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鄰居的作息

王臨最後花費了整整兩天，追了兩晚的垃圾車才把東西全清乾淨。唯一讓她感到欣慰的是，兩天的大掃除小舟雖然沒有幫忙，但還知道給自己帶午餐跟晚餐。早餐她沒辦法，一整個是夜貓子，睡到中午才醒。

等到王臨真正把自己安頓好，已經是幾天後的事了。這天晚上，她接到媽媽的電話，因為房間訊號不好，她去了客廳。王臨打開電視，確認電視開得很大聲，才接起電話。

「喂，媽。」她摀著手機收聲的位置說話。

「欸，臨臨。」她媽媽說，聲音透著想念。「都整理好啦？還適應嗎？室友怎麼樣，好相處嗎？」

「都弄好了，室友人很好，不用擔心。」她說了一半的謊，為那個無良的傢伙樹立了一個好形象。

「那就好。錢不要省著花。」她媽在電話那頭說，「該買就買，不夠跟媽要。」

「還夠啦。就是一些必需品而已，也沒花多少錢。」她看了一眼設備齊全的廚房。「以後會自己煮，更省了。」

「欸，妳會煮飯嗎？米要先洗妳還記得嗎？」她媽媽立刻擔心的說。

「…記得啦。」王臨嘟嘴，「都幾百年前的事了。」她不滿的說。

「好好，不會煮的話記得打給我。」她媽媽說，又交代：「沒錢花了要跟我說阿，知道了嗎？」

「好啦，知道了。」王臨摳摳劣質沙發的皮革裂紋，又用指腹把翹起的地方壓回去。「那沒事我掛啦。」她說。

「欸，好，欸欸欸等等！」她媽媽突然喊，「妳後來沒再跟那個誰來往了吧？」電話那頭失真的聲音突然變得小心謹慎。

「…」王臨很不高興她問這個問題，她的語氣變的生硬。「她叫張芳芳，不是那個誰。」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壓下怒氣，語氣很衝的回答：「我沒再跟她來往了，這樣妳滿意了？」

「欸，沒來往就好。」她媽媽頓了一下，柔聲說：「不是媽媽要管妳啊，是妳爸知道了會不高興。」她哄小孩的說：「別再跟她來往了，啊？乖。」

「…」

「臨臨？」她媽媽在電話裡問，王臨用鼻音給了她一個回應，她又說：「恩，那沒事了，掛吧。」她等王臨掛電話。

「恩。」王臨按下結束通話鍵。

她在沙發上坐了一陣子，陷入了自己的腦中。那裏突然變成泥潭一樣的沼澤，她兩腳陷進去，動彈不得。她媽媽說的是她的高中同學，張芳芳。原本她們應該一起在北部上學，她也不用煩惱什麼住宿問題或省錢不省錢的問題。可是她沒辦法繼續待下去了，張芳芳背叛了她。

一股她以為已經逝去的怒氣從胸口湧上，她對這股怒氣無能為力。曾經她想，在所有她們的事情結束時，她願意承擔任何後果。她真的願意。只要張芳方能和她一起。可是她沒有，她放手了。用那樣令她難堪的方式。

她的爸媽很理智，受過高等教育，所以張芳芳是這麼的有教養。她們在床上分開的時候她的第一句話是對她媽媽說的。她說：「媽，對不起。」她一眼都沒回頭看我，甚至還有空理了理百褶裙的下襬，就為了更端正的站在她媽媽面前。「我們鬧著玩的。」她這麼說著。

我還坐在床上一團混亂的看著這對母女。

她媽媽氣的鼻翼大張，瘋狂的換氣，像銅鈴般瞪大的眼珠刀子一樣的往我身上捅。我像個傻子楞在那裏，直到她媽媽怒吼：「還不下來！妳爸媽是怎麼教妳的？還有沒有禮貌了！」我才慌亂地從床上下來，和張芳芳一起站著。

我的眼角瞄到她身上，她依舊高貴的像個公主。我像個穿著梅乾菜的貧民。我的腦子一團糨糊，機械性的想把制服抹平，窘迫不已。我的眼裡彷彿只能看到張芳芳似的。我甚至沒有意識到她媽媽在辱罵我的家人。而張芳芳完全默認。

「阿姨…好。」我傻傻地說。

她媽媽卻完全無視我，試圖用平靜的語氣和她女兒說話。但其實誰都聽得出來她氣瘋了。「什麼叫鬧著玩？兩個人在床上抱來抱去、親來親去也可以叫鬧著玩！？」她的語速極快，說一個字要抖三下，好像那些怒氣一直試圖從齒縫間鑽出來，難以控制。

「就是鬧著玩的。」張芳芳垂下眼瞼，聲音淡漠的說。她偷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的移開視線。「我同學看到同志遊行，覺得很酷，問我可不可以試一下。」她的話一點也沒有起到安慰的作用，她媽媽好像更生氣了。不過就在她媽媽打算開口前，張芳芳抓準時機，用一種很無奈的語氣說：「媽，我喜歡男生。就跟妳說只是鬧著玩的。」

張芳芳確實抓準她母親的七吋。她媽媽肉眼可見的消了氣，像是正在爆破邊緣的氣球突然變的乾癟，一切看似又恢復正常。而我的腦子裡還在回盪這那句話：我喜歡男生…

是嗎？那我們又算什麼？我愣愣地想。

「以後不準玩這種東西。」她媽媽恢復了和藹可親的模樣，一副明事理的樣子說。她終於又把視線放到我身上，用一種倨傲又嫌棄的眼神。「妳收拾東西，回家吧。」她頓了一下，皺起眉頭。「以後都別來找我們家芳芳了，在學校也不準見面。」她把頭轉向一邊，好像喃喃自語的嘟噥。「就是這種不三不四的人才害我們家芳芳功課退步了。」好像以為我聽不到一樣。

我臉色脹紅的抱起書包和外套準備離開，窘迫的看著她媽媽堵在門口的身軀，我只好轉頭用眼神向張芳芳求助。她接收到我的哀求，又避開，抬頭跟她媽媽說：「媽，我同學要回去了。」她媽媽好像才意識到還有個人在房間。看都不看我一眼，她側身讓開。

當時我還不知道那種感覺是羞辱。我只是難堪的跑回家。

衝到房間後我躲進棉被裡大哭一場。訊息一直在問張芳芳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她沒回。也沒有已讀。隔天早上我才意識到我被張芳芳封鎖了。我帶著腫的像核桃的眼睛衝到學校，想質問張芳芳到底怎麼回事，卻找了一圈都沒有看到她人。直到第一節上課，我才知道她今天請假了。

她是在躲我嗎？一定是的吧，不然她幹嘛請假？她這樣不就是在說她打算跟我分手嗎？就因為被她媽媽發現了？哈，明明是她說過…不，不對，她沒有說過。她只說不會被發現。是阿，她想要『秘密』的交往。是我該死的以為我們真的在『交往』。

這一天王臨都沒有在上課，她的腦子一直在思索著張芳芳的事。她越想越難過，卻又覺得這樣的結果太正常了。女生喜歡女生，有哪個家長是樂見其成的？被拆散才是她們永恆不變的結局吧？是她太傻，一直沉浸在那種熱戀的感覺，完全沒注意到張芳芳的態度很不正常。也許不是她沒有注意到，而是選擇性忽略了。她更願意相信那是她的錯覺。

王臨以為她們就這樣結束了。她還是期待張芳芳回到學校後兩人能再說點話。在沒有她媽媽的範圍裡進行，當然。不管是做回朋友，還是選擇分手，她在自己的腦中設想了很多情況。直到她回家，被現實迎頭痛擊。她爸一巴掌把她腦子裡的那些臆想全部打掉。

「妳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她爸在玄關怒吼，她被打倒在地，還傻不愣瞪的看著他爸和他身後的媽媽。「欸欸，你說話就說話，幹嘛動手動腳的！」她媽焦急的喊。

「妳不要管！」媽在爸身後扯他衣服，被爸一把推開。爸用手指著我，對我怒吼。「妳說妳怎麼這麼不要臉？人家喜歡男生妳為什麼要勾引她？她一個年級前十的女生都被妳帶壞了，現在退步了多少名？妳學不好也別去拖累人家，她現在都要請家教才能把功課補上了！」

王臨坐在地上聽她爸說話，覺得好像沒聽很懂。所以成績退步什麼的才是重點嗎？所以重點是張芳芳喜歡男生，那我就變成勾引她的那個人？

她完全不能夠理解，腦子一片混亂。模糊之中，王臨聽到自己的聲音飄忽的對她爸說：「我才是那個喜歡男生的人。」她說了謊，就像張芳芳說的一樣。

王臨神奇地看到她爸爸有如張芳芳媽媽的翻版一樣，好像一個過度膨脹的氣球一瞬間洩了氣，重新披上人皮，可以好好說話了。

「嗤！」她爸大鬆一口氣，喘了好幾下，撥雲見日的又笑起來。「嘿！我就說那個女人幹嘛急吼吼的堵著不讓我去上班，原來是做賊喊抓誰賊！」他摸摸自己的後腦勺，表情像是被媽抓到他又偷私房錢去賭博一樣。

「哎呀，就跟你說了沒事，我們家臨臨才不是那種人。」媽從爸的身後出來，打了他好幾下，又一把把王臨拉起來。拍拍她裙子上的灰塵，心疼的摸上她的臉。「唉呦，我的小寶貝。都腫起來了。媽等等拿冰敷袋給妳啊。走走走，先去客廳坐著。」她把王臨推到客廳。

王臨覺得這一切都荒謬極了。突然又是那種模糊的好像不知身處何方的感覺，她好像笑出聲了。一種歇斯底里的，從腹部硬擠出來的笑聲。她覺得擠出來的是她無處宣洩的荒誕，但出來的卻是笑聲－－就連這件事都是可笑至極。呵呵……怎麼會是笑呢？

都這麼痛了，怎麼會是笑？

她媽說她當時笑了很久，很恐怖。爸跟她都被嚇到了。

但王臨已經沒有當時的記憶了。她只記得那個是荒謬的笑，卻沒有後面的記憶。那之後的事情都事她媽跟她說的。

王臨現在只是覺得，每一次的通話最後都要加上那麼一句：不要再跟張芳芳來往了，很煩。

她把電視關掉，大聲到有點擾鄰的聲音消失，身後的那扇門才傳來的咿咿啊啊的調笑聲。

不知道為何，王臨有點享受這樣情色的背景音。這總會讓她心情好上許多。

可能是因為那間髒亂的、總是堆著泡麵碗的房間裡，待著的是兩個女生？可能是因為那個凌厲的有些帥氣的室友，和自己是一樣的，讓她有些安心？也可能是因為，小舟做了張芳芳想做，卻礙著她媽媽而不敢做的事情，所以有些快意吧？

反正，能夠離開家裡，離開張芳芳，離開那些扭曲的人，也就好了吧？

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她閉上眼睛，聽著門後的聲音，翹著嘴角，漸漸模糊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