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得做件大事

　　「小姑娘，多謝妳幫我們趕走那條橄欖色的龍！」

　　杜杜里城守衛隊隊長大約四十歲左右，身材不高，約莫只比可洛高一個頭，皮膚黑得跟炭一樣。守衛隊裡很多人都留著一把大鬍子，偏偏這位隊長就是沒有留，露出一張可以稱為美中年的娃娃臉。本人的意思是「要是俺留鬍子，誰看得到俺的帥臉」。他跟喬西站在一起的時候會形成很強烈的對比，不論身高、膚色、或是氣質都是，明明是娃娃臉，聲音卻跟城裡報時用的大鐘有得拼，連現在面對面正常的跟可洛講話，可洛都得忍住往後退兩步以降低音量的衝動。

　　「因為那條龍跑來，佔住了本城的主要對外交通幹道，來往本城跟哈伯港的商隊頭痛得要死哩，這下俺就不需要聽那些傢伙沒止盡的抱怨了，真是多虧妳啦！」

　　爸媽很久以前教過的，對長輩講話不可以摀耳朵，很不禮貌。可洛一面默念父母的教誨一面回答「喔，是，謝謝」。

　　「唉呀──話說俺可真是意外，沒想到妳小小年紀就已經那麼厲害，跟妳爸媽──是叫萊瑟跟亞絲對不對呀？──不相上下！俺以前經常去拜託他們驅逐龍，真的是怎麼打怎麼贏，明明是那麼大那麼兇的東西，交給妳爸媽就沒失手過，俺以前常跟妳爸媽一起喝酒，總是跟他們說，要是付得起月薪，俺一定延攬他們進守衛隊，讓他們做『斬龍者』這種接案子不安定的工作，實在太浪費他們的實力，就應該要在守備隊做事，雖然守衛隊的薪水跟『斬龍者』的報酬相比只是零錢，但求個安定總是不壞呀！」

　　又來了，每次來見這個隊長，一定要聽一次長長的往事。可洛耐著性子，像個乖巧小女孩般地點頭微笑。

　　麻煩的是，接下來隊長幾乎每次都會講的話題，她總是笑不出來。

　　「但妳爸媽就是沒答應過，嘖，這真是俺最大的遺憾，後來他們出去討伐龍，就再也沒回來了，算算應該也七年了吧？俺隊上的大姊頭就罵俺說，一定是隊長你一直糾纏人家，人家煩不過，乾脆出城去了。俺說怎麼會呢，俺一向說老實話，一點也不煩人，小姑娘，對不對呀？」

　　長輩問話就這個最麻煩，答說對，有違良心，答說不對，表示沒家教，可洛對這個方向的話題最尷尬了，每次都得想辦法閃過去，比應付龍還傷腦筋，但幸好──還是應該說不幸？──她還沒回答，四肢關節的內側就傳來異狀，好像有人在她肩膀跟雙膝，骨頭跟肌肉的深處點起火。燃燒一般的痛楚很快就蔓延到全身，她開始失去除了痛以外的所有知覺，先是視野也開始變白，接著聽覺也逐漸開始失效，眼前守衛隊隊長的滔滔不絕變成跟烏鴉叫差不多，但她不能當場倒下去，現在是在公眾場合，意志力還在苦撐，說著站穩，站直，不可以摔倒──

　　「不好意思，隊長。」一直站在可洛斜後方的喬西往前一步，打斷聲如洪鐘的演說：「時間晚了，小姐該休息了，請容許我們先離開。」

　　「哦！俺都忘了時間，小娃兒是該上床睡覺了沒錯！」

　　「是的，非常抱歉，之後再找時間安排小姐跟您敘舊。大小姐，可以嗎？」

　　可洛機械式地點了個頭，接住喬西伸出來的手，一邊命令自己身體不可搖晃，一面轉身走出守衛隊長辦公室。她巴不得喬西走快一點，最好是在一分鐘之內就走出守衛塔，只是實際上她根本辦不到，每一步都是折磨，腳踩在地面上的瞬間，不管力道如何輕，著地的位置總是一陣劇痛往外擴散，頭裡面在噹噹作響，前額跟後頸冷汗直冒，要是不緊緊咬著牙齒，恐怕就會放聲尖叫了。守衛塔的大門一在她身後關上，喬西立刻轉身，接住軟趴趴地往前倒下的可洛，將她抱起來，帶到守衛塔建築物陰影底下，看不見人影的地方。

　　「大小姐，抱歉讓您久等了，我現在就為您治療。」

　　可洛沒有回答，事實上她根本沒有力氣回答，只是全身縮成一團，躺在喬西懷抱裡抖個不停。喬西深吸一口氣，拉起可洛一隻手握在掌心，集中精神默念著「偉大的風和光，請助我解消苦痛」。

　　翠綠色的微光隨著他的聲音在幽暗的夜色當中浮現，裹住可洛的身軀，停留數秒後緩緩散去。空氣又變回一片幽暗，喬西只能憑著手腕的觸感知道小主人的身體已經停止顫抖，她肩膀的上下震動是在調整呼吸，還有她已經睜開眼睛，只是手腳暫時還沒有力氣，無法自己站起來。

　　「大小姐。」

　　「……我沒事。」可洛的聲音低啞：「我沒事……」

　　「您這一陣子，是不是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

　　「不是只有『這一陣子』。」可洛搖搖頭：「是『一直都』在變頻繁。從我十二歲第一次發作時開始，到現在，七年來都是這樣。從三個月一次，到三個月兩次，接著兩個月一次，一個月一次……喬西，我上次發作是什麼時候？」

　　「報告大小姐，是您在洞窟裡挑戰綠龍的那天。」

　　「距離今天還不到兩個星期。」可洛慢慢地仰起頭望著喬西，一雙大眼睛在夜色裡分外幽暗：「這就是我成為一位『斬龍者』所要付出的代價，對不對？」

　　「大小姐，請您別這麼說。那件事情不是您的錯。」

　　「不用安慰我了，喬西。完全是我不對。爸爸跟媽媽再也不能回來，還有我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全都是我自找的。吶，喬西。」

　　「是，大小姐。」

　　「我今年十九歲。雖然大家都稱我為小女娃，其實我已經十九歲了。」

　　「是的，大小姐。」

　　喬西答話的音調有一點扭曲，可洛並沒有聽出來。她的眼睛雖然還是向著喬西，但目光卻不是定焦在他臉上，而是穿過喬西的臉，投向杜杜里城墨色的、沒有月亮的夜空。

　　「我想，我應該沒有辦法活到二十歲生日了吧……」

　　「大小姐，請您不要這樣說。」

　　「全身被龍血侵蝕，還能活上七年，也算是個奇蹟了。在我死之前……」

　　「大小姐！」

　　可洛完全沒有理會喬西的厲聲抗議，仍然低聲自言自語：「在我二十歲之前，至少……至少得做件大事，不讓爸爸媽媽丟臉的大事才行……」

　　這次喬西就沒有再答話，也沒有試圖抗議，只是把小主人抱得更緊。可洛把頭靠著他的肩窩，視線重新在他臉上對焦：「……我記得好像還沒有到正當支領薪水的時間？」

　　「……回大小姐，我替您治療，還聽您講心裡話，要求一點額外津貼應該不算過分吧。」

　　「那明明就是你的工作範圍。」可洛咧開嘴笑了，是小女孩般天真的微笑。「不過沒關係，你可以盡量拿。」

　　「那我就不客氣了。」喬西抱著可洛站起身：「從現在起到您回家上床就寢為止，我會一直抱著您的。」

　　他的小主人輕輕地點了下頭，在他邁開步伐往杜杜里城住宅區方向走的同時，靜靜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