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迴-Achtzehn- 承諾-PROMISE- (05-4)

　　「羅倫二哥！」路易斯大感不妙，急忙跑上前，在羅倫斯要倒在地上前接著他的身體，小心翼翼地幫他躺好。看見兄長身上各個流血的傷口，尤其腰上幾個嚴重的，他命令彼得森用力按壓著它們，自己則撕下褲管，模仿不久前羅倫斯幫自己包紮的樣子，急忙替他止血。

　　「小路易……你為什麼回來了？」注視為自己而忙亂的路易斯，羅倫斯有氣無力地問道。

　　「我怎能拋下你自己逃走？」路易斯在嘗試綁住羅倫斯身上，那被歌蘭刺穿的腰腹傷口同時，激動地反問。

　　他剛才確實是被彼得森帶離了教堂，但快要跑到城堡內庭的出口時，卻停下了腳步。路易斯清楚，若是留下羅倫斯一人面對歌蘭，他會發生甚麼事。他沒法接受兄長為了救自己而犧牲性命，事情會演變成今天的地步，是他的問題，他也有責任，所以不能就此逃去，一定要回去面對歌蘭，或者把羅倫斯帶走。

　　沒想到回來時，卻看到二人相殺的瞬間。

　　「你還是一如以往的天真呢……」羅倫斯輕聲一笑，笑得很虛弱。「這點跟路德大哥真的很像。」

　　羅倫斯心想，要是今天被獻祭的是路德維希，就算自己用盡一切逼他逃走，甚至打暈他，他相信大哥一定也會想辦法私自折返的。大難當前，理應先顧及自己安危，但比起自己，路德維希和路易斯都會更擔憂救走自己的人的性命。

　　這兩個傻瓜笨蛋，果然是血緣相通的兄弟呢。

　　哼，自己不嘗也一樣。

　　想到自己剛才一反常態的作為，羅倫斯忍不住一笑。一笑，卻不小心觸動了腰部的傷口，登時痛苦難當。

　　「二哥！你不要動！」羅倫斯痛得弓起身子，但路易斯按著他，不讓他亂動。

　　彼得森不久前被叫去請醫生過來，留下路易斯一人繼續盡力幫羅倫斯止血。他又是包紮，又是按著傷口，想得到的都做了，但血還是不停從傷口中流出來。

　　「可惡，為什麼血一直流不停啊……」看著手上早已染滿血的布，和地上越來越大的血泊，路易斯越發焦急。而羅倫斯只是緩緩把手疊在路易斯的手上，要路易斯看著他。

　　「小路易，你聽我說。」他虛弱地呼喚路易斯。

　　「不，二哥你先不要說話……」疊上來的手是冰冷的，僅餘一點溫度。路易斯更為慌張地按壓傷口，又左右張望，看看有甚麼還可以拿來用的，但羅倫斯只是輕輕微笑，並搖頭，彷彿在說：不用白忙了，趕不及的。

　　「不……」見羅倫斯臉色蒼白，卻一臉安穩，路易斯心裡的焦急之情頓時如火山般溢出，忍不住流下眼淚。他仍然按著傷口，自責地喃喃自語：「要不是我擅自回來……要不是我沒聽你的話逃走……要不是我不聽父親的話……不，要不是我出……」

　　「聽我說，你的出生並沒有錯。」正當路易斯快要說出「出生」二字時，羅倫斯用僅餘的力氣捏緊弟弟的手，打斷他的話。

　　「你出生，活著，在世上，在這個家，都是有意義的。」

　　羅倫斯雖然氣若游絲，但他說的時候眼神堅定，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不，我只是一個沒用的傀儡，是來搶理應屬於你的……」

　　「你不是任何人的代替品，也不是小偷，」羅倫斯輕輕搖頭，打斷路易斯的話。「以前待你那麼差，還想取你性命，真的對不起。」

　　「不，你不要跟我道歉……」路易斯不停搖頭，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那個從不向人低頭的羅倫二哥居然坦然道歉，這瞬間他期待了很久，但現在卻不想看到。路易斯恨不得現在可以有個選項，如果自己不接受二哥的道歉，他就能活過來，那麼多好。

　　羅倫斯一眼便看穿弟弟的想法，他很想坐起來擁抱他，給他安慰，奈何全身乏力，只能躺著把要說的都說完：「你其實大有能力，只是自己不自覺而已。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想做的事。」

　　「我連想做甚麼事都不清楚，要怎樣相信……」面對兄長對自己的信心，路易斯只是更為迷惘。

　　「以前歌蘭在，限制了你，如今沒有枷鎖，就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但羅倫斯只是再強調一次。他嘆了口氣，交待道：「為我和路德大哥……不，那樣太大壓力了。從今以後，為自己，為自己所希冀的，活下去。」

　　本來他想對路易斯說，替他和路德維希完成二人所做不到的事吧，但說到一半，又把話吞回肚去。

　　請生者為死者活著，等同將自己的願望加諸別人身上，形同束縛。他是甘願為路德維希完成其願望的，但路易斯從出生起便已經乘載太多人的願望，他不想再為這個弟弟加諸更多。

　　回家的這兩星期間，他看得很清楚，路易斯其實是有自己的目標，只是未確實地認知到那些是目標而已。他的最大願望，是路易斯能夠從歌蘭，甚至從家族的束縛解放，自由地活著。

　　他長年目睹路德維希被疾病和責任束縛，而自己也被困在家庭的異見和個人的憤怒當中，走不出來。痛苦，兩個人承受便可以了，他不想看到連路易斯也變得跟他們一樣。

　　所以，自由地活下去吧。

　　「沒有你，只有我一人不行的！」路易斯哽咽道。類似的情景已經是第二次經歷，他不想再失去至親，連平日不會說的心底話都衝口而出，只為盡力懇求，盡力挽留。

　　「傻瓜，你已經獨當一面了。」羅倫斯沒法伸手摸路易斯的頭，唯有握緊他的手，給他信心。他取笑道：「之前幾年沒有我，也不是活得很好嗎？」

　　「但……」那是因為在那些日子裡，我確信你仍在世界某個角落活著！路易斯想說，但現在整個人都亂套，好像失去了語言能力般，沒法喊出口。

　　「可以的，相信自己。」羅倫斯何嘗不明白弟弟的心思。他只是再拍拍路易斯的手背，鼓勵他。

　　路易斯仍然低頭抽泣著， 而在交付完心裡話後，羅倫斯把視線轉到頭頂上。天花板的肋架券們似是在舞蹈，一條又一條旋轉著的線條彷彿在呼喚他加入。視線開始失焦，他感覺到自己的時間似是流失得差不多了，但意外地，心境居然很平靜。

　　口上說要想辦法在保住自己性命的同時救出小路易，但結果還是把自己的命給搭上了呢。

　　他不禁嘲笑自己，但卻不覺得失敗，相反，心裡的感覺是滿足的。

　　多次目睹路德維希踏進鬼門關，也見證他離去，在羅倫斯的想像中，死亡一直是一件可怕的事。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生命在指縫間不受控制地流走，是他沒法接受。於他，生命裡的所有一切，連同生死，都是自己的，所以都應該要由自己掌控。而性命是一個人最基本也最珍貴的本錢，正如最好的寶物一定會留給自己一樣，傻的人才會無償為他人犧牲性命。

　　換著是以前，他會覺得此事無比愚蠢；但此刻，他竟然覺得開心。望見路易斯還好端端的坐在自己面前哭，他就覺得一切都是值得。

　　原來是這種感覺嗎，他好像終於明白了路德維希的感受。那種他人先於自己，無條件付出的精神。

　　路德大哥，我完成你的囑咐了。

　　心裡報告完，羅倫斯突然萌生起對路德維希的懷念。他很想念路德維希，想現在衝到大哥面前，神氣地親口告知自己完成託付的事，讓大哥回他一個燦爛的微笑，拍拍其肩膀，稱讚他做得好。

　　手臂傳來一陣搖晃，羅倫斯反射性望去，他看不清楚，但似是路易斯不停地搖晃他的身體。路易斯的呼喚聲彷彿從遙遠傳來，十分微弱。羅倫斯聽不清路易斯在說甚麼，但在朦朧中看著弟弟的臉，他忽然有種看見路德維希的錯覺。


　　──「看，羅倫斯，在這裡啊，我們的新弟弟。」


　　這時，耳邊響起路德維希溫柔的呼喚聲。羅倫斯望去，只見在模糊的遠方，路德維希正揮著手叫著自己。他循著聲音的方向走過去，發現路德維希身後有一張小床，上面躺著一個金髮嬰兒。

　　嬰兒長得肥潤，金黃的頭髮如同太陽的光芒。他睜眼看著路德維希和羅倫斯二人，水藍雙眼圓潤閃亮，四肢不停在空氣中撥動的樣子看起來挺可愛，但羅倫斯卻皺著眉，並不賣帳。

　　「怎麼了？不喜歡路易斯嗎？」路德維希側頭注視羅倫斯的苦瓜臉，疑惑地問。這時，羅倫斯看清了，那是兄長十多年前的樣子，年輕，但一樣秀麗。他記起，十多年前，路易斯出生後的某天，路德維希在某天硬是把他拉了去探望這位新弟弟，說是要讓新弟弟認識這位二哥。

　　「要我怎樣喜歡？」當時，他抱著胸，氣呼呼地別過頭去，一點也不想跟這位小嬰兒有任何眼神接觸。

　　「為什麼？看，他很可愛啊。」但路德維希卻截然不同。他伸出手指給路易斯，讓他抓著。看見路易斯被逗得哈哈笑，路德維希也笑得很開懷。

　　「哪裡可愛了？只是裝著可愛，要來搶位置的小偷而已！」羅倫斯仍是不願意看路易斯一眼。於他，這個所謂的弟弟是來搶走理應屬於他的家族繼承人地位，他的金髮只會令因一頭黑髮而不被待見的自己在家裡的地位更加難堪。他想不到接受這嬰兒的理由，嬰兒的天真笑容在他眼中是奸險的嘲笑。

　　「這孩子，是光啊。」路德維希沒有被羅倫斯的氣話影響，只是輕輕撫摸路易斯的頭，意味深長地感嘆了一句。

　　羅倫斯立刻轉身，忍不住反駁大哥的天真幻想：「髮色嗎？那麼你不也一樣嗎？」

　　「不，」但路德維希卻輕輕搖頭，認真地解釋：「你看，在他身上蘊藏著無限的可能。他才剛來到這個世界，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新奇的，而他會選擇的路，也是無限的。他也許能做到我們都不能完成的事，會是我們的希冀。」

　　路德維希說得那麼認真，羅倫斯倒是有點好奇。他終於願意轉身，正眼看路易斯一眼。四目相投，路易斯對他哈哈笑著，那笑容似乎能夠融化人心，慢慢地，羅倫斯對他沒那麼反感了，但仍是覺得噁心。

　　「為什麼你能喜歡他？我真的不明白。」他依然不明白，為什麼大哥能夠坦然接受這個明顯是敵人的新成員？

　　路德維希答得理所當然：「因為，是家人啊。」

　　一句答案令羅倫斯愣住，沒法反應。見羅倫斯的眼神仍有不解，路德維希輕輕抱起路易斯，並走到羅倫斯面前。路易斯看著羅倫斯，興奮地伸出手，似是想跟眼前這位哥哥握手，但後者卻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羅倫斯面有難色地望向路德維希，但路德維希甚麼也沒說，只是輕輕點頭，回以一個支持的笑容，並把路易斯帶到更前。

　　不是說小孩對他人的反應很敏感的嗎，自己對路易斯的敵意那麼明顯，他應該會討厭我吧。羅倫斯抱著猶疑，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指，覺得路易斯應該不會理會他。但出乎他的意料，路易斯一手抓緊他的手指，不願放手，像是終於得到一件想要很久的寶物一樣，笑得很高興。

　　凝視那隻細小的手，感覺到那手掌傳來的溫暖，羅倫斯總算改怒為笑。看著路易斯純真的笑容，他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甚麼──


　　確實，是光啊。

　　在模糊中看著路易斯的金髮，隱約地感覺到他握著自己的手，羅倫斯覺得整個人彷彿被陽光照著，平靜且溫暖。回想起第一次與路易斯相見的往事，此刻羅倫斯終於理解，路德維希當天話中的含意。

　　──因為是家人，所以能夠無條件地愛啊。

　　其實當時的自己已在朦朧中明白答案，只是一直不察覺真心而已。

　　自從那天開始，他們三人便成為一體。這些年來，三人一起胡鬧、嬉戲、學習、探險，那些過往的美好回憶一段一段在眼前浮現。它們都是羅倫斯最為珍重的寶物，重看片段，他有點不捨，也感到欣慰。

　　是我們三人成就了三人的人生。沒有了誰，都不會完整。

　　如今將要剩下路易斯一人，但羅倫斯相信，路易斯可以走得更遠，正如路德維希所希冀，他能做到他們都不能完成的事。

　　眼前的光芒越來越暗，但他卻在黑暗中看到更遙遠的光明。

　　如果有一天三人能夠再次見面，去哪裡都行，只要再聚一起，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