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驟雨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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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12
只見酒徒手中鐵杖連點,搖搖晃晃的步法在人群中連環穿梭,鐵杖或點膝窩,或戳脅下,看似都是無關痛癢的部位,但在一戳一點之後,僕役一個個彷彿都被打瘸了腿、擰壞了膀子,更甚者整個半身都僵麻到無法動彈,轉瞬間,滿地都躺滿了哀聲怪叫的僕役們,而酒徒嘆了口氣,拄著鐵杖說道:
「我要見寶老爺,哪個還能走的,快去通報吧。」
看了這番景況,剩下的僕役們可以說是嚇得肝膽俱裂,哪還有人敢給他通報引路,紛紛扔下手中該幹的活,四散奔逃起來。
「什麼德性!」
一聲大喝,把僕役們硬是從驚慌中拉回幾分,只見一個高瘦的老者,水藍色的緞面長袍,手中拿著一桿菸槍,鬚髮皆白,臉上深深的皺紋已經飽含怒氣。
「你們可是寶華天的人,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犯得著這麼驚慌失措?要是讓外人看見了,當真是丟了咱寶老爺的顏面!」
「曲掌櫃,這臭乞丐挺邪門!」
一名僕役搶上前去,一句話還來不及說完,就被年邁的曲掌櫃賞了重重的一耳光。那僕役一聲哀號,撫著發紅的臉頰,滿臉的疑問,卻又不敢再多問。
「奴才失職,沒把這幫下人給教好。這麼多年了,您從來沒離開過寶華天的後院,下人們來來去去,難免他們對您感到陌生,言語舉止若有冒犯的地方,望請海涵,不要多加怪罪。」
曲掌櫃朝著酒徒深深一揖,聲調裡似乎難掩激動之情。身旁的僕役們更是看傻了眼,平時嚴厲無情的曲掌櫃,為何會對這個臭乞丐這麼尊敬?
「眾人何罪之有,我只是想見寶老爺一面,還請曲掌櫃幫忙通報一聲。」
酒徒看著寶華天華貴豪奢的大堂,垂首便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請隨我來。」
曲掌櫃揮了揮手,讓幾名還能行動的僕役,一一扶起那些軟倒在地的傢伙,並指揮收拾了場面,隨後屏退左右,親自領著酒徒從寶華天大堂旁的紅木樓梯拾級而上。
這寶華天上通六層,每層都是雕梁畫棟,鑲金嵌銀,極其豪奢鋪張的廳堂樓閣,唯有最高第七層,卻一反常態,極其簡樸,未有過多的裝飾,空蕩蕩的偌大廳堂當中,僅見一名肚皮圓潤,花白頭髮的男人,身著錦衣華服,滿臉憂愁地在廳堂中來回踱步。
「老爺,您看是誰來了。」
曲掌櫃朝著略顯肥胖的男人一揖,對方顯而易見,正是寶華天的主人,寶老爺。
只見寶老爺看見酒徒以後,一聲驚呼,三步併作兩步衝上前去,兩隻肥厚的手掌上下交疊,把酒徒的手重重地握將起來,顯然兩人關係極為親暱,只聽這寶老爺說道:
「恩公啊,恩公,這些年真是苦了您了,想不到今日您終於願意來見我了。」
聲調裡,還帶了幾分哭腔。
「若非昨晚,那飛星堂的騰蛇君登門拜訪,我原也沒想過,咱倆還會有再見的一天。」
酒徒長嘆了口氣,輕輕將手抽回,看著寶老爺,又看向曲掌櫃,兩人眼裡都是藏不住的欣喜,又都有一份難以言喻的憂傷。
「哎!我怎麼給忘了!恩公,那騰蛇君為何會找上門來?難道是恩公的身份哪邊出了啥岔子?為了以策萬全,恩公不如先離京避一避,我這就讓寶華天立馬準備三匹快馬,日夜兼程離京,先設法避開飛星堂的探子。」
寶老爺一拍腦袋,猛地想通了這騰蛇君大半夜竟直入寶華天後院柴房找上酒徒,顯然來意非同一般。
「那倒不必。瞧這騰蛇君的言行,他並不知道我的身份。至於這廝為何知道要來寶華天尋我,此事不妨暫且按下,他找上門來,乃是為了京城內的幾宗連環血案,他認定犯案的兇手,乃是東州秋水一脈,江燕門第蘇家的後人,他知道案子若牽扯上蘇家,我定然不會置之不理。」
酒徒拄著手中鐵杖,在廳堂內一張粗藤椅上緩緩坐下。
這幾句話看似平平無奇,但卻有如晴天霹靂,寶老爺與曲掌櫃臉色頓變鐵青,兩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竟沒人敢接話,兩人只默默凝視著酒徒,等他開口。
「快十三年了,江燕門第的滅門血案,至今已經快十三年了。我原以為,此事會就這樣石沉大海,想不到,昨晚竟有人親自登門拜訪,把這件血案又重新帶到我的面前,真是蒼天弄人。」
酒徒顫抖著右肩,一次又一次地敲擊著手中的鐵杖,嗓音聽起來也變得枯啞起來。
「恩公,當年咱三人可是在那陣滂沱大雨中,一個個拿著宗家族譜親自對過的,七十五條人命,一絲不差,確實沒有活口。那騰蛇君怎能知道,京城連環血案的兇手能是蘇家的後人?」
寶老爺問道。
「因為,騰蛇君派出去查案的捕快,被兇手所殺,屍首傷痕上留有秋水一脈的劍法,蘇家劍譜眾所周知,不傳宗家以外之人,騰蛇君自然會聯想,犯案的乃是蘇家的後人。」
酒徒頓了一頓,續道:
「但是,這騰蛇君所不知道的是,當年的滅門血案,蘇家上下七十五口,也同樣是被秋水一脈的劍法所殺,蘇家人丁既絕,世上能使此路劍法之人,與這血案兇手必然脫不了干係。」
「恩公!」
一直垂手立於一旁,沉默多時的曲掌櫃終於忍不住開口。
「奴才斗膽說一句,這血案,都已經過了十三年啦。這十三年來,恩公食不知味,寢不能眠,每日睜眼閉眼,所看所想都是這件血案,好不容易這幾年,奴才以為恩公終於稍稍能放下一點,想不到唉,恩公,願您能聽奴才一句勸。」
酒徒聞言,又何嘗不能明白曲掌櫃的心意,但卻只能報以慘然一笑。
「我與蘇家的關係,有如千絲萬縷,這輩子想斷是斷不了了。我也能明白,血案迄今十三年了,當年的兇手也許早已埋骨黃土,現在使用這路劍法的,興許也只是不知情的後人,未必跟血案有干係。」
「但哪怕,只是一點半點的蛛絲馬跡,我也無法選擇置身事外。所謂血海深仇,在仇恨面前,是人,都會沒了選擇。」
寶老爺與曲掌櫃見酒徒心意已決,兩人對望一眼,暗自嘆氣便不再多勸。反倒是酒徒,彷彿是想起什麼,說道:
「在我去見騰蛇君之時,倒有一事需要兩位幫忙。」
「雖然可能只是件不起眼的小事,但我仍還沒想通,為何騰蛇君會知道我與蘇家的關係,卻又一知半解,此外,滅門血案發生以來,秋水一脈的劍法在江湖上也消失了十三年,為何騰蛇君能輕易看出,屍首上的劍痕是出自秋水一脈?天下劍法萬千,若非對秋水一脈特意鑽研者,斷不能辨別。」
寶老爺聽酒徒言語,略一沉吟,說道:
「我知道了,恩公,等會我便寫上三封請柬,請曲掌櫃吩咐下人以快馬送出,同時讓後廚備上好酒好菜,邀上京城各方人物,在寶華天設下大宴款待上賓。」
「老爺,這請柬是要送往何處?」
曲掌櫃雖然開口相詢,但心中已然猜到九成。
「京華第一樓,丹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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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北區,湘水衚衕一帶,自前朝以來就是官家重地,特別是當今聖上重用江湖勢力飛星堂後,更特意在此地修建了雄偉氣派的分堂,堂前遍布刀斧鐵衛,其勢森嚴,鋒頭甚至壓,不免引官民側目。
在分堂內,騰蛇君獨佇二樓欄桿,遙望天際雲流湧動,極北處更隱隱響來雷鳴,一時之間若有所思,靜立如泥塑石像,唯有臉上面具那對紅玉雙目仍隱約閃爍紅光,時明時暗,有如活物。
「聽說騰蛇君大人,有事傳喚小人。」
話聲從身後而來,騰蛇君連忙轉過身,入眼者身形高大,足足比騰蛇君高了近尺許,黑袍裹身,臉上同樣嵌著一個作工精細的面具,但不同於騰蛇君的蛇形面具,來者面具狀如龍首,兩枚短角賁起,雙目則以翡翠鑲之,螢螢綠光飄忽不定,不同於騰蛇君刺耳尖銳的嗓音,對方的聲調卻是低沉枯啞,有如老者。
「說笑了,勾陳君,感謝你前來。」
騰蛇君拱手作揖。
「我聽說,適才飛星傳召一畢,你便讓手下捎信而來,倒是罕見,莫非這回是真有好事?你非得特意找我來顯擺一番?」
勾陳君笑道。
「算是吧。」
騰蛇君揚起右手,手指間捏著一疊薄如蟬翼的白銀書柬,以白色絲帶纏束,勾陳君見了那封銀柬,一聲驚呼,隨即哈哈笑道:
「我信口胡言一番,想不到還真有喜事。飛星堂四級御賜柬令,黃金、白銀、赤銅、玄鐵,向來只有上級星宿才有機會得到的銀柬,今日竟然會交到你的手上,真是千載難逢的機緣,想必騰蛇君這個稱號,過段日子,也得換主兒了。」
「你說的是,這確實是千載難逢的機緣。飛星堂一眾星宿,奉命辦事全仰仗御賜柬令,柬令級別愈高,事成之後的封賞也愈大。」
騰蛇君點頭道:
「所以,今日我想把這銀柬交給你,勾陳君。」
騰蛇君毫不猶豫便遞出銀柬,勾陳君頓時愣了。
勾陳君心知,每一封御賜柬令都是出自聖上旨意,再由飛星堂堂主,依其事情輕重分列金銀銅鐵,再行排輩論階,交付堂中相應星宿。白銀書柬雖非絕頂,但向來只賜給上級星宿,騰蛇君今朝獲賜,已經是罕有的機遇,若是能成功完成任務,勢必躍上更高星階,背後所對應的封賞與權力,更是難以計數。
但今日,騰蛇君卻表明,要將這封銀柬交給勾陳君。且不說此事罕有先例,也不知合不合堂中規矩,騰蛇君心中打的是怎樣的主意,更是令勾陳君心中思緒飛轉,是拒絕或是接受,均難做下決定。
「勾陳君,你我二人在堂中共事也有數年,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論武藝論見識,你均在我之上。但無奈你個性太也頑固,不懂得揣摩上意,曲意逢迎,因此多年來,你所獲賜多為玄鐵書柬,連赤銅書柬也沒有過幾回,今日,這白銀書柬對你而言,可說是千載難逢的機緣。」
騰蛇君晃了晃手中的銀柬,言語說得直白,絲毫不留餘地。
「哈哈,你說的極是。」
勾陳君笑了。
「興許這對我而言,真是千載難逢的機緣,但如你所說,我個性向來冥頑不靈,今日別說是這白銀書柬,就算堂主親臨,黃金書柬交到眼前,若是不說清這背後因由,我也是不作理會的。感謝美意,騰蛇君,少陪了。」
勾陳君一拱手,轉身便欲離開。
勾陳君剛轉過身,左肩頓覺一沉,一股沉雄的內力如山壓頂,彷彿要將他的肩骨壓得片片斷碎,但見勾陳君頭也不回,右掌疾拍向自己左肩,轟然一掌隔著自己的左肩就將身後出手的騰蛇君震退數步。
「你我兩人同時練有『飛星六十四門絕技』,難道今日你就這般託大,妄想用『驚雷勁』來制住我?如果真的有意一較高下,先把兵刃亮出來吧。」
勾陳君微微一笑,仍是一派輕鬆。騰蛇君短暫與對方交手,兩人均以「驚雷勁」修為相拚,自己已經輸了一籌,心知若是對方認真起來,更無勝算。
「我無意得罪,只是希望你留下來,聽我說明這其中原委。」
騰蛇君嘆了口氣。
「倉促提出交付銀柬,並以言語相激,確實是我的過失,但其中確有難言之隱,望君理解。」
騰蛇君見勾陳君微微頷首,續道:
「今日我提出銀柬一事,主要是想交換你手上的鐵柬,我聽聞堂主將京城連環血案一事,交付你查辦,此案對我而言至關重要,我希望能親自查辦此案,但無緣無故奪人柬令,不合堂中規矩,但若是以柬換柬,對你而言,可望升上更高星階,對我而言,也是了卻一樁心願。」
勾陳君一愣,搖頭道:
「昨夜我才聽聞,你特意帶人去了寶華天一趟,難道也是與這連環血案有關?騰蛇君,你該知道,飛星堂辦事查案一向不容私情,若此案對你而言如此重要,那你更該袖手旁觀,我可向你保證,勾陳君必將此案查得水落石出,你大可放心。」
「勾陳君,並非是我信不過你,而是人世間,有些事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假手他人。此案我是非查不可,任誰也無法改變我的心意。」
騰蛇君沉聲道:「若你堅持不肯交出鐵柬,那我也只有得罪了。」
「你明知自身武功不及我,要從何得罪起?」
勾陳君搖了搖頭。
「咱倆相識多年,雖稱不上是有過命的交情,但也犯不著行此極端。」
騰蛇君一聲乾笑,似是有苦難言,又似藏有千言萬語,只見他將銀柬收入懷中,右手揚起,看似準備發招,忽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左臉,手指就按在了虺蛇面具上,指尖緊扣邊緣,竟是有意摘下面具。
勾陳君見狀,頓時心中大駭,剎時箭步飛身,伸手疾探向前,似是有意扣住騰蛇君右腕。但騰蛇君似乎早已料到對方此著,迴身疾避,左手從黑袍輕輕一抖,一縷銀光乍然而現,左手已然握住一柄水光流轉的柳葉彎刀,如粼粼波光,即使此刻正值白晝,刀光仍閃爍不定,眩人眼目。
勾陳君猱身而上,雙掌翻飛,如密雨如狂風,所施的正是「飛星六十四門絕技」中的「凝雨折花手」,此路手法以快見長,可重擊敵方要害,斷骨折筋,勾陳君此時並不欲傷害對方,只求制住騰蛇君。但騰蛇君此刻彎刀在手,刀光圈旋,綿密交織如一張刀網,無奈勾陳君赤手空拳,難攖其鋒,凝雨折花手幾番出招,也是無隙可進。
「住手!」
勾陳君喝道,跟著往後躍開。
「騰蛇君,你可清楚自己在幹些什麼嗎?你若摘下面具,便再無回頭之路,此案當真對你如此重要,值得你以命相脅?」
「飛星堂鐵律,我自然清楚,『凡堂中星宿,身份若洩,九天共誅,若有包庇者,一體同罪。』,今日我若是在你面前摘下面具,你便得取我性命,若否,你也會成為九天星宿的圍殺目標。」
騰蛇君右手仍按在面具上,左手持刀護在身前,似乎仍忌憚勾陳君會伺機反攻。
「另外,就如你所言,此案對我來說,就是如此重要,值得我以命相脅。」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決。」
勾陳君長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札玄鐵書柬,朝著騰蛇君拋了過去。
「那就照你的意思來辦吧。」
騰蛇君右手接住了鐵柬,左手旋即將彎刀藏入黑袍當中,拱手稱謝道:
「感謝勾陳君成全。此為御賜銀柬,便照先前約定,以柬換柬。」
騰蛇君從懷中取出了銀柬,同樣朝著勾陳君拋了過去。
勾陳君伸手接住了銀柬,微微搖頭,顯得不置可否,只聽得騰蛇君說道:
「銀柬上頭吩咐,持柬者須趕赴極西之地,到達西州邊界的雪蒼山,雪蒼山上有一名隱姓埋名多年的劍客,名為獨孤……」
騰蛇君還來不及說完,就被勾陳君截住了話頭,說道:
「慢,這白銀書柬終究是你的任務。你的一番心意,在此謝過,但今日我只是代為你保管這銀柬,等到你完結此案,自己再去那雪蒼山找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