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通勤

第五章　　通勤


　　放學時間，我坐上公車前往隔壁的小鎮。
　　目的是要回家一趟拿被子借給王淨妍使用，由於她家在台南市區，所以直接去我家拿比較快。
　　靠近放學時段的公車有較多的乘客，因此坐上下一班公車時已經下午六點了。
　　坐在公車後頭，零星的乘客使視野廣闊，左右兩側的景色看得很清楚。車子駛入麻善大橋，夕陽的光輝映入車內，細小的塵埃緩緩飄盪，往窗外一看，外頭一片金黃，曾文溪水面的光影不斷跳動著，還有……看著這一切的少女……
　　即將離開的這座小鎮我還挺喜歡的，有大學、電影院、糖廠園區，還有美食等等，用一句話形容，即「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十幾年前，這裡可是有兩間大學，一座平凡小鎮能擁有兩間大學，是多麼奇特的一件事。
　　除基本需求外，娛樂方面也挺全面的，電影院、ＫＴＶ自然不用說，區公所每年還會舉辦籃球賽、路跑、柚香音樂會等活動，是個繁榮的小鎮。
　　大橋另一端的區域，是我住的小鎮，雖然沒有大學、電影院，但有科學園區和火車站，除此之外，也有幾間潮牌服飾店在這落腳，以及某爺爺速食店與某綠色商標咖啡店。
　　儘管和市中心有大段距離，但這兩座小鎮有各自的魅力與城鄉風景，而共有的是曾文溪的自然景緻以及連繫彼此的橋。
　　升上高中後便頻繁來回兩座小鎮，高一時我便決定之後要自己住，六日坐車回家，空閒時則思考著要去哪或吃什麼，這樣的生活我蠻喜歡的。
　　再過兩年後，可能就會上其他縣市的大學也不一定，然後踏入社會，在工作機會多的地方租房子，這裡則會成為回憶。
　　此時的寧靜使我這麼想。
　　看著窗外景色的少女從剛才就不發一語，板著一張兇惡眼神的臉。
　　「臉好臭……病人可以不用勉強跟來的……」
　　「沒問題……這點禮貌還是該有。」
　　「你的眼神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真的沒事。不是因為感冒……而是我每天都這樣……」
　　王淨妍用略微低沉的聲音說，對自己的虛弱狀態不以為然。
　　「任何事都能讓我很疲憊。」
　　「所以……？就會像昨天一樣不說話？」
　　「唉……大概吧。舉凡交際、通勤、人多的地方，還有在路上遇到認識的人，所有、所有的事。」
　　「嗚哇……真是難以想像……你到底怎麼活到現在的？」
　　難道她的精神力其實好得非比尋常嗎？
　　雖然多少能體會，但像她這樣已經不是誇張可以形容了。
　　王淨妍每次和同學聊完天時，都會默默地鬆一口氣，和尚未熟識的人打交道肯定讓她很疲累。
　　儘管如此，她仍然在大家面前展露親切大方的一面。但是我無法理解，覺得痛苦的話，就不要偽裝，當個文靜的女生一定也能討人喜愛的。
　　公車緩緩駛到右道後停下，一位本校學生下車後，車門關上的同時，王淨妍順著節奏似地輕輕吸一口氣。
　　「只能靠逃避……像是住公寓的原因就是不想通勤。」
　　她嘆一口氣後，露出極度厭世的神情。
　　就說別這樣了，很可怕耶……散發的力場把空氣都變混濁了，這種時候應該馬上看迷因片才對。
　　「我也是一樣的情況，但最後都是無法避免的吧，只要習慣就行了。」
　　「應該不太可能。每天花兩小時來回……我沒那麼多精力……」
　　王淨妍一邊說，一邊將身體前傾，放任手臂擺動，呈現無力感。
　　喂喂……花到三小時以上的大有人在喔。沒錯，智慧型手機就是為此而發明的……剛剛我好像悟出了這世界的真理。
　　其實說來並不奇怪，她是在理解自身狀態下評估的結論。通勤時間扼殺人們的幸福感是眾所皆知的事實，除了佔據大量時間外，還會讓生活變得無意義，使人空虛或是易怒。
　　即使如此，花上更多時間的人仍然存在，因為早就習以為常，很多人都是這麼做的。
　　王淨妍稍微撇頭向上看了我一眼，那表情似乎是有話要說，視線交會的瞬間，她又馬上眨了眨眼，不予對視。
　　「幹嘛不說話……這樣我很尷尬耶……」
　　「你自己要裝模作樣的……所以呢？我在等妳繼續講。」
　　聽完我這麼一說，王淨妍起身恢復姿態，眼神和緩許多還帶點笑意。只是當個聽眾似乎就能讓她心情轉好，這女的還真是好哄。
　　王淨妍輕咳幾聲，用平順又正經地語氣開口。
　　「移動力等同競爭力，所以我可能找不到很好的工作，未來說不定只能領低薪呢……」
　　可以不要一臉得意說這種話嗎？給我再厭世一點，平常的悲觀跑哪去了！不要這麼輕易接受事實啊！
　　「然後……就沒有男生想娶我，接著就會孤獨終老一輩子……嗚嗚……好想當農夫啊……就可以離群索居不用面對一切……」
　　講著講著又自顧自地失望起來。遙遠的未來也能令她如此擔憂，再說了，男生才比較會煩惱這種事吧，來人啊，快來拯救這無依無靠的少女吧。
　　我不禁將身體往旁邊閃躲，露出「天啊，好麻煩」的表情看向她，卻遭到鄙視的眼神還擊。
　　「哼……反正也不奢望你會懂。」
　　「什麼？要比競爭力你可比我有優勢多了，臉蛋漂亮又是從升學高中轉來的，怎麼會沒自信？」
　　「……又怎樣？從小就不斷努力，長大後忙的要死，為的不就是那串數字。」
　　「那串數字可是超重要的！除非你是千金大小姐才不用為了錢煩惱OK？」
　　「我爸是超有名的精算師，我媽是大型會計事務所的老闆，這樣可以嗎？」
　　「呃……」
　　我頓時啞口無言了。不過我懂了，在人生勝利組爸媽的保護環境下，才養成王淨妍脆弱不堪的心靈，名副其實就是溫室的花朵嘛。我在心裡如此暗酸她，如果真是這樣，平凡人的煩惱她肯定也不會懂，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也是合理的。
　　「因為爸媽都很忙，所以我才更明白錢買不到的價值……人類分明只要陽光、大地、詩歌便會完整的事物，啊……這是動畫裡的台詞喔，不是我……」
　　「你也會看《獵人》啊……重點不是這個。你想表示錢買不到時間和快樂是吧，很抱歉，錢是萬能的，那些東西通通能買到。」
　　中了樂透，許多人做的第一件事，不外乎就是辭去工作，換取時間與自由。為了生活必須要有錢；要有錢必須要工作；要工作就必須犧牲時間與自由。換句話說，剝奪那些價值的不是錢，而是工作。時間、自由是建立在能確保獨立生存的意義上，想要的事物透過努力爭取是理所當然。我不否認有些快樂不需要花錢，但錢的確能與人們想要的抽象事物進行交換。
　　與王淨妍辯論的過程中，我自己也感覺到表情挺嚴肅的，但與自身價值觀偏差太多的理論就會想戰嘛……
　　王淨妍似乎也感覺到我過於認真，瞄了我一眼後，深深嘆了一口氣。
　　「看吧……你也不懂，我的想法就是這麼奇怪，又令人討厭……我也討厭……」
　　「不、不會啦……很奇特呢……抱歉……」
　　「別裝了……反正想法太怪異，不會有人理解，未來終究還是孤獨的，唉呀……還是隨便找人包養活到三十九歲就好……」
　　「唔！好負面……請先和勵志書交朋友，婊、小姐。」
　　沒錯，都是她的杞人憂天，這只不過是錯覺罷了，認為事情永遠不會有所改變，現有情況只會持續下去。
　　只要把勵志書當成聖經來翻，並隨身攜帶，就會有人認為自己很博學，從此獲得好人緣，改善負面想法，難怪勵志書會一直暢銷……嗯，似乎又懂了一項真理。
　　「你、你這個討厭的跟蹤狂！是不是想罵人家婊子！」
　　王淨妍鼓起臉頰，舉起拳頭表示抗議。
　　「切，真敏銳。我說的沒錯啊，之前你不是答應和不認識的人交往嗎？」
　　「不、不要轉移焦點，這個和原本聊的話題又、又沒有關係……」
　　高漲的氣焰漸漸冷卻，到最後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聲。這個問題似乎讓王淨妍很難為情。
　　「我覺得有，而且還很在意。」
　　「……」
　　她別開視線不語，要我別繼續追問下去。
　　自從聽見班上男生的對話後，這個問題便一整天盤旋在我心裡。
　　不看內在的話，王淨妍各方面都比一般人來得優秀，亮麗的外表；勝利組的父母；圓滑的交際；能考上好高中的頭腦。擁有這些條件著實不能小覷，至少，沒有令人看不起的理由。
　　然而，她卻妄自菲薄，不明白自己的價值，隨便讓人傷害自己。
　　雖然好奇，但卻不能過問。
　　「唉，反正一定是無聊的理由。總之我絕對不會看輕你，所以、所以……算了，沒事沒事。」
　　「什麼嘛……要說不說的……」
　　她轉頭看向窗外，隨後偷瞄我一眼，耳朵似乎有些通紅。
　　公車仍維持速度前進，火紅的天空不知不覺間暗了下來，蓋過交談音量的引擎聲此刻顯得特別清楚。
　　要去的地方就快到了，我收起坐車旅行時特有的輕鬆心情，原本撐著頭饋在扶手的姿勢轉為端正，向仍舊看著窗外的少女搭話。
　　「欸……你真的只想活到三十九歲？」
　　天色暗了，取而代之的是紅紅黃黃的街光，燈光遠去的瞬間，夾雜嘆息的臉龐映照在窗戶上。
　　「……不知道。」
　　玩笑般、模稜兩可的一句話……
　　我後悔這麼問了。在怎麼樣也不會乖乖回答「對」吧。
　　因為王淨妍太過厭世，使我不覺對她說過的話當真了。
　　感覺好丟臉……我真是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