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2 Passifl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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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21
Act 2 Passiflora
帕西芙蘿拉‧派蒙坐在長廊的落地窗前,窗外的景象,是派蒙大宅蜿蜒的莊園小徑,遠處的青銅大門在東昇的月光下閃閃發光。
黑髮的她在等待,她的繪畫老師回來。
帕西芙蘿拉是派蒙家族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也曾經,是禮儀大臣家族中,最令人頭痛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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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坐。」
帕西芙蘿拉打量著陌生的畫師,微笑的臉上,鑲嵌著兩塊紅寶石般的眼眸,在燭光下散發著冷冽的光芒。
她的閨房一面牆上裝飾著厚重的紅絨帷幕,遮掩著被石砌得密不透風的落地窗。
紅絨帷幕的四邊裝飾著金線與流蘇,在夏天或許會顯得太過燠熱,但是在這個陰涼的房間裡面,卻是相當適合。
另外一面牆的櫃子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書籍──厚重泛黃的樂譜、沾滿灰塵的散文集、一捲一捲束之高閣的詩集、還有一本攤開的畫冊。
對貴族家庭的大小姐來說,這樣的閨房擺設似乎無可厚非,但是,在崇尚刀劍多過樂器的巴爾王國中,這就顯得相當不同。
派蒙家族,在以武立國的巴爾王國,本來就是一個異類。
身為血族的他們,比起作風剽悍直接的各種族,更像是自詡「文明開化」的人類。他們的文化素養與禮儀,甚至在人類諸國中,也是名列前茅。
出生在禮儀大臣世家、身為派蒙家族的第一繼承人,帕西芙蘿拉從小就被逼著學習各種才藝、被教養各種禮儀。
或許是血族少有的叛逆期、又或許是少女捉摸不定的情緒,帕西芙蘿拉從三年前,就開始了一連串令人頭痛的血腥抗爭。
看到畫師在小圓桌的對面坐下,帕西芙蘿拉眼中的光芒一閃,伸手摸了摸椅子後面沾血的魯特琴,對著畫師又是一笑。
「勞煩老師舟車勞頓來到派蒙宅邸教導學生,學生萬分惶恐。」
帕西芙蘿拉在椅子上微微一躬身。
「只是,隨便哪個人,想要當我的繪畫教師,也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帕西芙蘿拉雙肘撐在桌上,白瓷般的上半身前傾著,雙眸笑得彎彎的:「老師大人,您覺得我說得有沒有道理呢?」
黑髮的畫師略有些疲憊的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
「這是自然。」
「相信老師也認為,藝術的價值,在於創造感動,是不是呢,老師?」
「嗯,理論上是這樣的沒錯。」
「那麼……」
轟!
青銅製的魯特琴砸在精緻的圓桌上,把桌子砸成了一地的木塊。
「那麼,就請老師現在創作一篇足以感動我的作品吧。」
魯特琴的表面上反映著帕西芙蘿拉的臉孔,那微笑的表情在凹痕處處的琴面上顯得扭曲、猙獰;而那遍布琴身的紅黑色血汙,更是為她的影像增添了許多暴虐的陰影。
黑髮的畫師先是露出了驚惶的表情,接著,就苦笑著嘆了一口氣。
他站了起來,旁邊的低階血族侍女已經把畫架跟畫具送了上來。
畫師走到畫布前面,先是盯著畫布看了許久,再用手指滑過一旁高級的畫具,最後,才回過頭,用黯淡的平靜眼神望向帕西芙蘿拉。
「那麼……請問大小姐……您,有夢想嗎?」
「?!」
帕西芙蘿拉先是愣了一下,傻楞楞地瞪著畫師。許久,才像是突然回過神來。
「當……當然是有啦!」
「請問,您的夢想是什麼呢?」
「少廢話!這跟我交給你的任務有關係嗎?」帕西芙蘿拉的臉脹紅著,眼光中的玩味與游刃有餘,完全被激動取代。
在那激動的光芒中,似乎還有一絲絲心虛與慌亂。
「大小姐不是要我創造出『讓妳感動』的作品嗎?」畫師平靜地回答:「如果不知道您的『憧憬』是什麼,我要怎麼讓您感動呢?」
「這……這個……這個跟那個完全沒有關係吧!不要再拖延時間了!我要你現在就開始作畫!」
帕西芙蘿拉匡地一聲,把手中的魯特琴扔到了地上,雙手抱胸,負氣地撇開了頭。
畫師無聲地苦笑了一下,環顧房間四周。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書架上。
接著,他拿起了畫筆,快速地在畫布上作畫。
聽到作畫的聲音,帕西芙蘿拉回過頭,驚訝地抬高了眉毛。
一般的畫師,在她染血的兇器威脅之下,從來沒有人表現得如此淡然。
只不過,這點興趣也不過是獅子碰到一頭不怕生的小牛犢一般,與其說是興趣,不如說是面對新奇事物的困惑。
火光搖曳著,粗大的蠟燭不停的滴著燭淚,而帕西芙蘿拉也靜靜地看著畫師專注的臉龐。
許久之後,畫師才終於放下畫筆,把畫架轉了過來。
那幅畫所描繪的,是一片麥田,沉甸甸的麥穗在夕陽的光輝下,像是一粒一粒的金沙。
在麥田中央,一個纖細的背影帶著大大的草帽,白色的洋裝隨著麥浪飄揚。
這幅畫很潦草,完全沒有精雕細琢,麥浪與暮色的天空只有用簡單的色彩區隔,畫中的少女,甚至連臉孔都沒有。
但是,那光與影的色彩卻是如此鮮明,似乎,從那幅畫中,可以聞到淡淡的麥香、與陽光的溫暖。
而那少女的倩影,從身段、與她盤起的髮髻來看,似乎都可以看出帕西芙蘿拉的風韻。
帕西芙蘿拉粉玫瑰般的嘴唇微張,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接著,她蒼白的臉孔又脹紅了起來。
「你……你……你怎麼……」
「因為那邊的畫冊。」畫師的目光,落在帕西芙蘿拉書架上攤開的畫冊上。
攤開的那一頁上,正是一片綿延的金色麥田。
「請問大小姐,這個考驗,我通過了嗎?」
看著像是被抓住小祕密的孩子般手足無措的帕西芙蘿拉,畫師靜靜地問道。
「當然。」
帕西芙蘿拉的房門被推開,禮儀大臣走了進來。
他逕自走向畫師,對他微微一躬身:「失禮了,小女疏於管教,讓奧利安先生受驚了。帕西,來見過妳的新繪畫教師。」
帕西芙蘿拉偷偷把腳邊的魯特琴踢開,扭捏地走到奧利安面前,頭低低地拎起裙子,行了一個屈膝禮。
「帕西,我知道妳之前那些孩子氣的行為。之前妳對那些普通畫師的行為我也不追究。」禮儀大臣的語調嚴厲了起來:「但是,奧利安先生是王女殿下指名要保護的人類,妳絕對不準傷害他,懂嗎?」
帕西芙蘿拉囁嚅著,沒有發出聲音。
「懂了嗎?」
「懂了……」
「好,那就沒問題了。」禮儀大臣點了點頭,轉身就要離去。
「那個……父親大人!」帕西芙蘿拉喊住了禮儀大臣。
「有什麼事嗎?」禮儀大臣沒有轉過頭,手搭在門把上,淡淡的開口。
「沒……沒有……」
「還是說,妳對我的安排有任何怨言嗎?」
「沒有……」
「那就沒問題了。」
禮儀大臣橐橐的皮靴聲逐漸遠去,大門緩緩闔上。
帕西芙蘿拉再次低下了頭,只是,這次她的目光中滿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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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處了幾天之後,帕西芙蘿拉發現新來的繪畫教師奧利安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他很少說話,不只是不說奉承她的話,而是僅在回答她的問題、或是指導她的時候開口。跟她對話的時候,也只是禮貌、而不卑微。
帕西芙蘿拉的爸爸很少跟她說話,是因為禮儀大臣身為國王的左右手,基本上忙到沒空跟任何公務以外的對象說閒話。
帕西芙蘿拉的僕人很少跟她說話,因為面對生殺予奪都在一念之間、而且性格喜怒無常的大小姐,誰也不敢跟她說話。
至於這個新來的傢伙,他的態度與其說是不敢、更像是不願說話,不論是面對誰,言語交流都只保持著禮貌所需的最低額度。
這讓帕西芙蘿拉很是鬱悶。
對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來說,這樣的生活未免太過無趣。但是,她可不敢像以前一樣,為了引起父親的注意,把教師打成重傷。
打傷幾個無足輕重的人類,惹一點麻煩只會引起父親的注意、被父親責備;但是違反父親直接的命令,引起的就不是父親的注意,而是憤怒了。
滿腹委屈的帕西芙蘿拉對此,只能採取消極抵抗的態度──不準時到課、不按照老師的指令作畫、或是乾脆不作畫。
讓帕西芙蘿拉更為憤怒的,是每次奧利安的態度──每次帕西芙蘿拉故意搗亂的時候,他都只是微微的嘆一口氣,帶著微笑,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看著她。
這種目光,帕西芙蘿拉很難說清是什麼含意,只是每次奧利安用這種目光看自己的時候,她都會沒來由地感到氣惱,感覺自己似乎無形中矮了一頭。
每到這種時候,她就會直接摔下畫筆,大步離開房間。
但是每次冷靜下來之後,她又覺得自己似乎是輸給了那個令人氣惱的男人。
這樣彆扭的相處了快要半年,兩人的關係才迎來了轉機。
那是一個暮夏的夜晚,帕西芙蘿拉再次遲到了許久才踏入畫室。
只不過,她發現今天的畫架空空蕩蕩的,調色盤上也沒有顏料。
「今天不再這裡作畫。」奧利安輕鬆地表示:「我們要到外面去。」
「要去哪裡?」帕西芙蘿拉盯著他問道。
「帶妳去看麥田。」
「咦?」
帕西芙蘿拉就這樣在奧利安的引領、與仕女的簇擁下,走出了大宅,走到她鮮少關心的花圃之中。
在她的生活中,從來不缺少花朵,她房中的花瓶裡長年都插著一枝芬芳的紅玫瑰,每天都會有下人更換。
但是,由於血族畏懼陽光的特性,他們只能在夜晚出沒,而花園在夜中,就算在最明亮的月光下,也只是一幅接近灰階的圖畫。
同時,她禮儀大臣繼承人的身分,也讓她不論走到哪裡,身旁都會跟著一大批侍衛跟下人。
所以,帕西芙蘿拉很少進入花園、更遑論接近花園中的花花草草。
時序已經接近秋天,但是夜晚依舊有著一絲暖意,吹在身上的夏風依然帶著夏天的氣息。
一行人走在花園中的走道上,走道上鋪的白石子閃爍著滿月的銀芒。一時間,讓帕西芙蘿拉有一種踏在月光上的錯覺。
隨著一行人逐漸深入,一片淡淡的光暈在帕西芙蘿拉的眼中浮現。
那是一片搖曳生姿的長草,在南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一串一串長長的花穗在月光下散發著淡淡的黃色螢光。
「這個是……」
「這是生長在我故鄉的一種植物,我們都叫它『夜光花』。」奧利安說道:「這種植物的花穗,在白天看起來像是未成熟的麥穗,但是在滿月的夜晚,就會散發黃色的光芒,這個顏色就跟日光下的麥穗一樣。」
「嘛……我知道這不是真正的麥田,不過,這是最接近的東西了。」
帕西芙蘿拉像是夢遊一般地走著,從步道走入花叢之中。
她的檀口微張,柔軟的指尖緩緩拂過一穗一穗的夜光花,眼中滿溢著花朵的淡淡光芒。
這塊種著月光花的地不大,她很快就走到了花圃的中央。
她抬頭看著滿月、看著遠方的山巒。
此情此景,就像她在畫冊上看過無數次的景象。
她靜靜地佇立著,感受微風吹過臉頰。
「畫具呢?我想把它畫下來。」
這是沉默了許久之後,帕西芙蘿拉說出來的第一句話。
當晚,帕西芙蘿拉在月下待到明月西下,才因為安全的顧慮而離開。
在回到大宅的路上,帕西芙蘿拉看著手上的寫生畫。
「老師,這種花的花期很短嗎?」
「沒關係,只要不要把根剷掉,她明年還會發芽。」
帕西芙蘿拉又看了看手上的畫,看著上面生澀的筆觸,下定了決心。
「老師,我想學畫。」
奧利安轉過頭,安詳地望著她。
「好啊。」
從那天開始,兩人的關係就慢慢步上了正軌──帕西芙蘿拉認真的學畫,而奧利安盡心地教畫。
在兩人相處的過程中,以往喜怒無常、時常拿下人來出氣的大小姐,或許是因為把注意力放在繪畫上的關係,也慢慢平靜了下來。
帕西芙蘿拉學得很快,隔年,禮儀大臣在收到她送的肖像畫時,難得地稱讚了自己的女兒;再過一年的夏末,帕西芙蘿拉就回到了月光花田旁,戴著草帽、穿著簡單的白色長洋裝,畫出了一幅讓自己滿意的作品。
當晚,帕西芙蘿拉把畫掛在自己房間的牆上,與眾多名家的作品並肩。
她在奧利安的面前轉著圈,像是一隻驕傲的孔雀。
而奧利安也如同初見時,微笑地看著她。
但是,隔天,奧利安就消失了,從大宅中失去了蹤影。
但是,在他房間的桌上,他留了一本繪本給她。
那本名為《瑪莉‧包平》的繪本的最後一頁,插著一支月光花。
在那一頁,只有一句女主人公對她所照顧的孩子,所說的話:
「當你需要我、卻不想要我時,我會留下;當你不需要我、卻想要我時,就是我離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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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西芙蘿拉‧派蒙坐在長廊的落地窗前,窗外的景象,是派蒙大宅蜿蜒的莊園小徑,遠處的青銅大門在東昇的月光下閃閃發光。
黑髮的她在等待,她的繪畫老師回來。
帕西芙蘿拉是派蒙家族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也曾經,是禮儀大臣家族中,最令人頭痛的大小姐。
但是,一個奇怪的男人走進了她的生命、帶她走過月光下的麥浪,然後,在滿月西沉之後,消失在她的生命之中。
於是,每到夏天的最後一個滿月之夜,帕西芙蘿拉就會在窗前等待。
等待那個隨著月落離去的老師,隨著月升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