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自我

第十章　　自我

　　
　　電影放映時間是在傍晚七點多，在那之前得先填飽肚子。
　　我們來到某個路口轉角的咖啡廳。騎樓是點餐區，點完餐後可以至一樓或二樓享用美食。
　　從點餐區旁的樓梯走上二樓，此用餐區客人較少，空間呈現Ｌ型。
　　我們選定的座位，是在Ｌ形空間末端有落地窗，僅一席的四人座。能向下觀看夜晚的街道，空間也較隱密，堪稱特等席。
　　一整天下來，逛得還算盡興，也累積不少疲倦。
　　某人的體質對緊湊的行程沒有抵抗力，可想而知，王淨妍一入座便累得趴在桌上，淡杏色的短髮就披散在桌面上。
　　坐在我們對面的曾怡婷看著她，投以關心的視線。
　　「怎麼了？小妍，精神一直都好差耶……」
　　「沒事的……」
　　王淨妍以虛弱的聲音回應。
　　「小妍，你那個是不是來了，從下午就開始怪怪的。」
　　「啊……不是的。」
　　「是嗎，不舒服要說喔。」
　　她已經累到無法回答問題了，話語始終簡短。
　　曾怡婷看著我，表情像在說「你男朋友怎麼當的，為什麼都是我在關心她？」。
　　在緊迫逼人的視線下，不能再保持沉默。
　　「撐到極限了嗎……總而言之，你先休息一下，我和曾怡婷先去點餐。」
　　我對曾怡婷使個眼色，要她跟著來。
　　
　　　　　　　　　　※

　　點完餐後，我和曾怡婷站在騎樓的一角。
　　「這樣啊，我明白了──雖然很想這樣講，不過還是很難相信欸……」
　　「事實的確如此，沒有半點造假。」
　　我將王淨妍不為人知的一面告訴曾怡婷。她一副不敢置信的嘴臉。
　　「沒想到她有這麼消極的一面，還以為單純是個可愛又羞澀的女生呢。」
　　「沒錯！她就是想法超級怪異，個性運氣都差到不行的一個女生。」
　　「欸欸！住口！有人會這樣說自己的女朋友嗎！？」
　　兇惡的眼神掃過來，我連忙舉手表明「好好好～是是是～」的無奈樣態，隨後曾怡婷低頭沉吟。
　　「不得不戴上面具啊，這表示小妍……不，是我一廂情願嗎？」
　　「腦筋真差啊，更因為如此，才不願意在你面前顯露，畢竟你們意外合得來嘛。」
　　金黃的雙馬尾垂了下來，她嘆了一口氣。
　　「其實我也有感覺啦，她有時候太過配合我了，反而讓人覺得怪怪的。」
　　「是喔，也對，但重點不是這裡。」
　　「我知道啦！」
　　「所以──不過是個總集篇，要不要就……」
　　曾怡婷瞪了過來，順便揪住我的衣領。
　　「什麼總集篇！你曉得什麼是愛～嗎？為了見到喜歡的人，在各種場合支持他，買一堆周邊放在家，無時無刻都想著他的心情！」
　　「抱歉……古斯多萬歲，嘿，嘿……」
　　突然爆走的金髮美少女超恐怖的！！她的表情都扭曲起來了。
　　「你說得也對，不能再讓她配合我下去，就算她想硬撐，也要阻止她！」
　　「喔？想不到你人蠻好的～」
　　值得誇獎，有這種朋友真是太棒了。
　　「當然啊，我跟她是朋友啊，不想看她苦撐而害到自己，也不希望她看輕自己，這就是朋友的工作不是嗎？」
　　咦……那我呢？要確認一下嗎？我們不是朋友嗎？話說得很漂亮，可是好像有點傷人喔。
　　我清一清嗓子，忽視玻璃碎掉的聲音。不，沒有，我沒有玻璃心。
　　「那麼……就交給你囉。」
　　「沒辦法了，只能由我來說，畢竟提議的人是我。」
　　我和王淨妍的互動幾乎定型，因此只能全權交給她了。
　　如果是曾怡婷，或許有辦法能說服她，甚至讓她改觀。
　　「不過，你未免保護過頭了吧。」
　　「沒啊，誰叫我是她男朋友。」
　　「也對啦～」
　　曾怡婷無奈地苦笑。
　　無關身分。她那樣下去是不行的，勉強硬撐的模樣，叫人心疼，就像可憐小動物一樣，任誰都想幫一把。只是，還沒能有那個資格幫就是了。
　　現在客人不多，在我們談話的期間，餐點應該已經做好並送上去了。
　　我們走上樓梯，來到安靜的二樓。
　　走回原位，餐點果然已經送來了。
　　王淨妍聽到腳步聲，抬起頭虛弱地看過來，表情像在說「你們好慢……」。
　　曾怡婷沒有看漏她的眼神，直接開口。
　　「一整天下來很累了吧，你可以不用勉強自己喔，電影就下次看吧。」
　　「沒關係的，我現在還很有精神，你看──」
　　王淨妍提振精神轉動手臂，但滿臉倦容說服不了人。
　　「不，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拖著疲憊的身體看電影，不會覺得好看的。硬是要看的話，沒有人會覺得開心的。」
　　「是啊，這次就先解散吧，有機會再來看。」
　　我附和曾怡婷的話，作為補充。
　　王淨妍鼓起臉頰，不願接受。
　　「我真的可以，電影時間就快到了，就這麼回去不是太可惜了嗎？」
　　「小妍，你就坦然一點，別為這種事堅持。」
　　曾怡婷的態度堅定，王淨妍顯得有些退縮，但她仍想逞強。
　　「可是……你那麼期待，卻因為我的關係，我不想每次都害大家敗興而歸，一定要試著做，否則不會有改變的……」
　　虛弱的聲音有些顫抖。對他人來說，並不是要緊的事，但本人卻不這麼想，為其困擾著。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出遊不會僅此一次，以往也有過相同經驗。所以她才不滿現狀，無論怎麼勸說都不退讓。
　　「什麼事情不會有改變？孤獨的命運嗎？」
　　曾怡婷的口吻轉為嚴肅。
　　聽了這句話，王淨妍看向我，眼神帶點責備。
　　我沒有退縮，保持沉默讓曾怡婷繼續提問。
　　「你就那麼討厭自己嗎？」
　　「沒有啦～你在說什麼啦，怎麼突然聊起這個，等一下不是要看電影嗎？」
　　「我是認真的！」
　　曾怡婷堅定的態度，容不得她打哈哈帶過。
　　不管交情好不好，人們大多為了避免尷尬的氣氛，而不深入交流。但曾怡婷不一樣，由於直來直往的個性，才能直指問題核心。
　　或許是被強硬口氣嚇到，王淨妍低頭不語。
　　「我是真心想和小妍成為朋友，想成為你特別的人，可是，如果你為了配合我做出改變，會讓人有點傷心就是了……」
　　說到一半，曾怡婷的表情轉為溫柔，像是掩飾隨即脫口的害羞話語而苦笑著。儘管令人害臊，她仍朝著王淨妍前進，毫不保留一切。
　　「好像是第一次，真正覺得自己交到了朋友……就像你包容我一樣，我也想接受全部的你。」
　　「這樣啊……是朋友……」
　　　說者與聽者皆臉紅耳赤，互相別過頭不予以對視。看著這兩人，心裡不禁湧起一股暖意。趁著這股沉默，我微笑地鬆一口氣。
　　「我想她的意思是，至少希望你在我們面前不需要偽裝。」
　　「是嗎……」
　　「對啦！做你自己就好了。」
　　曾怡婷仍不掩飾，大方地表達。
　　王淨妍疲憊的臉稍微緩和，接著緩緩開口。
　　「能夠做自己嗎……如果能像怡婷一樣，那該有多好，一定會比現在輕鬆許多……」
　　「是啊，小妍，只要試試看，總有一天一定可以。」
　　不在意他人眼光，能大方說出自己所想，單純的只做自己，任誰都會這麼想，但過於軟弱的人是永遠做不到的。
　　王淨妍看向窗外，凝視仍然光亮的街道，表情蒙上一層陰影，像是掙扎過而放棄似的。
　　「但是真的有這麼簡單嗎？就能夠輕易讓人接受自己嗎？」
　　「不去試著做，怎麼會知道？」
　　她們兩人是完全相反的存在，理應完全無法理解對方，認為對方天生就是這樣的人。這不是辯論，當初的問題也早已拋到後頭，僅僅是對各自的生存理念感到無法理解。
　　互相評論處事理念，隨時爆出火氣不奇怪，但我不能插手，因為這是她難得的寶貴機會。
　　「可是……到頭來只能改變自己，你不會懂，我沒有像你一樣，那麼簡單就能──」
　　「並不簡單！真的真的很難，經歷過迷失才能理解自己、喜歡自己……我也沒能完全做到，所以我懂！」
　　她的語氣不激動，卻蘊含了意志。王淨妍聽了，縮起身子嘆氣，一副早已瞭然於心的樣子。
　　曾怡婷又繼續說。
　　「這條路真的很長……不斷比較、反省，厭倦然後再放棄，才能察覺到……但要在生活中持續保有自我，這真的很難……」
　　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但這肯定是曾怡婷的肺腑之言。
　　說穿了，就只是放棄改變。
　　和他人進行比較，產生厭惡自己的念頭，試圖進行改善，卻處處碰壁，一再一再調整，不斷不斷迷失。最終，才能放棄念頭，從而理解自己，與自己和解，喜歡上自己，然後做出自己的決定，至少不會反悔的選擇。
　　然而，不會像童話故事或漫畫角色一樣，領悟之後永不迷惘，生活中無時無刻都在挑戰信念，要不停拆解各式標籤，一次次戰勝才算是真正做自己。
　　我和曾怡婷都正在走的路，孤獨又充滿荊棘。而她更是如此。
　　被想加入的社團排擠，仍不灰心，自創社團招募成員；穿著顯眼服裝，完全不理會異樣眼光；討論動畫作品，不克制地盡情批判。
　　做到如此徹底，不是勇氣過人就是遲鈍。
　　「那為什麼──」
　　「可是我不後悔，現在不就遇到小妍你嗎？正是因為沒有偽裝，才能遇見能容忍，接納愚蠢幼稚自己的人……就是你啊，沒錯，怎麼可能會後悔呢。」
　　「那真是太好了……可是我……不覺得自己有可能，這只會浪費許多時間，而且會受傷……」
　　悲觀的思考不是想改就改的。赤裸裸的想法淺藏其中，卻被拒絕的徹底，曾怡婷失落地直盯桌面。她由衷的期盼仍然沒有傳達給王淨妍。
　　桌上不應景的咖啡與甜點，完好如初，馬路上的車子沒有停過，呼嘯而過的聲音填滿沉默，落地窗照應著兩人落寞的表情，冷凍的氣氛壓得我嘆一口氣。
　　是我的錯……這兩個人還沒開始，便要結束了。
　　王淨妍用帶點疲憊的語氣，繼續訴說。
　　「只等別人發現自己，是行不通的，這樣下去仍然沒意義，所以我才想改變，哈哈……這種奇怪的想法，連我自己都討厭了……」
　　「就是沒有意義，所以才需要朋友啊！」
　　曾怡婷仍不放棄。
　　說出口的話膚淺，但有道理。
　　能給予自身意義的人，搞不好不用交朋友，也不需要談戀愛。
　　不懂寂寞便說不出這種話。
　　所以她會繼續表達。
　　「我從來都不覺得小妍很討厭，為什麼你要如此看待自己。這樣……就算當了朋友，一點也不開心……」
　　顫抖的話語中帶著試圖構建的光景。她似乎有些失落。
　　「是啊……真的很讓人厭煩呢。」
　　王淨妍苦笑同意她的話。
　　「脫下外裝後，就只是個不得人青睞的女生，不隱藏的話只會讓人敬而遠之，時時刻刻注意這點小事，我自己也覺得很累了。」
　　王淨妍是個厭世的女生，世界太過吵雜，使她無處可躲，那麼就把自己變得和大家一樣。
　　時間之久，不可能馬上接受曾怡婷的期盼。
　　然而──
　　「但是，我也是第一次……第一次交到能真心談論的朋友，所以，我會努力試試看……試著在你們面前……那個……」
　　──心意可以傳達到。
　　王淨妍的臉羞紅，支支吾吾地說。
　　「嗯！慢慢來沒關係！我們是朋友嘛～小妍～」
　　「終於把你說服了嗎，王淨妍，想不到你其實挺倔強的。」
　　曾怡婷開心地握住王淨妍的手，我則擦拭額頭上的冷汗，鬆了一口氣。
　　「要你管，把別人秘密抖出去的跟，蹤……」
　　「啊啊！！小妍！？救、救護車！」
　　說到一半，王淨妍臉色發青昏了過去，曾怡婷焦急得手足無措。
　　「看來真的很累……」
　　我無奈地開口。
　　電影放映的時間早已開始。
　　咖啡廳內播的鋼琴音樂節奏不快，令人舒適。
　　曾怡婷緊握著王淨妍的雙手，王淨妍像交代遺言似的說自己沒事。
　　看著她們，我不由得羨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