不到的是,隨著真兇在今晚現身靳府,酒徒出招反而諸多保留,劍招也變得縛手縛腳,相比先前與自己在校場過招,更是判若兩人。
騰蛇君沒打算再依靠酒徒,手中柳葉雙刀一振,一展黑袍,驀然欺近蘇輕雲身側,其步法快捷奇詭,刀鋒分襲左右而至,其步法之速,出刀之奇,已非先前可比,所使的正是「飛星六十四門絕技」中的「飛羽十三擊」。

只見蘇輕雲蓮步輕移,並不與對方刀招硬碰,一退,二退,步法看似不疾不徐,卻又精妙無比,數步之間已然躲開連環刀招,手中軟劍一抖,覷準對方刀招破綻,劍尖分刺腰脅左右,騰蛇君頓時受創。
騰蛇君黑袍內雖藏軟甲護身,但對方的兵器實在太過鋒銳,對上劍刃,軟甲也無異於厚紙,只見他雖負傷,手中刀勢仍絲毫不緩,雙刀刀勢倏地揮展而開,如同架起一面銀光閃爍的屏風,刀勢綿密無隙,意圖以守為攻。

這招「翠尾分翎」乃是「飛羽十三擊」中的精髓招式,騰蛇君過往也曾多次仰仗此招大敗群敵,以寡擊眾。但不同於過往的是,蘇輕雲見刀勢無隙可進,反而偏要以銳破繁,手中軟劍一抖,運起內力,「蘆花劍譜」的劍勢便如驚濤駭浪般洶湧而來,每一劍都與刀勢直接對撼,誓要瓦解對方刀招。
若是單純以內力相拚,騰蛇君同樣絲毫不懼,但蘇輕雲手中的絕蘇劍確實有削鐵如泥的本事,劍刃對上刀鋒,對撼三十餘回,細小的碎刃從刀劍交擊處迸射開來,原本就已經傷痕累累的雙刀不堪摧折,連帶使得原本綿密的刀勢也出現了破綻。

蘇輕雲的劍刃過處,無數細碎的血花從騰蛇君的黑袍上綻放出來,零星的血滴更是飄散在劍刃上、刀鋒上、兩人的黑衣上,如同赤紅色的雪,淒艷欲絕。
騰蛇君已然數不清自己的身上已經中了對方多少劍,雖然多數都非致命傷,但點滴的體力正隨著血液逐漸流失,他只覺得手中刀逐漸沉重,眼前蘇輕雲的身法和劍勢也漸趨模糊。

最終,蘇輕雲一劍斜挑而上,騰蛇君再也支撐不住,手中刀勢終至瓦解,中門破綻大開。蘇輕雲見狀,手中劍一振,便直取騰蛇君心坎而去!

正當絕蘇劍的劍尖幾乎要刺中騰蛇君之時,蘇輕雲只覺左脅一陣劇痛,一截白晃晃的長劍劍刃竟然從後方刺中了自己,扭頭看去,出劍者竟是酒徒!蘇輕雲強忍痛楚,手中劍勢疾轉,朝著酒徒倏然一劍揮去!
突如其來的一劍,讓酒徒手中的長劍立馬斷折,跟著凌厲劍勢從自己的右肩砍至左脅,爆出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劍氣所至,更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細長的血痕,有如一條赤紅色的長蛇。

酒徒只覺鮮血從傷口如泉湧出,跟著眼前一黑,便仰天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