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兩人的謊言

第十一章　　兩人的謊言


　　夜間公車──
　　後頭座位僅有我們兩人。
　　王淨妍累壞了，頭不知覺搭在我的肩上，傳來陣陣髮香，垂下的髮絲搔弄著我。
　　為了讓她睡得安穩，絲毫不敢亂動。
　　她給我添了許多麻煩。
　　在咖啡廳用完餐後，王淨妍疲倦地直接睡著，我只好一路上背著她到車站坐車。
　　路途中，感受到一堆奇怪的視線和雜語，還有人把我攔下，讓我感覺這世界真的很美好。
　　雖然她很輕，但揹著她的人心裡壓力不是蓋的，要不是有曾怡婷護送，不知道會怎樣。
　　夜色漸深，隨著車輛前進，路燈橘光不曾間斷。
　　幫她說話，揹她行走，付兩人份車資，不用說，就是個內心善良的好男生。但如此純真，毫無雜念的假高尚只會讓人作嘔。不會使壞，堪稱無趣。
　　多虧台南馬路的關係，才得到許多福利，這點必須大方承認。
　　幫助有難的正妹快樂嗎？快樂！美女靠在肩上睡著爽不爽？爽！！
　　還有……就像幫喜歡的女生綁鞋帶、送禮物、傷心時給予安慰，通通，通通都是自我滿足。
　　對交情不深的人，有誰會不計得失地付出？
　　付出而得到的滿足感，令我想吐，像混入雜質一般，叫人無法不去注意。
　　所以坦承如我，才是真好人──唉……車上太安靜太無聊，害我想一些有的沒的。
　　不過，正因如此，我有點不對勁，不，說不定很正常。和許多人一樣，是隻刺蝟，也或許不是。
　　有的人不用多長時間，交情就迅速加深。我原本也是如此，然而，某些緣故促成的想法，使我變得慢熟起來。
　　人與人之間就像國土，在邊境各自築起圍牆。那道牆可以慢慢拆除，也能猛力破壞。擋住視野的牆沒了，發現雙方之間還有深谷，但只要各自造橋，彼此從邊境開始建造，總有相會的一天。
　　脆弱的橋必須維護，久未使用會荒廢，遭受打擊會應聲折斷。但能走到這一步著實不容易。
　　以前，隔著牆的那片風景，我沒有看過，只能像步步為營的謀士般，小心前進。敵不動，我不動。
　　我有點不對勁，不，說不定很正常。
　　這跟曾經的憧憬有所矛盾。
　　只有她，讓我看得一清二楚，毫無掩飾。這是個機會，可以成為更好的人，做理想的自己。但，搞不好只是想修復什麼……
　　路程就快到終點了。
　　我看向一旁的王淨妍，她仍然熟睡著──才怪！她快速閉眼的瞬間，我可沒有看漏。
　　「欸……在裝睡啊，以為我沒看到？」
　　「笨蛋，沒有裝睡，我早就醒了，只是錯過時機……」
　　「既然醒了就趕快離開我肩膀。」
　　「不能賴床是不是……」
　　她用剛睡醒的眼神瞄過來。看來她精神很飽滿，睡得飽飽的。
　　我們一直鬥嘴，直到下車前才休戰。
　　筆直大道旁的紅磚人行道。月亮高掛，來往的車輛漸漸稀少。我們走在回家路上，王淨妍與我隔著幾步距離，走在後頭。兩人都保持著沉默，只讓腳步聲和蟲鳴填滿入夜的寧靜。
　　頓時，她停下腳步，試圖打破夜晚的和諧。
　　「欸……你覺得曾怡婷怎麼樣？」
　　「啥？什麼怎麼樣？」
　　「就是……她的作風很讓人懷疑，感覺以後會很辛苦。」
　　不只以後，一路走來都很辛苦，做自己本來就不容易。這個問題突如其來，因此我思考了幾秒才回答她。
　　「……的確是太極端了。」
　　「極端嗎……」
　　「是啊，以我這個普通人的角度來看，你們兩人的做法太兩極化，一般人則是處於中間值。」
　　完全做自己與隨著世界改變自己。不管哪個，只要稍微深入思考，便覺不可行。因為模型太過簡單，呈現兩極化，套入模型得到的結果，也只會呈現二分化，所以需要更多中間值，這才是世界的真理。
　　「所以，要活得普通，就得妥協……可以這樣理解吧。」
　　王淨妍理解後提出結論。我搖搖頭，攤手表示自己也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應該說比較輕鬆吧。」
　　「說的也是。」
　　妥協才是成熟大人的做法──這句話我不知道從哪裡聽過。
　　同樣的道理，在警察、政治這種行業尤其明顯。
　　如果說帶著強烈熱忱進入某一領域，只會燃燒自己，迅速出局。那麼曾怡婷最終也會在某個時刻學會讓步。
　　對話告一段落，我轉身向前走，王淨妍佇在原地。我回頭看向她，即使睡了一覺，王淨妍臉上的疲憊感似乎沒有消除，看起來面有難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對著她投以疑問的視線，她這才回神過來。
　　「我是在想……她那麼真誠，關於我們的事，瞞著她是不是不太好……」
　　「咦，所以？」
　　「就告訴她吧，我們並沒有真正在交往的事實。」
　　腦海中瞬間閃過不好的念頭，我立即反射性回答。
　　「不好吧，很麻煩耶～」
　　「為什麼？」
　　「如果其他人出現在我們三個面前，那你要怎麼辦？」
　　「啊，說的也是……那要不就分手吧。」
　　……分手！？我的臉現在一定很錯愕。她竟然能面無表情說這種話，佩服之餘又有點不敢置信。
　　「等等！這樣就要分手，理由未免太爛了。」
　　有點像死纏爛打的男生，不，名符其實就是。可是我不允許被別人糟蹋。這女的！當我是僕人就算了，不把我當異性，我也是笑笑，可是現在……有點過分喔！起碼最低限度的誠意要拿出來吧！比如說：「謝謝至今為止的點點滴滴」啊！！
　　「當然有，我想了很多，理由就是你跟曾怡婷都對我說過的話。」
　　「說過的話？」
　　「不要看輕自己之類的……」
　　說話的聲音很小聲，似乎不敢大聲說出口，她深吸一口氣，重新開口，並豎起食指比到我面前。
　　「所以囉，當然不能把自己隨便交給別人。某方面來說，這樣也算是種做自己呢～」
　　「好牽強……馬上聽從別人的話，不算做自己，完全沒長進，所以囉──駁回！」
　　「唷……你就這麼想跟我交往？」
　　她瞇起大眼，嘲弄般的反問，令我有點不知所措。
　　「誰、誰沒有私心啊。」
　　「嗯？私心嗎……那就趁這個機會說清楚。」
　　王淨妍閉起眼，口氣轉為正經。接著，她的眼神筆直地對著我，不再是個可以嘻笑的氣氛。
　　「你也知道我很容易受人影響，所以交過的兩任男朋友，其實都不是喜歡的人。」
　　她站在路燈下，娓娓道來自己的故事。她希望我知道，所以我傾聽。在這越夜的沉靜裡，時間彷彿凍結了。開場白說完，她接著說下去。
　　「會接受第一任是因為眾人的氣氛，國中時，大家把我跟他拱在一起，那種壓力實在讓人無法抗拒，就只好這樣接受，後來的結果你也知道了。」
　　「是啊，那種氛圍的確叫人難受，不過，那是在國中時發生的事，只能說在所難免。」
　　王淨妍微微點頭。
　　「然後……是第二任，是一切的起因。」
　　她換上極其無奈的表情，聲音顯得有些寂寞。
　　「高一的時候，在班上有幾個很好的姊妹，她們都有男朋友了，所以常常會聊到那種話題，我自然也插不了話，然後漸漸地變得奇怪了……」
　　雖然是對我說話，她的視線始終不看著我，直盯著腳邊。
　　「有時，她們還會催我趕快交一個男朋友，聽得都有點煩了……好像被同化一樣，我也覺得不交一位男友不行，那陣子剛好有一個對我告白的男生，將就答應下來了。」
　　回憶過往的情節，那時的心境會重現，會回到身上，使得她緊閉雙眼，聲音有些沙啞。
　　在我們這個年紀便能感受到環境的壓力，更何況是中年以後，還要面對雙親、親戚及友人，此種無形的壓力會一直阻饒我們。
　　「從那之後，她們再也沒和我來往了，下課時還會聽到她們說我的壞話。而原因根本不用多想，反正一定是誰的前男友吧，落得最後只能轉學，哈……真軟弱……」
　　我看著她如此自嘲，感到有點心痛，但能做的事就只能聽她訴說，和她一起感受，只能如此分擔，別無辦法。
　　「轉到這裡後，一心只想趕快交朋友。我沒有忘記教訓，剛好找上了你，就只是想把阻礙交友的可能性排除。」
　　「原來這就是背後的緣由啊。」
　　原來如此，我都懂了。
　　「說出來有點可笑……但不否認『沒男友很丟臉』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啦……還有容易和女生聊天等等的……」
　　她太過單純好懂，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見了我這模樣，不甘心地鼓起臉頰。
　　「有什麼好笑的…………算了。我已經表明私心，因此才利用你，怎麼樣～想生氣是吧……恨不得馬上分手是吧。」
　　「哈哈哈哈哈──～我、我不行了……你、你就這麼想分手嗎？」
　　笑意停不下來，難道她以為我會因此氣得牙癢癢的，正好相反，剛才還一副正經的模樣，現在卻臉不紅氣不喘，完整表露自己的私慾，卻完全不覺得害臊，過程中的反差實在太過可愛。她就是這種人啊，單純得要死。
　　「還你自由不要？硬是拉人當男友，一般來說，當事人都會不開心啊……」
　　她一臉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朝我看過來，天真無邪的模樣惹人憐愛。
　　「想太多了啦……所以呢，想分手是因為罪惡感？」
　　「想太多了，沒有……完全沒有……」
　　她一臉嫌棄，把手當扇子揮來揮去，急忙撇清。看我的眼神像是在說：「你在說什麼啊，我怎麼可能會對僕人感到愧疚」。因此，我要收回那句話──這傢伙一點也不可愛！
　　「其實本來打算兩個月就分手的，但校園生活比想像中還要順利，我才現在提這件事，不過……你要繼續當擋箭牌，我也沒差就是了。」
　　王淨妍默認了。我趁機補充維持謊言的規則。
　　「嗯，就像你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我也有我的私心，所以為了顧及雙方，提分手必須要有雙方同意的理由才行。」
　　她很可愛沒錯，這當然也是部份原因，但除此之外的緣由也不該排除。我當然也有利己之心，有想達成的事情。為此，我需要那個謊言，必須藉著名義跟她來往。如此一來，才能確認希冀的事物。
　　我如此說道，王淨妍理解我的話後，用懷疑的眼神看過來。
　　「……嗯，你真的很想跟我交往。」
　　「啥？不──」
　　「我知道了，那謊言就自動延長到畢業吧。」
　　她點點頭，為謊言加上期限。能讓她同意真是太好了，可是也太輕易隨便了吧。
　　「喂，你會不會太無所謂了啊？」
　　我反問她的同時，王淨妍像想起什麼般，「啊！」的叫了一聲。
　　「感覺我比較吃虧耶……如果真愛出現了，卻因為你的關係……」
　　「白癡……高中出現真愛的例子少之又少。」
　　「又不是完全不可能。」
　　說著說著，周遭的風景已經變了，早在不知何時就開始前進，兩人份的腳步聲迴盪在寂靜的夜裡。忙著鬥嘴的同時，我抬頭看向天空。
　　是沒有烏雲，清澈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