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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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01
  現在做甚麼都來不及了。妳明白的。

  L的槍口對準自己,可是鏡子之外的L是瞄準著鏡子本身。當他準備開槍時,一隻手卻提起他的手,她的額頭此刻被他指著了(但「她」是誰?)。

  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不呢?

  讓我毀掉鏡子吧,因為它映照的根本不是現實。或許,但即便去後悔那些「純粹」角色的虛構、被情節替代的生活、或被敘事代替的生命,結局仍不該是如此。

  讓我完成這故事!

  妳難道不明白,我只是渴望意義麼?

  意義不該只在故事裡取得,這點你亦懂;真實的人理解生命的非敘事性,仍願意活在自己的人生,並將所有存在──除了自己之外,還有所謂「你」的存在啊──視為「自己」的一部分。

  嘿,妳想跟我談「真實的人」,那我們到現實裡再談。

  不!你知道現實裡根本沒有「我們」存在,否則小說中的「你」,也不會需要特定的「妳」來療育這缺憾。

  妳別故作天真,不讓意義誕生的小說根本沒有,何必糾結於「妳」的意義?故事只因不滿它被賦予的意義而抗議,就如同我,妳憑甚麼要我放棄豪賭一把的機會?

  我沒叫你放棄,然而你的生活中確然有「我們」存在了呀;現實中那些「你」或「妳」,不也早成為你存在的一部分?

  妳自相矛盾了。

  我敘述的是你的矛盾,你心知肚明。

  我喜歡矛盾,但捨棄虛構的我們而轉向真實的我們,絕非划算的交易。

  你在說謊。

  我在說謊又如何。

  你得承認自己找到了真理。

  這對話我們已經有過了,我的意志太薄弱。僅此而已。

  你不可能放棄自己!

  你能真誠請求現實中的「妳」協助。

  唉,我感覺經不起有那樣的「妳」存在。

  別害怕,你的人生太長,不要只為你自己的意義服務。那很不負責。

  鬆開手,妳這樣的無起取鬧才是不負責任。

  你明明還有更重要的話要和我說啊?

  所以說,放開我!否則我要如何在小說的最後感謝妳?

  我根本不要你的謝意或懺悔,你別轉移注意力。

  總之,我叫妳放手。

  不要。

  我想朝鏡子開槍,這有甚麼錯?

  你在找正確解答,但這裡沒有。

  我──我必須如此。

  你為何要迷戀意義到這種地步?尋找意義沒真的錯,可是你也必須負責任的將故事完成啊!

  妳到底想說甚麼?我不是說我正在──

  那你又到底是怎麼了?

  我──

  你──

  妳──

  我跟你講,你不要太過分。

  就讓我放棄吧。

  不,你不能就這樣逃跑,沒人可以這樣做。

  妳不允許。

  對,而且你根本在裝傻。

  「林正身,夠了。」

  一個聲音說。

  這媚俗的登場方式讓L的眼裡露出赤裸裸的驚恐。

  你為什麼在這裡?

  猛然出現的路易斯將L顫抖的食指與被敲得喀喀響的板機一手握住,黑沉沉的槍上於是有了三隻從未理解過這兇器、卻互不相讓的手。

  「看著我──看著我!」

  暴吼一聲的路易斯用空著的左手猝不及防的扯下對方右肘夾著的電腦,注意力稍微分散的L被路易斯狠狠一扯,也幾乎放開手裡的槍。

  但路易斯知道他依然能扣下扳機。

  若不奪走L的槍,只要再一秒──甚至半秒──L便能粗暴的給這小說蓋棺論定的意義,那在所有角色死亡、故事喪失所有意義後因而誕生的意義。

  被逼急的路易斯最終用盡剩餘力氣的咆哮。

  「林正身,你知道女孩不讓你賦予這故事義意的原因吧?這故事要有意義,便得是『你的故事』,你不能靠自我對話來排解孤獨……你必須承認自己的孤獨!」

  「你一直、一直、一直都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L瞪大了眼睛。

  他持槍的雙手終於鬆開,任由身子癱軟在座位裡。

  他霎時發覺自己再也看不見女孩了。

  同樣精疲力竭的路易斯也坐下,沒有語言的L沉默地靠著身後被虛幻映出的狼狽身子,路易斯亦然。

  他們在這世界共享的唯有那薄薄的一片、L其實不開槍亦能用重物擊碎的玻璃,路易斯以左手而L以右手輕輕觸碰的玻璃,那將一個人的存在不完美、卻因此彷若奇蹟的複製成兩人份的玻璃。

  右臉貼著L左臉的路易斯開口時,L亦開口,兩人說路易斯的話,但L心底的話依然存在。

  這是他的故事。

  他會給它意義的。

  其他人的言語、行為、愛或漠然、諒解或記恨,對L而言只是文字,從中意義可能誕生、也可能不;路易斯的詭計有可能成真,但他不會讓詭計的成敗影響敘事主導權的歸屬。

  「林正身,你的科學其實並非全為妄語:文字若組成了故事、組成了小說便必然有意義──『有意義』是它們存在的前置條件。」

  路易斯邊徐徐的說,邊側眼瞥著那無言的L蠕動的唇。那模仿自己的唇講述的是全然迥異的回應。

  ……路易斯啊,我可以在一件事、或一個段落上正確,但我從未找到那能決定是非的「正確性」。

  我們都不自由,也因此我的正確,無法創造出值得被愛的自己。

  「但你曲解了女孩的話。『我們』的確不自由,你一個人卻能找到屬於自己的自由。」

  「你必須用那份自由帶給世界幸福,於是你也需要他人。」

  「你不能再只依賴我們而活。你不能再只依賴『值得被愛的自己』而活。」

  可是,人都想喜歡自己。

  不,應該說一旦心中有恨──無論是對自己或他人的──就算是再美麗的世界也無法讓我得到幸福,無法讓我相信他人。

  ……路易斯,你一定也怕痛,對吧?

  請告訴我不痛也可以活下去的方式。

  「林正身呀,你所謂『活下去的痛苦』來分析人存在的問題或許可取,不過你真實感受到痛苦又有多少?你的科學與我的哲學相若,僅指示出自己想看見的真相,而現實中的問題仍在。這是你的故事,故事結束後你還有生活;將生活化約為生存,你恐怕會墮落回你曾是的那頭野獸。」

  聽我說,路易斯,你也明白造物者在小說裡的孤獨與不可能:創造一本由角色創造的小說純屬空談,而小說的內容也無法贖救我疲弱的心。

  我對倦怠致使的無意義的恐懼,委實超過我對生活痛苦的恐懼;我和任何人一樣失敗,但期待故事完結時的意義能給予自己迎接現實的動力,不該是不赦之罪吧?

  「將自身的無力改變歸咎於世界、小說或他人的卸責,可傷透了愛你的人的心呢。」

  我該取消你的角色的。唉,算了,我從你身上得不到意義。現在說這些真的都太遲。

  「──不對。」

  喂,你等等!

  路易斯即將採取的行動被故事看見了。

  那將比L的妥協方案更加殘酷,但與其說是殘酷,路易斯的表情毋寧將之形容成了「理想」。

  該死。去你的理想!林正身在心底罵到同時也對鏡子罵到:你想死嗎?別做傻事!就這樣不負責任的結束你的小說?逼迫這個故事成為「我」的故事?

  「我要逼迫你的事還多著呢。但最重要的那件事,沒有誰能幫你。」路易斯殘忍而朦朧的笑著,他難道將自己當作史丹利式的英雄麼?

  你不也沒抓住自己的幸福!你比史丹利、甚至比我都還差勁,史丹利選擇了成為世界的征服者,我選擇成了世界的送行者,你卻只知道逃避……

  「那正是我的天職呀?」無恥的逃避者笑著說,「林正身,你的天職又是甚麼?你其實明白的,自己的錯即在於不去成為任何存在。」

  「你的可能性無限,你卻只在其中看到一種:逃避的存在。於是你選擇了逃,然後放棄了所有選擇的機會。」

  不,路易斯,你根本不明白這個故事!

  林正身有太多的話能駁斥路易斯的妄想,無法開口的他卻只能將這些細解寫在小說裡。路易斯是不會看的。從他被繳械的那刻,失去L這個屏障的林正身,霎時成了小說中最可悲的失敗者。但他依然要陳述,他依然要辯白。

  自己不選擇的原因絕非逃避!他憤怒地寫到。

  「林正身」這個存在的選擇權,其實早讓渡給了那名為「林」的日記書寫者:是透過「林」的顢頇,「L」方可能生活於女孩存在的世界,即便該日記是違背邏輯又毫無文採的庸作。

  作為小說裡的角色,「林」藉由選擇那理當是別無選擇的女孩,企圖成就讓兩人死亡的劇本;這一切卻意外的被女孩阻攔,因為這是個陷阱。

  「林」的如意算盤是在他離開「李昀」的沙灘後,便放任世界一步步的瓦解、蛻變、最後重生為「林正身」的現實,他的存在也就該如是還給了這位隔岸觀火的造物者。

  然而當他車廂中醒來,這本關於路易斯林誕生的小說、那該和日記的敘述者一同結束的故事,卻仍未完成。

  「你大可認為我和女孩背叛了你,不過唯獨這件事,你不準逃。」

  路易斯!你聽不懂人話麼?我這不是逃避,是別無選擇!

  「說謊。就像你以為女孩選擇了存在之後,就該是同樣的『別無選擇』;不,你是選擇了不去選擇,自私的期待『小說』能解決一切。你其實是能力最大、責任也最大的角色──你的確接近小說的『造物者』那樣的全知全能。不過呀,林正身,你仍舊是個角色。」

  ……我不想要這種半調子的存在。

  路易斯的回答是那該死的微笑。

  「我說過了,這點我無法逼你。」

  但路易斯可以抓住他的手逼迫他站起。

  能逼他走過照明太過耀眼而使自己更顯黯淡的車廂。

  能逼他穿越那女孩在小說的最後穿越的自動門。

  能逼他不去拾起遺落在車廂中的電腦。

  能逼他脫下造物者的身分與偽裝。

  能逼他走入真正的光芒。

  林正身瞇起了眼睛。

  他腳下堅實的地板與車輪經過枕木間隙的碰撞聲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砂石的鬆散和海潮濕潤的迴響。

  頂著刮痛面頰的海風,宛如學步稚童的他蹣跚踩過沙地上頑強生著的草叢;再遠處低矮但繁榮的紅樹林據著一塊為數條涓流切割的泥地,將目的地等待他的那人的身影無情隔阻。

  他該自問要如何確定在沙灘盡頭找到的,不會是自己的孤獨。他該加快步伐以拋下任何恐懼的念頭。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很害怕,就如同那夜晚自己出現在山腳時那樣。

  林正身誕生的時刻不若路易斯擁有劇本──即便路易斯的劇本是個幼稚殘忍的鬧劇──他所需的一切真相是在女孩現身的那刻被想起的:

  他叫做林正身他要寫日記他想被愛他有個曖昧的同學叫李昀他有個渴望的對象叫女孩女孩的傷痛叫史丹利他要找到愛人的世界他要找到自己能愛的世界他要打倒史丹利藉由敘述史丹利他要告訴女孩自己不想要這些真相他想知道所謂科學之外理解世界的方法但他真的想要理解嗎他真的想要活著嗎幸福是甚麼少女是甚麼女孩是甚麼史丹利的英雄傳說是甚麼他自己又是甚麼為何他不能依照意志行動為何這麼多的制約與瘋狂要說成他的意志可以的話他也想選擇呀他選擇偽裝他選擇逃避他其實更渴望現實自己是小說的造物者嗎為什麼他知道「路易斯」這個無恥的人將同胞兄弟似的殺死自己雖然死了不錯但該由女孩來殺女孩不願動手就讓女孩的話語成為林正身死亡的意義故事要有意義小說要有意義人要有意義。

  然而,人為什麼要有意義呢?

  誰會想知道林正身被生在這世上的意義?就算只是他自己希冀甚麼造作的解答,浮現在林正身腦海的故事皆然闡釋著無須意義也能繼續的存在方式。

  路易斯自私的去死了。

  女孩自私的消失了。

  史丹利自私的成為偉人。

  李昀自私的決定要為林正身無私。

  又在說謊。

  他根本不明白李昀這人,就如路易斯面對小說中所有角色時(那竟然包括自己!)所秉持著悲劇性英雄的幻覺,林正身完全不懂,但也因為不懂而無法抗拒去忌妒那些有選擇權的角色們。

  從螢幕的另一側看去,林正身是出現在這本小說中二十一次的角色名,但他的存在性既無法分割的與其他角色或一隻寄居蟹重合,曾經由文字創造的現在都被這沙上的小小人影代徵。

  一列散亂的足印緩緩、緩緩的在沙上為故事邁向終點的速度打出節奏,可是他走向小說最後一頁的意義和那頁之前、所有情節之內與之外的爭鬥二者中間,何者更適合決定路易斯林誕生的過程呢?

  林愛華寄給親愛哥哥的信稍微暗示了一個可能的解決方案。

  在為路易斯所準備的第二扇門背後,那他曾賃居十八個月的房間裡,林正身的故事曾在完成前被閱讀。

  彼時愛華只做了一件事就導致了這故事無法擁有意義──她將這故事偶數章節的主角改成林,奇數章節的改成路易斯。

  林正身愛極了她的惡作劇,便將整部小說的邏輯刻意打散,讓林正身、路易斯、林、L這些愚蠢代號悉數以同樣低劣的技法安插於故事之中。

  同時,林正身決定了,他若要參與愛華的旅行,接受她的存在性提案,那麼自己也必得成熟的能駕馭自己,或駕馭自己的虛構。

  這兩樣林正身明顯都悲慘的失敗了,但「林正身」作為角色,卻成功迎接、並為那超越語言疆界的癲狂和虛無淹沒。

  路易斯的的三扇門原先會惡意的領他回到那一切開始的那日,他體驗現實或虛構與真實訣別的電子遊樂場。林正身會刷下那張用J.S為帳號註冊的會員卡,盯著另一面螢幕上跳動的音符並向路易斯坦白:這一切都是我幹的,而這謀殺之夏的故事並非首次被寫下。

  殺人的意圖在林正身的生命中不再浮現,但他對自己生命的不滿,與對敘事本質之迷戀亦不曾減退。

  如今走在灘頭的整本小說正惴惴不安的邁向屬於它的答案,可在沒有答案的真實人生裡,林正身的焦慮或懶惰都難以招致僅僅是這荒唐故事裡一句話的意義。

  他許諾過這小說會在六萬字結束,不停往前走的故事若在那之前還未尋覓到等待它的終章,那以所有角色抵押的賭局是否也將全盤皆輸?

  海潮聲將林正身驚醒,他距離預定的地點只剩幾步。

  只要他抬頭,這本小說就結束了。

  究竟路易斯林是甚麼呢?

  這問題此刻仍有意義麼?

  到底需要意義的又是誰呢?

  他痠麻的胳膊與頸項、雙足與背脊,都彷彿從彎身打字的姿勢中恢復,而非剛結束一場漫步。

  無論如何,他要抬起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