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破夢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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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12
一劍揮去,霧裡,哀嚎破空而來,點點血滴飛濺起來,打在臉上,竟冰冷猶若雨水。持劍的手微微顫動,眼前盡是熟悉的臉孔,卻被劍痕切分得支離破碎,臉孔上的神情,或悲痛、或不解、或遺憾,男女老幼,有如一幅地獄血繪。
他手指一鬆,劍柄就從指間滑落,眼淚,也無聲淌落。

剎時間,一股洪流從頭頂而降,刺骨冰寒的冷水湧入口鼻,他這才從那噩夢中驚醒過來。他勉強睜開雙眼,入眼的是濃重的黑暗,僅有一盞稀微的燈火,一名高大的青衣男人濃眉怒目,扔去手中已經被一傾而盡的空木桶,轉頭向身畔的人說道:
「大人,這廝醒了。」

他微瞇雙眼,這時才藉著燈光勉強看清來人。兩名身材高大的青衣捕快,腰間佩刀,目光裡透著精悍,而夾在兩人之間的,卻是一名帶著面具的黑袍矮子,相比兩人矮了不只一截,但見那兩人對他謙恭有禮,看來地位還在兩名捕快之上。那矮子臉上的面具作工精緻,似是由白銀所制,但是眼窩處卻嵌著兩枚又細又長的紅玉,看起來不像是人臉,倒有幾分蛇虺神韻。

「你就是,在京城裡桐油衚衕乞討營生的酒徒嗎?」
那矮子開了口,卻刺耳得有如一面破鑼,聲音又尖又高,十分擾人。酒徒從未聽過這種詭異的聲音,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一時之間沒有答話。

「大人問話,你這乞丐膽敢無禮!」
適才潑水的捕快見到眼前又髒又臭的乞丐,心中早已有氣,見酒徒沒有答話,更是決定出手教訓,右手從背後拉出一截短鞭,刷地直抽向酒徒臉上。

那捕快本擬這鞭一抽,肯定將酒徒打得鼻青臉腫,說不定還得掉下幾顆牙來。但酒徒卻早已從身旁摸到了隨手的鐵杖,在黑暗中,杖頭看似不經意地一撥一帶,這響亮的一鞭就打在了身旁的稻草堆上,頓時稻桿沖天四濺,嘩啦嘩啦有如雪片。
出手的捕快有幾分錯愕,沒想到自己當差多年,這原應十拿九穩的一鞭竟會失手,本還想再揮鞭,但身子卻突地騰空飛起,頓時天旋地轉,重重摔在地面上。那捕快只覺得渾身疼痛欲裂,抬起眼來,自己竟然被狠狠摔出了柴房外幾近丈許。

「別丟人了,帶他出去。」
出手的竟是那名黑袍矮子,只見他從寬大的黑袍中伸出一條細瘦的手臂,隨手一揮,就將身材高大的捕快給摔了出去。只見他出聲斥責,另一名捕快趕緊連連作揖,拉著被摔得鼻青臉腫的同僚退了出去。

「小輩沒見過世面,倒是讓尊駕見笑了。」
黑袍矮子把油燈掛上柴房樑上半截凸出的鐵釘,朦朧間照著房內雜亂的稻草與柴薪,酒徒身著一件破舊汙衣,手中撐起鐵杖坐起,眼裡看似漫不經心,心中卻升起了幾分戒備。

「咱倆親近親近,聊一聊吧。我有幾件事,倒想請教。」
黑袍矮子學著酒徒,席地而坐。
「桐油衚衕的酒徒。」

「酒徒一介乞丐,多年來都在桐油衚衕乞討維生,未曾驚擾他人,小人身微命賤,僅求殘羹薄酒,度過餘生。不知犯了什麼過錯,請求大人饒命,高抬貴手,網開一面吧。」
酒徒拋下手中鐵杖,跪倒在地,竟連連磕起頭來。

「尊駕不必如此,請起請起。」
黑袍矮子沒料到酒徒竟有如此舉動,倒是一愣,隨即站起身來伸手攙扶。

酒徒只覺對方雙手托在自己肩頭,看似要將自己扶起,一股雄渾內力卻尋隙而入,如同熾熱鐵漿將直接澆注自己半身的氣脈。酒徒被逼得凝聚起真氣,雙掌就地一按,勁力反激而起,黑袍矮子反倒被震得退了兩步。

「你剛才那番話,說的倒好。」
黑袍矮子退了兩步,卻絲毫不亂,顯然早就料到對方身懷絕技。
「放眼京城,能抵擋住我『驚雷勁』之人,均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俗語云,大隱隱於市,果真不假,今日真是長了見識。」

酒徒沒料到,對方頭一招試探,竟就運上如此功力,若是自己不作抵擋,可能就直接落得半身癱廢。酒徒本欲裝瘋賣傻一陣,但轉瞬之間,已然露了底細,他尚不知對方是敵是友,只得重新摸上鐵杖,不發一語,持杖橫胸,身子已微微顫動。

「事已至此,咱就把話敞開來了說,我乃京城御前座下『飛星堂』的星宿之一,當今聖上賜號『騰蛇君』。尊駕久居京城一帶,興許沒聽過騰蛇君名號,但對飛星堂應不陌生。」
騰蛇君見酒徒已面露敵意,便不再多做試探,單刀直入自陳身分,並從懷中取一個黃澄澄的酒葫蘆,遞了過去。

酒徒看著酒葫蘆,搖了搖頭,卻不接過。
「飛星堂直隸朝廷,據傳個個身懷驚人絕技,放眼京城誰人不知?只是大人的名號,小人的確未曾聽聞。但酒徒人微身賤,與朝廷談不上半點干係,大人今日是找錯地方,也找錯人了。」

騰蛇君持著酒葫蘆,懸在半空,卻沒有半點收回的意思。
「在你們這些江湖中人的眼裡,飛星堂不過是朝廷馴養的幾匹鷹犬,自然不值一提,但今日騰蛇君不為朝廷而來,而為人命而來,人命無分貴賤,都勝千金萬兩之重,不知尊駕可願聽上一聽,更甚者,助我一臂之力,救人性命。」

酒徒凝視著那酒葫蘆半晌,微微地嘆了一口氣,還是伸手接過了酒葫蘆。
「大人請說,小人不知能幫上什麼忙,先謝過大人的賜酒了。」

「此事在京城已傳得沸沸揚揚,想來你也有所聽聞,過去三個月間,京城裡出現連環血案,死者迄今已達二十六名,究其死因,均死於利劍穿喉斷首,驗其屍首,劍痕俐落無匹,顯然是出自劍術名家之手。飛星堂已派出多名堂中捕快明查暗訪,追查月餘,折損甚眾,卻仍無力將之擒獲。」
騰蛇君細數而來,隱隱透著一股怒意。

「此事,小人確有聽聞。傳聞中這兇手有如追魂鬼魅,來無影去無蹤,而且所殺之人各有不同,或貧或富,或賤或貴,如同閻王索命,一旦被看上了,勢必在劫難逃,令京城之人個個自危。」
酒徒喝下一口酒,入口香醇,乃少有佳釀,令他不由得微感醺然。
「誠如大人所言,此事的確攸關人命,但就像小人所說的,大人今回是找錯人了,小人雖長年街頭行乞,但這查訪緝兇的本事,一點沒有,一個貪杯乞兒,實在愛莫能助啊。」

「是嗎?尊駕,也太看輕自己了。」
騰蛇君站起身來,背手踱步,從銀製的面具上瞧不見他的神情,但是從面具眼窩的兩枚紅玉裡,似乎依稀能看見一雙有神的眸子,正不住打量著酒徒,從騰蛇君的神態看來,似乎早已料想到酒徒會有如斯反應。

酒徒並不多作搭理,只是一口接一口享受著手中的美酒,他所求無多,唯求一醉,今日難得有朝廷的高官送來上等佳釀,他更是毫不客氣,很快就喝了個壺底朝天,酒徒晃盪著手中的酒葫蘆,試圖側耳聆聽,但葫蘆裡顯然已經不剩半滴酒水。

「好酒量,這葫蘆『解憂刀』乃是難得一見的烈酒,一般人多數淺嚐一口,便得頭暈目眩半晌,想不到尊駕當真好酒量,好酒膽,竟在數口之間飲盡,當真不負酒徒之號。只是尊駕這酒膽也忒大了,難道不怕我在這酒裡下毒相脅?」
騰蛇君凝望著已經面頰酡紅的酒徒,話鋒一轉,言語間殺氣頓現。

「大人這主意,這倒也不壞,能嚐到如此美酒,已是人生大樂,若是片刻間再丟去性命,那可就又少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需要擔憂,如此豈不更好。」
酒徒哈哈一笑,似是渾不在意,他手中拿著鐵杖,杖頭輕輕敲著地面,口中輕吟著不成句的俚俗歌謠,依依阿阿的奇腔怪調,眼前的騰蛇君雖然語帶威脅,但似乎半點也撼動不了酒徒。

「尊駕如此豁達,令人稱羨。」
騰蛇君歛起殺氣,仰首望向柴房頂,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尊駕一身武功,想必過往也曾經是江湖中人,不知道是否聽聞過,東州秋水一脈,人稱江燕府第的蘇家。」

鐵杖的杖頭,驀地止住半空,彷彿歌謠硬生生斷了韻,脫了節,酒徒的右手微微顫抖,似乎是多年而來的酒癮未解,他手指一鬆,鐵杖就從指間滑落,匡噹一響,打破了原有的歡快氣氛,一股陰鬱緩然籠罩而下。然而,騰蛇君兩枚紅玉眼眸閃動著,清清楚楚地將一切看在眼裡。

「小人,雖學過幾年功夫,但也不是江湖上的名門正派。什麼秋水一脈,什麼蘇家,當真是聞所未聞。」
酒徒又是哈哈一笑,但此刻的笑聲裡卻有幾分苦澀,聽起來既乾又苦,適才入喉的美酒,此刻彷彿已經醒了七分,又增添了三分難掩的苦楚。

「原來如此,那就讓我來替尊駕說說,這其中的緣由。」
騰蛇君重新坐下,此刻的聲調裡,已然出現了先前未有的自信。

「江湖中人,向來以武奪勝,而百兵當中,以劍為首,高手劍決,更是眾人仰望的目標。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劍術名家興許盛極一時,但也難逃更替。方才我所提及的東州秋水一脈,便是曾經享譽一時的劍法大家。」
「約莫五六十年前,天下論劍,當以秋水一脈,江燕門第的『蘆花一劍』蘇鳴泉為首。據聞,蘇鳴泉曾孤身持劍,鏖戰十數名當代劍豪而不敗,被各大劍宗共擁為『劍聖』,聲名一時無兩,這也是江燕門第蘇家,風頭最為鼎盛的時代。」

騰蛇君一邊細數蘇家過往,一邊凝神觀察酒徒的細微神情。

「然而,可惜的是,『蘆花一劍』蘇鳴泉縱使劍藝絕代,也有年老氣衰的一天。蘇鳴泉最終敗於西州司馬氏之手,除了失去劍聖稱號,江燕門第也日漸衰敗凋零,東州秋水一脈,再也無人關心,無人聽聞。」
騰蛇君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據傳十數年前,蘇家更遭逢奇禍,全家上下七十五口全數被戮,死狀悽慘,江燕門第周遭十里,更是不留半個活口,當時甚至還驚動朝廷,特地派遣欽差調查此案,然而,最終欽差查訪年餘,仍是一無所獲,此案最終也只能以懸案作結。」

酒徒哼了一聲。
「大人見多識廣,對這些武林掌故瞭然於胸,小人當真佩服。但這些都是過往之事,今天為何重提舊事,難道是特地為了小人增廣見聞?」

「那倒不是,之所以提及蘇家過往,只因飛星堂眼前所追查,那名犯下二十六宗血案的兇手,正是秋水一脈蘇家的後人。」騰蛇君一語方出,酒徒臉色頓時一變。

「大人這話,也太高深莫測。方才大人才說,蘇家上下七十五口,不留半個活口,現下又說,犯案的兇手是蘇家的後人。這豈不自相矛盾?」
酒徒聲調淡漠,但卻掩不住一絲藏於眼中的激憤。

「尊駕說的極是,這的確自相矛盾。」
騰蛇君點頭說道:

「追查當年紀錄,蘇家上下七十五口,是特地讓人一一認過屍首的,蘇氏一脈確實沒有半個活口,但過往月餘,飛星堂所派出追緝兇手的捕快,遭對方以利劍斷首分屍,觀其屍首上的劍痕,也確實來自東州秋水一脈的劍法,秋水一脈的劍譜,素來只傳宗家,絕不外傳。如此想來,便只有一個可能。」
「當年的秋水一脈,尚有後人活在世上。雖然不知他用了何種手法,逃得奇禍,也躲過當年欽差的追查,藉此隱世埋名多年,但此人迄今已經不再藏身,反而以宗家劍法接連殺人犯案,此人動機為何,雖尚不得而知。但秋水一脈的劍法,曾經馳名天下,要抓捕此人,勢必賠上更多條人命,尊駕既有驚人藝業,何不出手相助,終結此人殺業,繩之以法,騰蛇君勢必不忘尊駕恩德。」

「大人當真是,真人不露相,您早就料準,此案牽扯東州秋水一脈,以及江燕門第血案的活口,我勢必難以置身事外,因此才特地找上小人,是嗎?」
酒徒拄著鐵杖,站起身來,沉聲說道:
「能知道小人與秋水一脈過往的人,放眼天下,屈指可數,可否請大人見告,到底是何人,特地引大人來此地拜訪小人?」

「此事,恕我不能告知。」
騰蛇君微笑說道:
「尊駕不必多慮,對方所言不多,僅告知我,當攜好酒前來求助,若尊駕一再推辭,便述及東州秋水一脈,以及『蘆花一劍』蘇鳴泉之事,尊駕與秋水一脈和蘇鳴泉淵源甚深,若是知悉有秋水一脈後人犯下血案,勢必不能坐視不管。」

酒徒重重地哼了一聲,沒有答話,似是仍不置可否。

「好了,也打擾尊駕許久,我也該告辭了。」
騰蛇君緩緩站起身來。
「這事,就任由尊駕自行決定,若是能下定了決心,飛星堂在湘水衚衕有一處分堂,我便在該處,恭候大駕。」

騰蛇君尖銳刺耳的喉音掩蓋了聲調情緒的起伏,令酒徒一時之間,看不出對方心緒是嗔是喜,只見騰蛇君轉過身去,所著黑袍猶如一撇濃重未乾的墨彩,剎時間便沒入柴房門外的黑暗當中。酒徒隱約間,還能聽見兩名隨行官差的話聲,逐漸隨著騰蛇君遠去,聽著外頭遠處的狗吠聲,這夜仍長。

只見方才掛在樑上的油燈逐漸黯淡,酒徒手中捏著那隻泛著油黃的酒葫蘆,心中思緒百轉,再也沒了睡意,拿著葫蘆,倚靠著手邊那支鐵杖,竟就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雞啼,酒徒這才站起身來,把葫蘆揣入懷中,拄杖邁步出了柴房。

說道酒徒所棲身的柴房,乃座落於京城一處知名酒樓「寶華天」的後院,這寶華天可說是這一帶最為豪奢的酒樓,樓中佳餚美酒萬千,美人名伶無數,所招待的若非是達官顯貴,便是江湖上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尋常百姓即使帶足銀兩,往往在酒樓門口便得吃上閉門羹。而寶華天的主人,人稱寶老爺,不只與朝廷官員交好,對於江湖各大門派的人士也都有所結交,在京城中可堪稱是能呼風喚雨的頭號巨賈。

「我要見寶老爺。」
誰也沒料到,酒徒一身破衣鐵杖,渾身還散發著陣陣酸腐氣味,竟就直接繞進了寶華天的大堂,衝著眼前幾名的僕役開口,直接點名要見寶老爺。

僕役們見了這個像乞丐一樣的人物走進大堂,一時之間都傻了眼,面面相覷,大夥都在寶華天也幹了這麼長時間的活,對於這個住在柴房裡的臭乞丐,老實說也並非初次得見,但平時這乞丐都是大清早就從後院小門出去乞討,等到了大半夜再醉醺醺地回來柴房,日復一日,從未改變過。雖然總有人想過,為何寶華天願意接納這個乞丐住在柴房裡,但是僕役們向來不敢過問,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當作沒這人的存在。
但沒想到,今早這廝竟然堂而皇之地走進大堂,還狂妄地吩咐起來,要見寶華天的主人。僕役們驚訝之後,更多的是不滿,幾個身材壯碩的男僕役互看了幾眼,很快地並肩圍了上來,板著臉揮起胳膊,口裡叫罵著,他們打算把酒徒痛揍一頓,再扔回柴房去,以免讓掌櫃的看見了,肯定又要怪罪。

酒徒似乎早就料到了僕役們的反應,揚起手中鐵杖,朝著一個足足高過他一個腦袋的男僕役,順手把杖尖點向對方右膝。那男僕役眼見酒徒手中那鐵杖,也不過筆桿粗細,自己要是使足了勁,沒準都能踩折了,因此對點來的杖尖渾不在意,右手掄起拳頭,便打算往酒徒的腦袋上招呼。
但不知為何,那男僕役只覺右膝窩剎時一軟,彷彿整條右腿被人給打瘸了一般,拳頭還沒來得及用上,整個人已經重重地摔倒在地,胖大的身軀還把身旁桌椅帶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