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少女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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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4-19


  「文鶇先生!會開完了嗎?你的表情變得好恐怖啊……。」


  推開會客室的大門,走出總統府,臉色活像個看著鄰兵被砲彈炸成肉沫的小菜鳥,右手抱著頭盔拎著面具,陰森的樣子讓格蕾歪著腦袋憂心起來。


  「抱歉,沒事了,現在時間也晚,我們回家吧,好消息是我陞官了,要不我們開車去哪家店慶祝一……。」我聳聳肩帶著她走向停車位,少女的微笑與擔憂一掃我肩頭上沉重的陰霾。


  原本停車的位置只留下一塊黃黑相間的路障,紅色單子隱隱嘲笑著我趕時間的結果。


  此裝甲車未申請車牌,違規停車,非法改裝,已依照車輛改裝申請條例、交通道路處罰條例進行拖吊。


  「我有時候很感慨我們的警政系統在開罰的執勤效率上總是特別讓人有感。」


  「……我的車車。」她鼓著臉頰,打直的手臂隨緊握的雙拳晃著,一股怨念由下而上地盯著我,就像玩具莫名其妙被收走的小孩。


  「我家蓋在凱歌站附近,離這裡很近……抱歉,我們之後再想辦法,好嗎?反正放在公路總局不會不見。」


  「……嗯。」

  我避開格蕾賭氣的眼神,像是逃避現實般地苦笑。


  如果不去拖車廠交出贖金就沒辦法把車要回來,光是焊上那一堆裝甲板和零件,贖金大概可以抵我好幾個月的薪水。


  自治警軍人享受的權利比待在長城裡的平民百姓還多,我們繳的稅也多了好幾筆,無視配給時段,自由享受自來水跟電能。


  使用公共設施也不用花錢,政府包辦了我們的食衣住行,我們則為其賣命,納貢。


  雖然車被條子給吞了,我家還沒被當成違建拆掉,近年的都市更新讓廢車廂組成的老家岌岌可危,但鐵道街的住民大半都是跟著大總統一路用槍桿子燒殺擄掠的老土匪,想動他們可沒那麼簡單。


  在核彈清洗整片地表後整整幾年鐵路沿線都是人類的伊甸園,鐵路是高港的生命線,沒有這些平行線與枕木,就沒有今日的高港。


  如今,地鐵站與輕軌是繁榮商圈,恢復市區運輸系統在戰後是個虧本生意,光是用稅金維持南迴暢通跟運補就是財政缺口,與其恢復地鐵站運作,不如當成超大防空洞與購物商圈來得實際。


  沿線的地鐵站與輕軌已經成為繁華街道,俗稱鐵道街,所有外地來的旅人,貿易商,一定都會來此品嘗文明花火。


  這片廢土上閃爍的燈火,雖然微弱,但仍是一絲希望。


  「好了,我家到了。」


  解開鐵鍊以及門閥,被鐵板釘得只剩銃眼的車廂象徵戰爭初期人民對治安的信任度,我打開門,內部裝潢鋪了層灰,我拿起雞毛撢子把書櫃上的灰給掃掉,將抽風扇打開。


  「文鶇先生的家跟我想像中有些不一樣。」


  「妳覺得我家該長怎樣。」


  「我還以為室內是放滿武器跟彈藥的地方呢,沒想到整理得挺乾淨的,還有不少書呢。」


  「都是我的蒐藏品,喜歡可以翻開來看。」


  書櫃上盡是戰前的漫畫跟小說,還有些遊戲光碟,我喜歡蒐集戰前的文化產品,作為不多的興趣,不過我沒錢買到功能完好的個人電腦,如果拾荒撿到好的電腦大概能抵我一年的薪水。


  至於那些P開頭的戰前雜誌早就被我收在床底下,不管怎麼說那都是珍藏品,完整收錄了戰前模特兒的發育狀況,是珍貴的戰前文明研究材料,床底下那一箱箱的珍藏有些是有家室的外勘成員送給我保存的,一來是圖書館不收這些禁書,二來是他們的妻子肯定會把這堆戰前遺物當成柴燒了。


  蒐集世界殘存的花火,這些失落的回憶不管是好是壞,總有天會被重新拼湊,只可惜我的老長輩只見過人類自毀前程,沒有機會見到瘡疤癒合,或許有機會,但她現在的視野坐落在小小的祠堂上,終日望著窗口外的東帝大廈,我或許默默希望她這樣遠望,能望穿記憶,回到核彈尚未落下的和平年代。


  「我帶客人回來了。」我撢了幾下神主牌,格蕾也向那木牌行禮示意。


  「文鶇先生,我也來幫忙打掃。」


  「客人不用動手沒關係,我來就好了。」


  「那我不當客人了,哼,我以前在P4兵工也掃過實驗室啊。」


  「……算了,隨妳高興。」


  她既然堅持我也沒必要多說甚麼,多了一個人果然掃地快了不少,她雖然轉身的時候碰落幾個碗架上的盤子,杯子,弄翻了水桶,把畚箕裡的灰塵又撒了一地。


  大概快了不少吧,如果我家的鐘壞了。


  她像顆洩了氣的皮球縮在沙發上,口中不斷嘟噥著對不起。


  「妳該不會撞倒過病毒罐吧?」


  「才沒有呢……。」


  在她垂頭喪氣那段時間,我早就換好便服,這身搭載生物辨識功能的外骨骼別人偷不走,放在家都被我當作曬衣架,結果挺好用的,雙手平舉的狀態拿來吊衣服真的不賴。


  「我第一次掃家裡的時候也是那副德性。」


  我翹著二郎腿癱在沙發上,打開收音機。


  「歡迎收聽莒光花園──」


  轉掉,爛頻道。


  我調整旋鈕刻度,核後輕音樂電台可是民營電台中的音樂首選,幾乎所有人都聽著這頻道長大,令人熟悉的曲調,偶爾還會有幾個築夢新秀上台獻聲幾首,在愛國歌曲後,就是經過審查確定沒有問題的抒情歌曲,在十一月起義後,一切似乎都放寬了點,唱情說愛,談盡理想已不是禁句。


  我從送報箱抽出一大疊報紙,挑了一份最新的看,沒甚麼有趣的新聞,大部分都是政府自個兒的歌功頌德,還有幾張可以拿來當餐桌紙的租屋廣告,我盯著廣告沉思了一會兒,這節老舊車廂組成的家確實太擠了點。


  「或許該幫妳找個家吧,用租的應該可以。」


  「我不能……住這裡嗎?」


  「妳不覺得窄的話我不反對。」


  「其實我也不常回來就對了。」


  這是外勘任務的宿命,不常放假,生死交鋒,但我們擁抱無可比擬的自由,編織廢土上的故事。


  一般人絕不可能喜歡這樣的生活,終日於死亡為伍,憂慮自己會死在核後生物嘴裡或其他流浪者槍下,遲早有天會發瘋。


  許多嘗過文明花火的探險者最後選擇放棄自己的過去,保全自己的性命,不乏逃離紅潮的脫紅者,或從南方涉險而來的旅行者都是如此。


  他們那屈服於生存本能的眼神我見過不少。


  對這裡的溫暖留存依戀,一旦到了這座城市,不少曾經誇口冒險故事的人選擇閉嘴,謀求自治警分配職務,或自行尋求下田養豬的安穩生活,有些學識的可能會到公家機關考試任職。


  但他們都有共通點。


  那是屈就於現實,放棄的黯淡眼神。


  老實說在面對哨站那群詭異的瘋子後,我對她戰鬥的意志仍存有一絲懷疑。


  戰前她是平民,沒拿過槍,更別提四處殺人放火,如果沒有說服自己的理由,光是道德觀和罪惡感就能徹底逼瘋一個人。


  「雖然很突然,但我有個認真的問題想問妳。」


  「怎麼了嗎?文鶇先生。」


  「妳想不想放棄踏上廢土?」


  「格蕾,我沒有發燒,不用把手放在我額頭上。」


  「文鶇先生你在說甚麼傻話?」


  她氣鼓鼓地盯著我,水藍色的大眼滿是怒氣,令人難以理解。


  「妳生氣了?為啥?」


  「當然生氣啊!笨蛋!」


  格蕾似乎在思考怎麼表達自己的怒氣,來回在房裡踱步,看來確實在發火,我不偏不倚踩在地雷上。


  「哪有人劈頭就問別人這種問題的啊!就像是……你嫌棄我一樣!我或許真的笨手笨腳的……可是……可是……」


  「我沒這麼說,只是廢土上數不完的猛獸怪物,像蟑螂一樣殺也殺不盡的強盜匪徒,奴隸販子跟毒蟲,等等,別捏我,毀容一半了啊痛痛痛痛。」


  「文鶇先生幫我這麼多忙,不是說過要幫我找回記憶嗎?我不會放棄的喔,我不管怎麼樣都不會放棄!」


  「我的旅程才剛剛開始,哪有到了這裡就停下的道理!文鶇先生你說對吧!對吧!」


  她那像是急於辯解的小女孩般的表情讓我忍不住仰起嘴角,沒錯,她很容易把感情寫在臉上,單純、天真,很好理解的傢伙。


  「當時在那裏醒來,那時候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的過去,雖然跟在你後面,我很害怕,沒有目的的走出來,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外面的世界。」


  「朝我伸出手的是你,給我武器,信任我,原諒我的都是你,既然你有冒險的理由,那麼我也有陪你冒險的理由,雖然平時給人的感覺總是很恐怖,但是幫助人的時候又設想周全。」


  「在這個我甚麼都不知道的世界你一直照顧我、保護我、容忍我,現在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你而已!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讓這樣一個溫柔的人……因為我受傷,直面那麼多的危險……你懂嗎?」她抿著嘴,似乎有閃閃的淚光在水藍色的眼眸下打轉,委屈的眼神讓我有些罪惡感。


  格蕾是個單純的傢伙,耿直,誠實,散發著末日裡不常見的光明,或許我太小看她了,她遠比外表看起來強韌,直視那片掠奪生命的大地,或許她比某些廢土的生存者還來的堅強。


  「傷害人有些恐怖……但我已經有所覺悟了!我不會讓文鶇先生一個人面對危險!」


  「妳找到戰鬥的意義了嗎?遇過那隻核後生物和自殘的瘋子妳就懂了吧?沒有戰鬥的理由總有一天妳會崩潰。」


  「我想要找回記憶,也希望能與文鶇先生一起冒險,勢必會面臨許多敵人,如果他們沒辦法與我們和平相處,如果一定得相互駁火……。」


  她嚥了口唾沫,緩緩開口。


  「我的槍口,會指向敵人。」


  那瞳孔中的迷惑逐漸被焚毀。


  她有所成長,戰前的憐憫與恐懼被堅定意志取代。


  每天面對死亡,正眼掠奪生命,她仍能抱持著覺悟,不是為了殲滅,而是為了守護自己身旁的戰友。


  與我不同。


  我的板機不是為了戰友而扣下,僅僅是為了讓前線死盡,為了目標而動作,殲滅,便是殲滅,沒有第二句話。


  而她與我的準則不同,或許正好相反。


  她能跟上狼人的腳步,了解這片大地的現實,卻又不屈服於這死灰中的絕望。


  她早就展示了自己在廢土上生存的天賦,在那追尋記憶的凜然身影裡,在那水藍色眼眸中。


  她既能了解現實的殘酷,又能在這冰冷中展露自己的開朗。


  我該信任她的意志,發自內心。


  能有一個這麼有趣的同伴,我還算挺幸運的吧。


  「所以……所以……文鶇先生!為什麼要笑啊!」


  「抱歉,哈哈哈,真的很抱歉。」


  但,該說的我還是得說。


  「我接下來的任務是把那怪物的巢挖出來,這趟任務有一定的危險性,我不保證妳的安危,連我都可能殉職,這可不是玩笑──」


  她不發一語,走到我面前,彎下腰,一臉壞笑的樣子迅速從背後伸出手,瞄準我的額頭。


  啪!


  「我知道這不是玩笑。」


  「但是找回記憶的前提是我要跟著文鶇先生冒險,我知道每一寸廢土都很危險,但就像文鶇先生不希望我受傷一樣,我也不希望文鶇先生受傷,我已經講過很多次嘍。」她挑起柳眉,微瞇著眼,露出開玩笑般的不耐表情。


  「哼,任性的傢伙。」


  「是的,我很任性。」她微微一笑,搓弄著我的頭髮。


  「別簡簡單單就掛掉喔。」


  「才不會呢!」她淘氣地吐出一小截舌頭,做出反擊。


  或許正常人會選擇說服她別回到那煉獄般的環境,但我做不到這一點。


  如果這麼做,無疑是否定她的意志,在這個命薄如紙,一紙軍令能吹飛數千數萬人的可悲年代,一旦理想被否定,人便沒有任何價值。


  於是我不會說出這種蠢話。


  她選擇與硝煙同行,為了追求自己的目標。


  我無權阻攔,因為我也是如此。


  那麼我能做的,就是在旅途中將槍口指向我們的敵人。


  讓理想所交錯的光芒,得以輝耀於廢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