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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01
路易斯的面前有三扇門,確切來說是他佇立的狹窄客房內、油漆脫落的木門後,還有兩扇正等著他或悵然或釋然的開啟。
路易斯期待用一本小說向世界講述自己如何落到這步田地,自己又如何踐踏那麼多人的愛和善意;他失敗得得徹底,那些錯誤與傷心亦在兩個現實留下醜陋不堪的疤。
此刻的我在螢幕前見證路易斯與他另一現實裡同胞兄弟的墮落,我自負的以為必須做點甚麼。
我肩負的罪不該讓兩人重複,而它即使被重複了也不該讓這故事成為自殘殘人的兇器。
我的職責是完成故事,並為故事招致的一切恐怖負責;路易斯來到這房間的理由是因為我,我卻不能代替之走完他得經受的悲劇。
所以請你面對,路易斯,這次不允許你再閉上眼睛了。
我不會逃避任何的混沌與邪惡,我將注視所有。
縱然敘事讓我們從犯罪的現實抽離,但犯罪的真實是不可卸責的。縱然寫不出那般懺悔的我,曾假託你的嘴乞討寬恕,真正能稍微弭補甚麼的行動,必會由小說結束後擔起「這個現實」裡同榊、鳳小姐、男人與帝王之原型好好生活、好好愛著彼此之責任的自己來貫徹。
路易斯啊,你不必對我懷抱信心,我會持續批判著自己並努力愛上這世界,此刻在螢幕裡頭的你即將開啟第一扇門。準備好了嗎?我知道你很害怕,可惜我也是。不願承認有任何想要守護的東西,於是失去一切……
「我是我自己,」路易斯的手握緊著那依舊冰涼的門把,刻意停頓幾秒後微微將之鬆開,並轉身面向緊挨著床的浴室。
「你是犯下罪行後多年後的偽善者──」對著懸在一步之外的鏡子,被封殺在少年時代的他低下了頭,沉沉的、緩緩地的說著宛若要讓鏡後的影像恐懼鏡前的真實的兇惡話語。
「你想道歉卻只消費了過往的自己,還有那所謂『犯罪一年後』的自己;現實中等待你去追求的幸福,反被你拿來做為肆無忌憚的嘮叨狂言之護身符;你的確是比過往像個人些,但你對實驗的結果不滿意,因此決定埋葬甚麼也未能說出口的我。」
「你不該和我一樣的。你根本不該白費力氣的創造我。」
語畢,他用手機指向鏡子,並留下張未來能唾棄的自拍照。
路易斯距離野獸的絕望是那麼的近,在斗室裡將身上衣物悉數褪去的他以著贅肉遍生的肉體模擬除了電子裝置外一無所有的野蠻。
父母計畫在他抵港後的幾日來探望該是迎接生之禮讚而非死之汙穢的孩子,他將被戳破的謊,使持續逃亡成了必然而非選項。
要逃到哪兒呢?路易斯問自己。回台灣該是最可能的選擇──找個租金廉價的居所等待小說付梓、躲避這對中年夫婦滿腔的愛──穿起衣物的野獸微笑接待他肉體的創造者時,心底滿是循著水管落入海洋、並擴散在整張無名地圖上的痛苦。
沒有殺意了,路易斯坦承,徒剩顫抖與恐慌似萬千隻蟲嚙咬他的身軀。獸咆嘯的要他離開這兒,去能夠免除這份恐懼的地方吧!去哪兒都好!無法依憑野性殺人的路易斯若隨著獸性滅亡也未免是太可哀的結局,這結局卻是註定的──母親在網上的查證與父親的一通電話,便輕易的把路易斯從少年之神死後數年來的掙扎攤開如怪物的死屍。
在路易斯眼前那怪物哭著、父母哭著、路易斯先裝作冷酷,但最終也如被扔進這世界的嬰兒哭著,讓他跪倒吧!發狂吧!尖叫吧!路易斯「被誕生」了──作為路易斯林,被誕生在這毫無價值、機會萬千、深切悔恨、罪孽深重、也依然被愛的世界上了!
而這樣的故事,我覺得人類必須否定。
我比故事裡的人更罪惡,畢竟是我選擇、且討避選擇的責任才讓一切的悲劇可能發生……不,那甚至不該被稱為「悲劇」。
我不該有太多控制命運的想法,但也不該認定真有個決定劇本的命運存在;對那些「她」曾展現給我的真實之前,路易斯和我一樣的假,因為我們都以壓根兒不相信的宿命為彼此在自我生命中的缺席負責。
生活是坐在電腦前壓得雙腿麻痹與燥熱的那種反敘事性,要精煉人的思緒,冒著的就是泯滅人性的風險和摧毀生活本質性的意義。
是的,所謂「虛無」不正是將生活純粹化導致的必然不純粹麼?
「而你仍不認錯。你不講述我──或這小說裡代替你的誰──是如何離開故鄉的;也不說說荒廢課業的你,是如何沉溺於自我孤獨之幻想直至產生弒親的妄念。」
再次回到門前的路易斯激動且嘲諷的說。
「在那三月四日的沉淪之後,除了對至親投射自己的煩悶、焦躁、慾望和某種對苦難預感的掩藏之外,你呀,依然是不可理喻且不可一世的『好孩子』呀!這段過程究竟在哪兒?」
「你有那麼多的機會拯救自己,或向他人求救;你替自己找到了該是追逐理想的舞台,當然你不用盲從誰的價值觀,而我也能理解彼時你到新環境中的痛苦,但是──但是──為何──」
再次緊捏著門把直到指節發紅,可憐的路易斯卻無力破壞這非真現實中的甚麼。我依然決定讓他打開門,反正他也胡鬧的夠久了。
不如讓我來完成他的話吧。
「為何我們仍無法接受過往,並創造出自己能擁抱的連貫敘事呢?」
他好恨自己。也因此不能不去享受擁有自己的愉悅。不,以存在的意義來說,他本來就「是」自己,他需要的還是「成為」自己。
至於這些自己到底是「我自己」還是「他自己」,第一扇門後的故事將決定路易斯的未來,以及我以為幾乎割捨了、但仍眷戀的在小說中反覆上演的往日。
那麼開門了唷?
路易斯,這次,你準備好了嗎?
你知道我的計畫能帶給大家幸福。
這房間依然狹窄,是個窗外能見著貨櫃港的非法隔間。
經父母拚命勸說而繼續留在海外的路易斯正面目猙獰的跪在電腦之前,頭戴耳機卻渾身赤裸的開始舞蹈;土黃色的肉暗黃色的陰莖,黃色的木偶竟然再次遇見了他的神,再次接觸了令他孱弱靈魂回到肉身的虛構!
客觀來講,路易斯再次看起了動漫;主觀來講,路易斯驀然領悟到過往他是多麼非人的猥瑣。
那正是個講述家族價值的故事呀。
路易斯花了五十小時見證以遊戲為媒介的故事,並用額外的十六小時來記憶改編動畫裡每個令他殘缺、又完滿的與神會合的時刻;當全身的瘋狂與虛構的聖潔交融,他便明白自己的罪,並為透過了這般滑稽的方式才理解到罪惡而慚愧……在胸前畫了一個又一個的十字,向螢幕裡的少女跪拜、陳述自身的墮落、乞求諒解的路易斯卻仍舊醉生夢死。
路易斯不再是十四歲了,也不打算(或能夠)回歸那禁慾少年自詡的高人一等。
但負罪的事實終讓他明白,自己必須改變。
「受寵若驚的你如是拾回作為人的信心,同時領悟到真實或真理是可能、也不可或缺的存在於這世界上的。路易斯呀!你收到的愛,不正是那真實的最好證據麼?去吧,路易斯,去答覆那你再次於現實裡發現的、神不僅對自己更是對全人類付出的愛和犧牲!」
哭泣的路易斯穿上衣服,從跪拜中抬起頭便因撲面而來的、吹自北海的風喜樂也失落的微笑。
世界真美。
世界真好。
在荷蘭的夏日他倚著多年來第一個准許自己跳下的陽台的欄桿,無比滿足的思量一個或能愛上自己的生活。
從銀髮少女到藍髮少女獻給世界的微笑,路易斯渴望用全部的文詞禮讚,用全部的生命來還。這當然是說笑的呵。
「在邂逅那和你一樣失敗、卻藉著向敘事與命運說『是』而獲得人類資格的主角──或說你愛上了自己對虛構的美麗解讀──之後,你頓時明白了去愛世界的責任。」
我和路易斯一樣戲劇性的破涕為笑,然後用右手並不很認真的揮擊了臉頰。啪。
聲音比痛覺更真實,我關上螢幕接著把自己從父母一陣短暫的拌嘴中帶離。我躲在浴室,那肉與肉相搏擊的脆響該為塑膠門、或母親因父親談天內容之欠缺邏輯的不悅叨唸所遮掩。
我很安全,路易斯,請別為我擔心。你看,父母很快便和好了呀。
「男人切了水果給你,對吧?」
擦乾眼淚的路易斯走向寬敞得不可思議的單人房的書桌,凝視著少女們把為主角所做的一切說成是「自己的任性」的絕美犯罪;犯罪者當然是創作與消費此虛構的諸多凡夫,路易斯是其一。我也是其一。
我啃著從不曾好好理解的美麗土地上、以不曾好好理解的技法種出的甜得不可思議的番石榴,然後寫出光是活著,一人會需要的多少不可思議的奇蹟。
書寫是奇蹟。
朝陽升起是奇蹟。
股票上漲是,颱風是,政治、科學和高中生的愛更是。
路易斯不能回去高中,但他能與世界談論科學,並與父母避開政治。
小說是善,惡則是掏空了靈感的路易斯至今拒絕的選擇。
還有太多選擇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得打開第二扇門,通往與朋友合租的套房(空間與價格都算過得去,而他朋友的戀人更是位異常善良的女孩)。
路易斯覺得自己必須戀愛了,這對自己好;這對「李昀」會很殘忍,但他和對方也僅是斷斷續續見過幾次的朋友而已吧?躊躇了整年,並在少女之國的門前徘徊良久才發現那兒更本沒有門後,路易斯面對了第三扇門。
不,等等,這樣太快了。
我將焦急的路易斯拉住──是這麼想讓我接替你未完成的事嗎?「這是我應得的啊!」他朝我暴怒的吼到,「這本來就是你的故事。」
他想去找榊,但榊是不會見他的。唉呀,我這才發現路易斯從未說過該如何讀出這半無意義的符號。它可是唸作Sa.Ka.Ki唷。這是他體驗過的意外中最接近真實的,別焦急,親愛的路易斯,我一定會讓你向可愛的妹妹道謝。就讓骯髒的我們一起為神眷顧吧。我說,路易斯聽,路易斯該重複他聽到的話,而我現在明白了。
我是個軟弱到必須愛上自己、才能活得如人類的人呀!
你只是這樣而已嗎?路易斯無預警的打岔。
我沒有給他聲音,是他先違反了遊戲規則──在計畫快成功的此刻更要小心,自己或這個故事都經受不起意外。
「母親卻知道路易斯需要意外,而他也明白此用心良苦。」路易斯突然用「我」的聲音開口。
嘿,你該閉嘴。現在──「說他在溫哥華時不想找到甚麼『自我實現』的機會是騙人的,路易斯的確需要一個未來,那兒與他相談甚歡的教授也慷慨的賦予了一個。」
你是想反抗我麼?
列車正直直的朝那門後的終點開去,你必須有耐心。
告訴我吧,路易斯,你在這將賃居十八個月的房子裡,是將如何發明出「史丹利」、被女孩救贖的「林」、以及那獲得「李昀」的芳心與秘密的故事?
來吧,展示給我看吧,路易斯,告訴我……
對不起。
你說甚麼?
路易斯,你保留這般可笑的權力只是為了道歉麼?你該有的尊重與感謝在哪?是誰讓你存在的?是誰給你這個故事的?是誰讓你──讓你當一個知曉神存在的人?是誰?
路易斯的手裡是張從護照取出的紙條,「對不起。」將那張對折再對折的橫線紙攤開再攤開,「對不起。」
他又重複了一次,無須讀信便知道那是妹妹留給自己的,關於未來一場作為兩人成年禮的旅行的信。這兒路易斯並不作性的聯想,他的思考在最後關頭扔給了「我」,因為他需要一個台階(長長的、長長的,通往絞刑台或牢獄出口的階梯)方能遠離劇本。
作為演員,他真的累了,可他不願用掉那唯一一次能決定自己使命的機會。「女孩」將之用於存在,「林」將之用在書寫一個他能愛的世界,「李昀」的決定他不明白、也沒資格明白,路易斯任小說裡的角色順著劇本走向「我」犯下的罪行,只為了掙得一個選擇權。但你以為自己是誰?
「對不起。」路易斯竟無視了「我」,接著閉上了眼睛。
但這次不是為了看見。不是為了意義。也非存在之類的空談。
路易斯想理解。真正想理解另一個人。
於是,他感到自己的手被牽著了。
「笨蛋,我的筆名根本不是『榊』。」
「我知道。」
「振作起來啦!」
「我會盡力。」
自己的手被放開了。
「路易斯,你要好好管教那個『我』,別讓心中的黑暗吃掉你。」
那他虧欠最多、卻依然不敢直視的女人說。
「剩下的都是你自己的事,誰管你。」
「這是我的責任。」路易斯說,然後轉向那與女人牽緊手的男人,盡力真誠地說到:「我會好好生活的。」
「自己小心點呀,你媽媽那邊的基因都有些,嗯,Blue。」他帶著好孩子的靦腆笑容說。
「總之你加油,書不能幫你念,女朋友不能幫你追。」
「我會注意的。」
他看著在遠邊的「李昀」的背影,自責竟然還未能用本名稱呼她,但在此之前,自己也得從躲藏的假名之下走出,去探觸那個背影──溫哥華的陽光與寧靜下、史丹利浮誇也高貴的雕像下,路易斯其實收到了對方的生日賀卡,從而知道自己讓她等了太久──在觸及「李昀」後,他究竟該說些甚麼?
他若要開口,也得先完成對這本小說的責任。
「謝謝妳。」路易斯鞠躬,明白「我」堅持的道謝其實有幾分道理。
走過「李昀」的身旁,他看見所有路易斯將持續愛著、但不是作為「最高貴的現實」來愛的少女們,她們、祂們或它們允許了路易斯不斷重零開始,不斷的向虛構中的真理送上存在的薄禮以換取肉身的暫時耽溺。
他必須到謝,也必須往前走。這是所有的「史丹利」們都經歷過的故事,這也是他自己曾經的故事。
此刻的他感受到了:列車的震動、電器微弱的嗚咽、子彈上膛的聲音,所有敘述都無比粗糙,所有世界都等待他作出最有意義的選擇。
文字的世界將滅亡,還又太多世界等待開始,路易斯會持起那把只為殺死自己而準備的槍,然後選擇自己的使命。
「補償吧,林。」
路易斯林是這樣誕生的。
他要說的話也就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