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能假裝對相機微笑的人不會不渴望

第二十章　　能假裝對相機微笑的人不會不渴望


　　通往同人社教室的路途有略微的寒意。
　　這股寒意可能是因為剛從熱鬧的教學大樓切換到冷清的走廊所導致的。
　　王淨妍走在前頭，我則與她保持幾步的距離落在後頭。
　　同人社教室近在眼前。無論如何，這裡都不會上鎖，教室的門依然是敞開的。
　　走到門口處，裡頭僅有斜陽帶來的光線，以及隻身一人的金髮女孩。
　　「啊，小妍，你來了。」
　　聽到腳步聲，曾怡婷轉頭看過來。王淨妍揮手打招呼後，走了進去找位子坐下，與平時沒什麼兩樣。
　　「抱歉，剛剛在教室整理書包，所以有點晚到。」
　　「……不會啦～」
　　仍站在外頭的我，看得很清楚，曾怡婷的笑容是擠出來的。
　　「林一容，你不進來嗎？」
　　王淨妍察覺我停在門口，側頭詢問過來。我搖搖頭，不說話回應。
　　曾怡婷永遠是最早到的，想必她每次都要經歷這段安靜的時間，直到我們陸續出現。
　　可是，這段獨處時刻最近增添了寂寥感。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總之，我有意結束日日重複的景色，那麼她就不必每天等下去。
　　我將視線放到曾怡婷身上，沉穩地開口：
　　「曾怡婷，我就直接說吧，高又薇已經回家了，如果她不來，那我也不想來了。」
　　一說完，教室內馬上傳來王淨妍錯愕的語氣。
　　「等、等一下，林一容，為什麼……」
　　「哼……不想來，可以啊，理由。」
　　曾怡婷冷哼一聲，像是早已心裡有數的樣子，擺出乾脆的姿態。
　　這樣正好，省得我浪費口舌去做無謂的解釋，僅須合理地把無意義的慣例挑明即可。
　　「成發會已經結束，根本沒有聚在這間教室的必要，再說，禮拜三社團課時就可以見面了，沒有必要佔用到每天的放學時間，而且距離大考……」
　　「林一容，不要再說了。」
　　話還沒有說完，王淨妍喚了我的名字打斷我。
　　曾怡婷露出無精打採的神情，低垂眼簾細聲呢喃。
　　「沒有必要……原來你是那麼想的嗎……」
　　「只是實話實說而已，那以後的放學時間……」　
　　「不想來就別來。」
　　「怡婷……」
　　曾怡婷抬起頭，換上少見的認真表情。
　　「相對的，社團課時一定要給我出席。」
　　「我是一定會到的，但另外兩人就說不準了。」
　　「這樣就好。」
　　我原以為曾怡婷會破口大罵幾聲才答應，沒想到，比想像中還要容易協商。那麼就表示，她應該有想過這件事。
　　繼金煦宇之後，高又薇也不再來社團教室。剩下的三人要繼續維持社團活動顯得毫無意義，無論如何就是少了點什麼。
　　既然無法回到從前的模樣，順勢改變會比較自然。
　　「等一下，為什麼……你們在談的事情……沒有和我商量，也沒有和又薇和金煦宇他們……為什麼要擅自決定……」
　　王淨妍感到無法接受，說出來的語句斷斷續續。
　　投過的視線帶著責備，可是既然在場，她就有參與到這場討論。我冷靜地看向她。
　　「沒有擅自決定，不認同的話你就要提出意見啊。」
　　「意見……有，當然有。林一容，來到這裡一樣可以讀書不是嗎？還有還有……怡婷為什麼都不去找他們呢，只要有人叫他們的話，說不定就會來了啊。」
　　王淨妍的視線來回在我和曾怡婷上移動，她看起來像在微笑，可是說話的口氣明顯很焦急。
　　「不會喔，小妍，小宇他遲到的話，就代表不會來了，以後應該也是……」
　　「是啊，高又薇一樣很難溝通，說不來就不來，沒有人叫得動她。」
　　曾怡婷聽了王淨妍的話，露出溫柔的笑容向她解釋。我接在曾怡婷後面，提到另一個人的名字。
　　王淨妍似乎還不滿意，一副心慌的反應。
　　「不對……他們不出現，我們一樣可以繼續待在這裡啊，今天也是，好嗎……怡婷。」
　　「抱歉，小妍……」
　　曾怡婷沒有看著王淨妍，把手伸向掛在桌上的書包，默默垂下視線苦笑。
　　王淨妍明白自己再多說什麼都沒有用，喪氣地垂下肩膀。
　　我想說的話已經傳達出去，結果也符合期待。
　　「好，散會散會。」
　　不想久留在這裡，我用輕快的語調緩解冷冰冰的氛圍。
　　說完，我踏出腳步來到同人社幾公尺遠的走廊，靠著圍牆等晚點才會走出來的王淨妍。

　　　　　　　　　　　　　　　※

　　這個時間學生大都已經離校，吵雜的喧嘩聲不再。
　　前往側校門的路上，依稀能聽見籃球隊的吆喝聲。
　　平常和王淨妍走在一起，是聽不到這種聲音的，因為在那之前都被忽視掉，彷彿不存在似的，直至今日我才得以察覺。
　　不知怎地，我對這細小的雜音感到煩躁，正因為它能填補沉默，想不去聽都難。
　　為了盡快讓耳朵休息，心中一直想加快腳步，但卻無法這麼做，因為保持以往的步伐速度，後頭的王淨妍還是遲遲沒有跟上來，依舊與我隔著幾個步伐的距離走在後方。
　　王淨妍靜靜地不發出腳步聲，如同怕有人發現到自己的存在，踩著慎重的腳步。
　　「我不懂……」
　　混濁寂靜中夾雜了輕聲細語。我朝著聲音來源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說不來就不來，大家到底在想什麼……」
　　看到我轉頭過來，王淨妍也跟著停下，低頭喃喃細語。
　　「因為發生那件事嘛，見了面就會尷尬，所以不要碰面對彼此都好。」
　　她表示不明白，所以我簡單講出狀態發生的緣由，不過，她對我的回答不滿意，盯著地板的沉痛雙眼轉為凝望我。
　　「可是他們只要講開就沒事……大家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
　　傳到耳邊的語句帶著脆弱的無力感。
　　「不可能，一旦有一方告白，兩方還能相安無事地處在一起嗎，能繼續保持自然聊天嗎，不可能吧，絕對不會有，至少我沒看過。」　　　　　　　
　　已經變質的東西絕不可能恢復到以前的模樣。
　　帶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對自己只會是折磨，因此，我立刻給予否定。
　　更何況，我瞭解金煦宇這個人，他遇到麻煩事會馬上逃避，從以前開始，他就很擅長拖延……而且，不管當面跟他說什麼，他永遠都不會聽進去，就是固執的一個人。所以，絕對不能期望他和她會面對面交談。
　　王淨妍聽了我的話，垂下雙肩，露出懊惱神情。但是，只要她還不接受，我就勢必得繼續說下去。
　　「要雙方面對面講開話，要是辦得到，金煦宇那天就不會逃走。坦白說，就算沒有發生那件事，遲早大家也會各奔東西，不管如何，相同的局面一定會到來。」
　　無論如何，任何團體的最終結局都是消亡。
　　訊息軟體裡的群組有人默默退群，有多少人會來挽留？
　　這是必然發生的事，沒有人會浪費心力去挽留，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我們僅能去漠視，不這麼做便無法成為大人。
　　「我知道……可是，不希望是這種結局……」
　　王淨妍換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大概是感到無能為力，她抓著裙子的手顯得很僵硬。
　　「這是很正常的事。」
　　「正常嗎……所以我應該要感到不在意嗎……」
　　聽了我冷靜的話語，她依舊無法理解，筆直地投來無助的眼神。
　　既然如此，直接給予答案就行。
　　「別想太多了，事情就是這樣，你也別放在心上。」
　　「不對，這樣不太對，心裡悶悶的感覺好難受……我不懂……我不懂……為什麼……」
　　原本輕柔的語氣突然加重力道，王淨妍將手貼在胸口，露出痛苦的表情。
　　不管怎麼解釋，她就是無法接受，我的心裡開始感到不耐煩。
　　「不是說了嗎，他們是不可能回到──」
　　「不是，這一切都好奇怪，但最讓我搞不懂的是你，剛剛為什麼要對怡婷說那種話，難道你不喜歡同人社嗎？林一容。」
　　逐漸加重力道的口吻轉趨強硬，聽起來跟責備沒兩樣。
　　「沒有，我只是認為沒有必要綁住大家，距離大考已經不到一個月了。」
　　「可是，在那裡同樣可以唸書啊……平常你不是都這樣嗎？」
　　「不行，效率不好，而且曾怡婷也答應了，不用再回過頭來詢問我吧。」
　　現在是在談論同人社的事情，不知為何，話題竟然牽連到我身上。
　　「不對，怡婷會答應，因為那是你提議的，如果你不說……」
　　「最一開始是金煦宇的關係吧，才不是因為我……等等，你為什麼要一直問。」
　　必須撇清才行，我不是造成現在狀況的元兇，說出來的話越顯急促，但是我不能隱藏情緒，因為她該適可而止了，無解的難題就要放著不管，哪有人向她一樣非得求個解才得以善罷甘休。
　　「不是……我是想知道。」
　　王淨妍大概察覺到我的不耐，結束與我的對視，目光退縮到自己的腳邊。
　　「最近的你真的好奇怪……我不懂你在想什麼，對怡婷說的那種話……等於否定以前的一切不是嗎？」
　　說到一半，她又抬起頭看過來。
　　充滿責備之意的質問依然持續，我的耐心漸漸被消磨光了，語氣不自覺地加重起來。
　　「我並沒有那個意思，不要擅自曲解我的話，我剛剛只是說，都這個節骨眼了，哪有什麼事比自己的將來重要，所以沒有必要浪費時間聚在一起。」
　　說完，連我自已也感覺到口氣很強烈。王淨妍聽了，慢慢閉上眼睛，無力地吐出一口氣。
　　靜止在原地的我們絲毫沒有前進，身體的溫度漸漸上升，稍早的沉默再度降臨。
　　接著，王淨妍再度開口。
　　「浪費時間是嗎……還以為你跟我一樣。那些回憶好像都是假的……我不懂，我想知道，同人社對你來說是什麼……」
　　王淨妍緩緩睜開雙眼，她露出悲痛的眼神，不安地朝著我投來視線。
　　不間斷的詢問場面還沒有結束。我要怎麼回答，要給出什麼樣的答案，她才會滿意。
　　我用力嘆一口氣，然後大大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接著，我故意把話一字一句快速流暢地講出：
　　「社團是一個硬要大家湊在一起的地方，藉由社團名義進行活動，藉此讓人充實空虛的校園生活，這就是社團的存在意義，沒必要浪費大把時間在這上面。」　　
　　不對，我喜歡這個社團──說著說著，我發現到自己正說著口是心非的話語。
　　但是，不能提到我個人的感覺，因為王淨妍肯定會巴著我的心情不放，認為既然會感到可惜，為什麼仍執意那麼做。
　　所以，要說出讓王淨妍滿意的答覆，好讓她別再問下去。
　　「我們只是透過社團名義和曾怡婷他們互動，撇除這一點，我們什麼都不是，說穿了就是扮家家酒，我們只是藉此得取成就感，好讓自己證明自己的存在。」
　　王淨妍是懷疑一切的異類，要是停頓一瞬間，馬上會被她抓到矛盾之處，所以我不能停止述說。
　　「畢業之後社團會解散，遲早都要放下，要把眼光放在自己身上，要是繼續執著，那就跟小孩子沒兩樣。在社團經歷過的事情對每個人的未來毫無用處，除非拿到優異的成績，那才另當別論，可是我們又不是什麼大社團。」
　　嘴巴口乾舌燥，胸口熱得滾燙，掌心一樣感到熾熱，但只要腦袋能夠保持冷靜就好。
　　「反正我不想沉浸在同溫層裡，高又薇也是這麼想，金煦宇也是，曾怡婷也是，大家都有要努力的目標，所以，我想怎麼看待社團，那是我自己的事，這個回答，你滿意了嗎。」
　　講完一大串的話，我不由自主地喘著氣，但願她能夠就此罷手，不再進行無止盡的探問。
　　王淨妍有耐心地聽我說完，然後，擺出憐憫的表情，緩緩搖頭。
　　「……不對，我看得出來，你不是真的那麼想……你沒有提到自己的感受，這是在說謊……」
　　我已經說到這般地步，她還是不願意放過我嗎。
　　想要忽視的東西，會被全部掏出來，曝曬在陽光下。
　　王淨妍不想中斷探求，她的泛淚目光直直扎刺我的內心。
　　「……因為，真的要那麼說的話……那……那我們……那我們呢？」
　　不掩飾顫抖的肩膀，她支支吾吾地說，用潮濕的雙眼凝視著我，沒有移開一絲一毫，那雙逼人眼神直盯過來，彷彿想把我的內在全部看透。
　　她的探問讓我嚇出一身冷汗。我知道，自己的牽強話語導向了最壞的局面。
　　害怕、焦躁不安，我感覺自己的面容扭曲起來，我別開視線低吼，示意她最好到此為止。　
　　「喂，夠了吧，吵死了，不要一直──」
　　「我想知道！！」
　　王淨妍強忍抽泣的嗓音大喊。
　　面對她的無理取鬧，我頓時啞口無言。
　　側校門前的無人大道，我們僵持不下。始終面露真摯表情的她太過耀眼，我不想正視，可是目光就被抓得牢牢不放。
　　我們的事已經不能說破。
　　因為一旦講明，便會造成無法挽回的結果，過往的一切會瞬間成為泡影。
　　然而，王淨妍有與眾不同之處，我很清楚。
　　她不容許含糊不清的答案。
　　即使可能會受傷，那雙注視我的真切淚眼，容不得我再打退堂鼓。
　　可是，她沒有想過，從頭到尾沒有理解過我。
　　我還沒有準備好，我不想說出口。
　　直直凝望過來的淚眼蘊含迫切的心情，使我的胸口好難受。
　　那我們呢？
　　我不知道──如果她非得要問個明白，既然如此，我只好選擇與他相同的方式，即便再不願意。
　　然後，懇求一個沒有完全認識我的熟人去理解。
　　我放鬆肩膀，緩和嚴肅的眼眸，深吸一口氣。
　　「……我──」
　　要開口的剎那間，書包裡的手機發出震動聲響。
　　鬆了一口氣的我，從書包拿出手機。是金煦宇打來的通話。
　　猶豫了幾秒，為了不讓王淨妍正對看過來，我側轉過身，按下通話鍵，把手機挪到耳邊。
　　「喂……」
　　『兄弟……有件事想要問你……』
　　「嗯，你說。」
　　『……問一下……你的血型是什麼……』
　　「Ｂ，怎麼了嗎？」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不願意的話，也沒關係……你能捐血給我嗎……』
　　頓時之間，身體的失重感強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