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球

「傳過來這邊！這邊喔！」
運動鞋與打蠟的木的地板摩擦出吱吱的叫聲，女生雙手向下推出的橘色的籃球，球彈地傳到剛才在邊線叫喚的娃娃頭女生。然後兩個運動裝外頭套上螢光黃背心的對手，舉高雙手前來封阻她的射線。
娃娃頭女生將早就舉高過頭的球收回腰前，用雙掌壓住免得被眼前的敵人盜去，她眼角的餘光竭力尋找隊友，最終在人縫間看到一位架眼鏡的女生跟她四目相投。
籃球在下一瞬間自黃色背心兩人之間噴射，直接飛到站在三分線外那架住眼鏡、紮起馬尾的女生掌心中。
無人看管之下，馬尾女盯著籃框，瞄準好目標，接著大腿蓄力一躍，運用臂力伸直手肘，然後手腕在最適當的時機一鉤。
球自指尖滑開旋轉，剛好避開想要阻擋前路的手掌，在空中畫出一條高聳的拋物線，直墜同樣橘色的鐵框正中間。
球像引線穿針般沒有觸碰鐵圈，擦過籃網發出清脆的聲音，爽利的落到地面。前一刻女生在場外屏息而觀的場面，就在這之後成為喧鬧的歡呼。
「很好喔，麗彤！」
喘著氣的麗彤以手勢答謝隊友，跟著加速跑過半場線，準備迎接等下來的進攻，而計分牌後的人一臉沒趣的翻起藍色一則的布條，更新了比數。
「可不要輸給隔壁班啦！」
場外的人吶喊，無一不為場上的打氣。不，有一個人例外。她沒有站在圍觀的人群裡頭，也許應該說她沒有站起來更為貼切，總之她一個人冷清的孤立那個人群。
倚著體育館牆壁抱膝而坐的曉楠，將下巴塞進兩個膝蓋中間，遠遠的盯著籃球場上的賽事，沒有為誰喝采。
悶悶不樂的她想過要融入那種氛圍，可是實在擠不進那幅水洩不通的人牆，再者她自知不適合籃球這種玩意。
倘若跟麗彤一組就可以好像她般在場上大放異彩嗎？矮小的她不存在這個可能性，她沒有超人的運動神經，也沒有太多興趣在於籃球，就連教師講解過的規則也是一知半解。
她們之間就是有著這樣無法縮短的差距，無論學業、運動、抑或是人際關係，她們都處於兩個極點，而且彼此越來越遠。
自從那天溫習會後的兩個星期，到這場籃賽場之前，她們再沒有以往那種說不完的交談，彷彿早在某一個時間點將所有可以講的話題都說乾了般，吐不出多餘的一個字。
「總覺得有點疏遠。」
看著在球場上又一次三分投射的麗彤，再顧一眼環繞身邊反射白光燈的打蠟木地板，對比起籃球場上的焦點，同學們好像潛意識沒有理會曉楠般，簡直被人遺忘似的。
「總覺得我們處於兩個不同的世界。」
雖然她從小學的時候就領悟這事，但是再從自己口中的嘟噥得以確認，還是令人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殘酷，亦說明了這多年來曉楠什麼都沒有改變。
哨子聲的響起中斷她悲觀的思路，歡呼聲從場邊湧到場上，跟著回歸沉默，然後體育教師宣布下一場比賽的開始。
推開人牆，用白毛巾擦著汗流的面頰，麗彤喝一口保特瓶裡的水，獨個兒走往體育館的牆邊。
其他人都專注在另一場剛開始的比賽，沒有人注意到她離開的去向，就只有曉楠一個人看著迎面而來、帶著笑意的她。
「可以坐在妳旁邊嗎？」
「不用問也可以喔。」
麗彤很自然的搭話，跟著順理成章的走到曉楠左邊，很平常的坐下，使得曉楠這兩星期的顧慮宛如是庸人自擾的多心。
「總覺得妳想自己一個人待著。」
「是嗎？」
「不下場玩一下？」
「不想，我不適合。」
「怎會不適合，妳還沒試過就這樣說，對自己很不公平喔。」
「沒有什麼不公平，這只是事實，我可不想在全班同學面前出糗。」
「才沒有這樣的事，有些事情在嘗試過之後說不定很適合自己。」
「妳也知道我運動神經一向很差，就是個連跑步也會摔一跤的人，如果我有妳的一半就好了。」
「我才沒有那麼本事。」
「妳這是在取笑我嗎？」
「妳知道我不會。」
及後麗彤咕嚕咕嚕地吞下保持瓶裡的水，輕輕一聲嘆氣後又說：
「妳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
——有喔，就是妳跟我一起的時間少了。
可是這句話曉楠講不出口，明明自己曾經鼓勵她要跟男朋友多點在一起，現在卻想反悔之前說過的話，在她眼中恐怕會成為反覆無常的人吧。
「不，沒有什麼。」
「是嗎？只是我覺得妳近來怪怪的喔。」
——難道她仍沒有察覺到嗎？要不然為什麼要坐過來？只是因為乖戾的行為而感到異樣？難道當了這麼多年的朋友她還不清楚這是我原本的模樣？
「妳再說我可是要生氣了。」
「我有點擔心妳啦，曉楠。近來，我們好像少了說話，當然大部分責任都在我身上，但是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失去妳這位重要的朋友。」
「我也不想。」
看著前方的籃球賽，女生們打氣的吶喊不費吹灰之力就蓋過她們悄悄話的聲音，兩人因此而沉默，直到球投進了籃框，到另一方進攻時，麗彤似是想勾起話題的說：
「只是跟隔壁班比賽，用不著這樣高興的歡呼吧。」
「嗯。」
——果然，我們之間再沒有話題。
球鞋的吱吱聲，籃球反覆的彈地聲，短催的哨子聲，不為無言的兩人帶來寧靜，曉楠想捂起耳朵逃避這一切噪雜，只是麗彤突然提到的事情使她不得不去聆聽。
「妳還記得溫習會的那一天嗎？」
「嗯。」
終於要說了嗎？她們疏遠的原因無非都是因為勇雄，而在那天離開麗彤家之後，曉楠明確的說了討厭他、打了他。要是他擺出一副被害者的模樣，講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麗彤又會選擇哪一邊呢？
然而，曉楠還是有一絲冀望，相信他那令人安心的沉厚聲線並不是騙人，遵守他們曾經締結的約定。
「那天我跟他接吻了。」
是責難，還是指罵。到結局這兩樣選項都不是，而麗彤所講的卻是令曉楠寧願承受她的憤怒，也不願聽她口中親述的事情。
「哪時的事！」曉楠放大聲線，轉過頭望去麗彤的側臉，放開環抱她膝蓋的雙臂，想要撲上去似的。
「都說是在溫習會那天。」
可是籃球上的打氣的聲浪遠比曉楠的大，她的聲音突破不了女生們的高聲尖叫，也沒有人在意倚著體育館牆壁而坐的兩人。
「我知道，我說的是溫習會的哪時？我一直也在……」
話說到這裡曉楠也察覺到答案。
「莫非是……」
「嗯，就在妳去洗手間的時候。是他突然問可不可以吻我，於是我們就……」
麗彤沒有把話說下去，她抱住自己雙腿，將鼻子以下的部分藏進膝蓋，只留下發紅的耳根，以及死盯著地板的眼睛在外。
「果然跟朋友說這些還是很令人害羞。」
「所以你們就這樣Ki……Kiss了！」
「嗯。」
「嘴對嘴的？」
眼見麗彤越來越蜷縮成一團，曉楠也一時語塞，不知到在這個時候該要說什麼話。「沒問題的。」，「不打緊。」，「下次再努力一點。」？這些鼓勵人的話不似派得上用場，更莫說這種情況是需要鼓勵嗎？
「所以你們有沒有更進一步。」
「除了這個之外沒有啦。」
麗彤的臉很紅，再問下去的話大概頭上會冒出蒸氣，燒掉快要當機的腦袋。害羞的她當然也意識到這回事，於是用手肘一撞挨近的曉楠，止住曉楠的好奇心。
「不要再問啦。」
「是妳自己先提起的啦。」
「我只是想跟妳說一聲。」
「跟我說一聲？」
「我們是摯友來的吧，我不覺得我們要有什麼隱瞞。不過跟妳說似乎是個錯誤。」
「這是什麼意思？」曉楠的語氣有點重。
「就是太令人難為情了。」
後來，麗彤將整張臉壓上豎立的大腿，像是避難般用雙手掩住後腦勺，羞怯得不想讓其他人看見，而曉楠看著她的舉止也忍不住吐槽：
「這是哪家的純情小姐？」
「我才不是純情，只是那個是人家的初吻，很難去忘記嘴唇的觸感。」
不單是行為，就連語氣都跟一個戀愛中的普通女高中生無異，與平日一副倔強的她形成很大的對比，這絕對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在外國，這大概是件很普通的事吧。」
「會嗎？這可是嘴對嘴喔。那妳試過嗎？」
「……沒有。妳是明知故問的。」
曉楠之後伸直有點麻痺的雙腿，鼓起腮子，別開臉。
「初中的時候有幾個男生喜歡妳，我怎知道妳有沒有跟他們其中一個搞地下情。」
「才沒有，我怎會有人喜歡。不要哄我高興。」
「原來妳也會為這些事高興的嘍。」
「嗯，有一點。只是這不是真的。」
「莫非妳真的不知被人欺負的原因是這個？」
「這個？」
「妒忌心啦。妳真的一點也察覺不到有人暗戀妳？」
「有嗎？」
「欸……算了。當我開玩笑吧。」
麗彤沒有提及誰的名字，曉楠也不便追問，而且即使問得到又如何，這已經沒入塵埃的往事，結局早就在過了高中三年的生涯裡下了定論。
如此一來，她們兩人都不好再開口，於是乎慣常的沉默又再落在體育館的一隅，籃球的彈地聲、人聲頓時在這個時候暴發，宛如這些都在之前的談話途中不曾存在。
球賽在不知不覺間步入尾聲，比分亦相當接近，縱然曉楠呆呆看著球場上跑動的同學，她卻沒放半點心思在誰勝誰負，頭腦依然停留在剛才接吻的話題上，嘴巴下意識地問出件她在意的事：
「接吻真的會令人忘不了？」
起初麗彤沒察覺到那句平淡得像自言自語的話是對自己說的，而當她意識到曉楠周圍就只有她一個聆聽者時，她想也不想就回了一句話：
「嗯，妳要不要試一下？試一下妳就會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現在？」
「嗯。」
「好吧，就試一下。」
她倆同時別過頭看去對方，用手臂支撐前傾的身髏，面對面互相凝視。她們的臉頰上沒有一絲紅暈，腦海中除了對方的容貌就別無其他想法，不帶半點害羞或是靦腆，單純的想試一下讓嘴唇貼上嘴唇。
鼻尖快要碰到鼻尖，紊亂的喘息打擾到對方的人中，雙眸亦禁不住慢慢閉上。正當一雙珠唇快要接觸之際，一聲長長的哨子聲打消了她們的興致，使她們打開眼簾。
面前就是相識良久的摯友，那細長的眼捷毛隔著眼鏡眨動，烏黑的眼珠無意思要讓開，就像一尊石像僵住不動。
曉楠受不住那帶點惋惜的眼神，先一步退開靠回牆壁，右手則握著因支撐身體而發痛的左手腕。
——我們在做什麼啦。
腦袋一片熱，臉頰的溫度似乎可以煎熟一隻太陽蛋，面前的景象有點矇矓，大概是缺氧而感到頭昏。
站在籃球場外背著體育館牆壁的人，應該沒有看到剛剛那宛如禁忌的儀式，是應該沒有看到的吧。但要是被人看到的話會怎樣？她們的關係又會否因此而改變呢？
她這時的表情又會是怎樣？心裡這樣想著的曉楠，不敢望去麗彤，就連用眼角偷偷瞟一眼也沒有，僅注視在前方漸漸散去的人群。
從同學們的表情上沒看得出球場最後誰勝誰負，而散開的人群中有兩個並肩而走的女生，走近她們坐著的牆壁一偶。
「麗彤，我們先走了。」
「嗯。」
面對那個不認識的女生，曉楠回復她抱膝而坐的姿勢，悶不吭聲。麗彤則帶著笑意稍稍揮手，一臉若無其事似的，看著兩個特意過來打招呼的女生離去。
但麗彤才不是真的若無其事！。
她在外表一定要裝得若無其事，要不然內心的動搖就會毫不留情的摧毀她，逼她面對一路而來的「選擇」。她不想改變初衷，違反早已決定下來的事，重新考量各種事情的可能性。
那說起來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這是一時興起的邀請？
——我到底在想什麼啦。
麗彤之後站起來，用手掃直短褲，一句話也沒說的逕自先走一步。可惜曉楠沒猜透麗彤想要撇下她的想法，以小跑步追上她的身邊，邊走邊說道：
「之前說的事……」
——之前的事？
「不如妳暫時不要理妳的男朋友吧。」
彷彿因為一個未完成的吻而遺忘所有事情，倘若不是曉楠再次提起勇雄，麗彤就會順其自然的忘卻，擺脫她原本的煩惱。
「這樣真好嗎？」不明白的麗彤回答。
「就是嘍，期中考就快到了，我們都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辦學習會的。那天才不是讓你們兩個有親嘴的機會而聚在一起的，所以妳趁這個機會跟他暫時斷絕來往，專心唸書，這不是很好嗎？」
曉楠的語氣鮮少有的帶著指責的味道，麗彤也自知理虧，故沒有講出半句反駁的話。但是這種揶揄的說法已經刺痛了她，雖然造成的傷口不深，不過還是留下一道淺淺的疤痕。
「的確是如此。我好像有點得意忘形了。而且妳是說得對的，考試之前就不跟他見面，專心溫習吧。」
麗彤之後用眼角瞄了曉楠稚嫩的側臉。是錯覺嗎？她好像在笑。
「嗯。期中考，大家都要合格喔！」
「這是高中的最後一年啦，只是合格的話可是『不合格』喔。」
麗彤接著用手輕輕一敲曉楠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