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

　　後來連續幾天，孟子菁每每回過神，都會發現自己竟然已經飄到了那棟大樓附近，既然都來了，看一眼也不會少塊肉，誰知道她不過是用眼角餘光偷偷瞄了下，就被其吸引，暫且移不開腳步了。
　　「醫生，為什麼月琴這麼久了還沒醒過來？」李喻楷著急的抓著白袍男子，對方則是一臉無奈。
　　「治療都順利完成了，接下來的就得靠病人的意志力，若她不想醒來，誰也逼不了她。」
　　「難道就讓她一直這樣睡下去嗎！」
　　打從孟子菁第一天經過這裡，李喻楷一直是這副焦慮的模樣，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勾起他的怒火，可在發洩完之後，又能瞧見懊悔的淚水自眼角滑下，宛若連月不開的雨季，淚水幾乎能匯聚成池。
　　孟子菁知道他的眼淚並不虛假，食入口中的鹹漬對食夢貘來說是非常好的開胃菜，而這正是悲傷自責的味道，人醒著的時候能夠演戲，但夢境是內心想法的體現，它不會說謊。
　　既然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孟子菁仍是看不起李喻楷，沒膽正面對抗、還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法陷害別人，實在是太不應該了！可若她真抱持著「他活該」的想法，也不為每晚都到大廈窗外報到了。
　　她沒再將李喻楷的夢吃掉，因為孟子菁知曉，只要唐月琴一天不醒來，無論她將再多的夢吞噬，惡夢仍會一再生成，而她對於這個味道，已經感到膩了。
　　孟子菁知道必須做點什麼，好讓自己不再為他們牽掛。
　　「……孟子菁？」
　　明明不過是幾天沒說話，她卻覺得這個嗓音，久違了。
　　「孟子菁，妳在這裡做什麼？」
　　孟子菁不知道自己期不期待見到韓璀冽，但當那一向冷冽的嗓音傳入耳裡，感到一陣沁涼的同時，心情也逐漸恢復平靜。
　　獵食完畢，一起在屋頂上等待黎明，是他們長久以來的默契。
　　韓璀冽以為，還在氣頭上的孟子菁將要永遠剝奪這段長久以來最讓他珍惜的時光，因此，今天看見抱成球狀、蜷曲在高級住宅頂樓花園的小小身影時，心裡有著億萬個驚喜。
　　可孟子菁卻沒遲遲沒有回應，即使韓璀冽已站在她的身邊亦是。
　　韓璀冽抬眼眺望，遠方的天空厚重雲靄散不開，恐怕是無法以肉眼看到日出了。
　　既然不是等待黎明，她又為何出現在這裡？
　　韓璀冽不禁皺眉，他低下身，蹲踞在孟子菁身側。
　　「妳……在這裡做什麼？」
　　「韓璀冽。」孟子菁看向他，神情十分平靜：「你知道人類在什麼情況下會不想醒來嗎？」
　　「……發生什麼事了？」他不厭其煩的問，如果孟子菁多了點心眼，就會發現此時的韓璀冽無論是眼神還是語氣都是格外的溫柔，是道與以往截然不同的風景。
　　上回窺視了孟子菁的記憶讓她大發雷霆，韓璀冽不希望同樣的事情再發生，因此他非常小心的剋制慾望。
　　可惜，若她有如此敏銳的觀察力，孟子菁也不是孟子菁了。
　　「啊對了。」腦中靈光一閃，孟子菁湊向韓璀冽，興致勃勃的問：「你不是也曾睡了很久嗎？」
　　沒料到孟子菁會忽然在這時問起，韓璀冽的表情難得失守，流露了訝色。
　　「我……的確，但那是為了療傷。」
　　有傷？那不就和唐月琴一樣了嗎？
　　孟子菁繼續向前，她的接近讓韓璀冽反射性的往後，臀部自然著地，孟子菁這就順勢將雙手搭在韓璀冽的大腿兩側，幾乎要爬到他身上了，眼中滿滿的都是求知若渴的慾望：「可你的傷應該也不用治那麼久吧？傷好了後為什麼不醒來呢？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妳、妳……」
　　孟子菁一向忌憚他的身分，從不會貼這麼近，讓韓璀冽的腦袋空白了一陣，可身為身經百戰的大妖怪，他仍是迅速找回了理智，同時豐沛的妖氣也隱隱溢了出來。
　　「妳、找死？」
　　他薄唇輕啓，不過是吐出了三個字，就讓孟子菁嚇得退至三尺之外，規規矩矩的跪坐在一旁等著領訓。
　　韓璀冽整整衣襟，輕吐一口氣，在孟子菁面前失態可是極大的羞辱，這事若傳到孟子瑒耳裡，他以後在貘族那幫老賊面前還能抬得起頭嗎？真是太不小心了。
　　「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出來。」
　　「那你……呃，我說、我說。」被韓璀冽射來的眼刀給釘住，孟子菁不敢再惹他，只能乖乖的把這幾天發生的奇怪現象給他說了一遍。
　　「姑且不論李喻楷這敗類，你不覺得唐月琴超奇怪的嗎？在她身上我竟然聞不到半點惡夢的氣味。」孟子菁雙手環胸，皺著眉頭思索。
　　「這就能說得通了。」
　　「就是說——蛤？這還能說得通？」
　　「這代表讓她深陷其中的並不是惡夢，以惡夢為主食的食夢貘，對於美夢的敏感度相對差得很多，再加上李喻楷夜夜守在她身邊，惡夢的氣味大過了美夢，妳自然聞不見了。」
　　「原來是這樣啊……」
　　「至於，她為什麼沉睡。」韓璀冽垂下了眼簾，不禁嘆息：「既然夢境比現實美好，何必逼迫自己醒來？」
　　「但這樣是在逃避啊！」不知怎麼的，孟子菁說話的音量忽然大了起來：「而且人類長久不醒，對身體不會造成什麼傷害嗎？」
　　「長期躺在床上會讓身體機能退化，她若一直處在深度睡眠的狀態，心臟哪天停止都不奇怪。」韓璀冽語氣平淡，傳入孟子菁耳裡便是天大的事故。
　　「那得想想辦法啊！」
　　「孟子菁。」韓璀冽瞇起雙眸，目光危險：「這是妳應該在乎的事嗎？她醒不醒與妳何干？」
　　的確，一個缺乏惡夢的人類，連食物都稱不上，孟子菁實在沒必要在她身上留心，可像唐月琴這樣溫柔優秀的女性，竟然因為這樣荒謬的原因香消玉殞，只讓人覺得不值。
　　「唐月琴一點錯都沒有，她完全是無辜受害……」
　　「妳怎能確定她是無辜的？」韓璀冽勾起一抹冷笑：「妳能擔保唐月琴一直以來擁有的一切，真不是如同他人所說，仰仗父母的權勢？」
　　「就是因為不知道，我才要搞清楚嘛！」孟子菁不經意的握緊雙拳，把堵在胸口所有的想法一股腦的拋了出來：「如果唐月琴就這樣死掉了，這些謎題不是永遠都解不開了嗎？就算現實很痛苦，但只要能活著就還是有機會改變，要是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她天天看著李喻楷以淚洗面，縱使他有錯在先，仍是讓小小食夢貘的心中萌生了悲憫之情。
　　至少，也該給李喻楷一個機會嘛……
　　韓璀冽深深的看著孟子菁，見她神情堅定、目光灼灼，終究只能無奈的對小女孩的堅持投降。
　　他嘆了口氣：「妳想怎麼做？」
　　很好，她能怎麼做？
　　原本氣場盛大的孟子菁被這麼一問，如同脹大的氣球被細針輕輕戳了一下，立刻漏風得退回乾扁原形。
　　她揪起眉毛，臉色比苦瓜還苦。
　　「要是有辦法像前輩那樣，把唐月琴的夢抓出來吃掉就好了。」
　　韓璀冽其實挺想取笑她的，但看她的模樣已經夠慘了，也不好在落井下石：「以她的昏迷程度，若貿然如此，反而會害了她。」
　　孟子菁忽然回想起，當初要離開家出去歷練時，臨走前族長老爸和她語重心長的一番話。
　　——菁菁啊，從今往後妳的主食就是人類的夢境了，可得特別小心。
　　孟子菁自認不是什麼好孩子，每每老爹說教，她總是含糊的點頭撐過，左耳進右耳出，可不知怎麼的，被韓璀烈這麼一提，記憶竟十分自然的浮現於腦海之中。
　　——人類是種心思複雜的生物，這也是為何他們的夢境能夠如此美味，有時他們的惡夢會和其他記憶、思緒糾纏在一起，甚至與靈魂結合、密不可分。
　　在薰香裊裊的屋內，父親的面容模糊的不可辨識，聲音卻是在偌大廳堂內無限迴盪，也讓她的腦袋瓜嗡嗡作響。
　　——若變成那種情形，強制將惡夢與夢之主分離，會對他們的精神造成很大的衝擊，甚至可能承受不住而變成瘋子，那可是身為食夢貘的我們承受不起的。
　　——因此，咱們的老祖宗制定了食夢守則……
　　「『與靈魂密不可分的夢境，不可食用。』」記憶裡低沉的男性嗓音，和自己的聲音融為一體，憶起了重要的事情，孟子菁愣了半晌，才低吟思索：「是這樣的嗎……」
　　這下，孟子菁可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她愁眉不展的模樣讓韓璀冽看得很不習慣，喜怒哀樂，孟子菁的四種情緒，韓璀冽最熟悉的莫過於「怒」，在面對他時孟子菁大半時間都在生氣，韓璀冽倒不覺得有什麼問題，還有精力生氣就代表孟子菁依舊活力充沛，至於這樣憂愁的模樣……還是少見為妙吧。
　　他決定出聲引導她：「食夢時，妳不是能看見夢境的全貌？」
　　「是可以啦，但我試過了，沒辦法抓到唐月琴的夢。」
　　「妳需要多用點力。」韓璀冽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皮膚很白，要孟子菁形容的話，連美術教室的石膏人像見了韓璀冽都要羞愧的鑽地洞了，可她卻很明白，朝自己攤開的蒼白掌心，能在瞬間凝聚出足以將她一擊斃命的妖力。
　　有了這隻手的幫助，她或許真能觸及孟子瑒的境界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