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

　　這天深夜，唐月琴的房裡多了兩道人影。
　　從外貌上看來，這一男一女十分年輕，身著的制服更透露出學生身分，可少年的眼眸猩紅如血、少女的雙瞳則泛著淡紫螢光，皆不似人類所有。
　　夜幕低垂，沒有開燈的房間是一片漆黑，卻沒礙著他們，視線仍牢牢鎖定著躺在床上的目標，宛若盯著獵物的野獸。
　　他們正是韓璀列與孟子菁。
　　潛進來時，韓璀冽在房間外設了道屏障，讓空間暫時與外界的紛擾完全隔絕，剎時連呼吸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可這樣的寂靜沒法讓孟子菁集中精神，反而讓她更加緊張。
　　她不知自己能否成功，而若是不成功的話，又必須承擔怎樣的後果？
　　猛地，冰涼的觸感貼上了她的手，讓孟子菁倒抽了一口氣，她倏然瞪向韓璀冽，對方的神情倒是很平靜，不愧為存在於世間許久的吸血鬼，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了，這種小場面不至於憾動他的情緒。
　　深知實力上的差距，孟子菁再次為自己感到悲哀。
　　「別緊張。」清冷嗓音在耳畔響起，韓璀冽手上的力道不重，卻足以讓孟子菁的心安定下來，就某方面來說這是對他的實力賦予絕對的信任。
　　「他們不會醒來，妳只要照著自己的節奏進行即可。」
　　食夢貘只能聞見夢境的味道，以至於她不曾發現，目前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足以讓人迷醉的甜味從韓璀冽身上發出，身為吸血鬼的他具備誘惑人心的能力，不過是彈指間的功夫就能讓人陷入深層睡眠。
　　雖然聞不見，但既然韓璀冽說他們不會醒，孟子菁除了相信外也沒有別的選項了，還不如放寬心蠻幹下去！
　　下定決心後，孟子菁反握住韓璀冽的手，那冰冷的觸感漸漸轉為溫熱，感受到炙熱的力量從對方掌心傳來，眼底的紫色越發深邃艷麗，連眼白也被其吞噬覆蓋。
　　孟子菁的另一隻手撫上唐月琴的臉頰，女性的睡容依然沉靜美麗，可在孟子菁眼中卻逐漸模糊，相反的，眼前好似浮現了跟夜晚昏暗臥室極不相符的明亮色彩。
　　那就是……唐月琴的夢？孟子菁伸手去抓，什麼都沒握到，反到是整個人都被吸了進去。
　　「韓韓韓韓璀冽——」
　　這是怎樣啊！孟子菁反過頭想向他求助，卻不見韓璀冽的身影，而唐月琴的房間也沒這麼刺眼。
　　她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如雷的掌聲幾乎要灌爆她的耳膜，孟子菁摀著耳朵望了過去，差點沒反胃嘔吐。
　　目前的她，站在日光燈聚集的舞台，而台下蠕動的人影座無虛席。
　　這這這……也太像蟲了吧？好噁心喔！
　　孟子菁全身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可當她觀察一陣，發現這些人影的作用也只有坐著拍手，不會突然衝上台把她生吞活剝，也就能暫且安下心，好好面對現在的狀況。
　　台上，除了她，還有一人。
　　身著黑色小禮服的唐月琴站在舞台的中央，她提起小提琴夾在頸間，另一隻手揚起長弓，配合著以指按絃，拉出悠遠的音色，緩慢而舒坦，在偌大場地的效果下，樂音繚繞於耳際，孟子菁彷彿能看見金色的音符從琴身飄了出來。
　　站在那裡的她，是天生的藝術品。
　　當尾音落下，如雷的掌聲再次響起，這回，孟子菁也跟著用力拍手，她雖然沒什麼鑑賞力，但唐月琴的演奏順暢、讓人聽得舒服，的確值得鼓勵。
　　誰知這時唐月琴竟轉頭看向了她，讓孟子菁瞬間石化。
　　怎怎怎怎麼回事？她在看哪？被發現了嗎？
　　以往，孟子菁與夢境的關係像是觀眾與大螢幕，以旁觀者的角度收看，更不能干涉夢境中的人事物，可唐月琴望著的方向除了她以外也沒其他好多留神的目標。
　　她的震驚還沒緩過，唐月琴先開口了：「妳是……」
　　嚇！真的被發現了！
　　孟子菁聽說過，實力高強的食夢貘能夠深入人類的夢境，在需要找出兇手、釐清意外的來龍去脈時至關重要，像是孟子瑒這種等級的食夢貘偶爾會從黑白兩道接一些案子賺外快，他的那戶高級住宅，大概就是用這種方式堆積起來的。
　　難道，有了韓璀冽的幫助，她竟然躍升了那麼多檔次嗎？
　　「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當她看見唐月琴的神情從疑惑轉為警戒，就知道現在不是沾沾自喜的時候。
　　和夢之主接觸，就代表她不再是旁觀第三者，雙腳跨入夢境，成為夢境的一份子，也必須入境隨俗，承認夢之主為夢境的主宰。
　　高報酬必然伴隨著高風險。
　　「我是來著妳的。」
　　「找我？」
　　「妳的家人和朋友都很擔心妳。」
　　唐月琴垂下眼簾，輕輕的把頭撇過一邊。
　　孟子菁盯了她許久，發覺對方在裝死不說話，忍不住開口：「妳為什麼想待在這裡？又沒什麼好玩的，外面的世界不是更精采更豐富嗎？」
　　「在這裡演奏的話，不必分出勝負啊。」唐月琴勾起微笑，她敞開雙手，宛若歌詠：「不需要計較勝負，我可以盡情照自己喜歡的方式拉琴。」
　　「可是這裡只有妳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觀眾還都是些噁心的黑蟲蟲欸。」
　　黑蟲——
　　「噗。」唐月琴掩嘴輕笑，覺得孟子菁實在有趣極了，這驅使她邁開腳步，來到孟子菁的身邊，牽起她的手。
　　「沒問題的。」女性溫柔的嗓音好似低吟的搖籃曲，輕輕搔弄孟子菁的耳畔：「妳不是來陪我了嗎？」
　　沒問題的……
　　孟子菁瞪大的雙眸對上唐月琴，飽含情意的星瞳好似能滴出水來了，暗潮流淌間，雙腳在不知不覺間已浸在水中……
　　蠢材。
　　啪！孟子菁猛然往前踉蹌，後腦杓一陣酸辣辣的麻讓她陷入天旋地轉間。
　　「妳、妳沒事吧……」
　　「沒事……」孟子菁緩緩抬頭，抹掉因疼痛而溢出眼角的淚，在心裡已經把某吸血鬼的祖宗八代都給問候一遍了。
　　但也多虧了韓璀冽的暴擊，她才沒墮入夢境的誘惑之中。
　　「唐月琴。」重新振作的孟子菁倏然抓住了唐月琴的手，無比誠懇的道：「請妳跟我一起回去吧。」
　　唐月琴見她目光堅定，雖感到有些困擾，卻也耐著性子解釋：「我已經說過我不……」
　　「妳難道就這麼害怕輸給李喻楷嗎？」孟子菁鼓勵道：「妳贏過他這麼多次，這次也一定可以——」
　　「我並不想贏他！」一向溫柔的唐月琴忽然吼了出來，就把孟子菁唬住了。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唐月琴收斂住脾氣，神情茫然的道：「這可能是喻楷唯一一次機會了……」
　　「那妳就想辦法輸給他不就得了？」
　　「我……」像是有想說的話，唐月琴微張著唇，可最後，仍只是倔強的搖頭：「不能輸。」
　　孟子菁看她痛苦的皺著眉眼，覺得有些無奈的同時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正想進一步勸說，忽然聽到一聲叫喊從左方傳來。
　　「月琴。」
　　下意識的望去，孟子菁看到了一對男女，莫約中年、衣著華貴，身材保養得極好，一看就是有權有勢。
　　孟子菁瞇起眼睛，覺得他們的模樣極為眼熟，還沒完全想起來，唐月琴就像是看到鬼般竄到孟子菁的背後，身子還微微顫抖著。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會在這裡……為什麼……」
　　唐月琴的低喃傳入孟子菁耳裡，讓她得以想起這兩人的身分，這幾天因為昏迷不醒的女兒而心力交瘁、面色消瘦，才讓孟子菁在第一時間認不出他們。
　　「月琴，媽媽相信妳一定可以表現得很好。」女性嗓音溫婉，眼底卻不見任何笑意，反而讓孟子菁覺得危險。
　　「妳是整個樂團最優秀的音樂家，小小的徵選不過是向那些人展現妳的實力而已。」男人面容冷峻，讚許的話從他嘴裡流出更像是不可抗拒的命令：「爸爸會為妳驕傲的。」
　　他們僅僅是站在那裡就讓人覺得壓迫，孟子菁甚至聞到了一股迷人的香味，從她身後的唐月琴身上散了出來。
　　惡夢，對食夢貘來說，香味只能是惡夢。
　　「月琴……」
　　另一道男聲突兀的響起，孟子菁立刻轉頭查看，身穿燕尾服的男人站在那裡。
　　這回孟子菁認出他了，他是李喻楷，那哭喪著臉卻故作堅強的隱忍模樣，便是這幾天掛在他臉上的表情。
　　「我們、我們……堂堂正正的決勝負吧……」
　　他努力撐起嘴角，卻是連聲音都在顫抖，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脆弱。
　　「我不要！」唐月琴摀住耳朵，發出掙扎的哀號：「我不要、不要……」
　　站在那兒的唐氏夫婦及李喻楷邁開步伐，緩緩朝她們靠近，惡夢的味道也隨著唐月琴的恐懼越發濃烈，孟子菁護著她步步敗退，在認定蠻幹是唯一一條生路時，長音倏然傳入耳裡。
　　「這是……小提琴的聲音？」
　　第一聲長音後，緊接著便是悠揚的旋律，緩慢而和諧，宛若春日午後的陽光，聽者像是那窩在屋頂上睡覺的貓兒，沐浴在暖烘烘的陽光之中，使心靈感到寧靜祥和。
　　孟子菁聽過這曲子，正是方才唐月琴所演奏的，可和唐月琴的柔美音色比起來又帶著一絲堅韌，兩者對比，好似柔和月光與溫暖日照，各有各的特色。
　　唐月琴緩緩放下摀著雙耳的手，好讓自己能將琴聲聽得更清楚些，對她備受他人期待的人生來說，李喻楷的琴聲、他的笑鬧、他的存在，就是一種救贖。
　　她也執起琴，搭上了那旋律，兩把提琴的音色一唱一喝，宛如追逐嬉鬧的雄雌兔，此刻，唐月琴臉上的驚懼已消失無蹤，陶醉在樂音之中。
　　隨著恐懼消散，場景逐漸轉換，唐月琴的雙親不見蹤影，在孟子菁眼前呈現的，是曾在李喻楷的夢境中存在的美好景象。
　　金色夕陽灑落在琴弦之上，身著制服的少年少女勤奮的練習，雖然音色略顯青澀，可兩人神采飛揚，眉眼間的默契不禁讓人會心一笑。
　　這便是唐月琴和李喻楷最懷念的美好時光。
　　「要是能回到過去就好了……」
　　那時的他們雖然連未來會身在何處都不知道，卻是格外珍惜當下，也珍惜彼此。
　　「不對。」
　　堅韌的嗓音傳入耳裡，唐月琴看向孟子菁，這連身分都不清楚的女孩，用無比雪亮的雙眸注視著她。
　　孟子菁正用念力在心中拚命祈禱——
　　拜託你，韓璀冽，再給我多一點點的力量！
　　僅此一次。
　　當天音傳入耳裡，黃昏的色彩被捲入天邊，宛如書本翻頁，來到了名為未來的篇章。
　　唐月琴不禁瞪大雙眼，在她眼前呈現的，正是夢想中的蔚藍海岸，一男一女帶著他們最喜愛的樂器，踏著浪花，演奏沒有名字的曲子，任憑海風將樂音帶往遠方。
　　緊接著映入眼簾的是純白色的教堂，祝福的鐘聲不停歇地敲響，綁著大紅綵帶的禮車緩緩駛進，從轎車走下來的，是一襲潔白婚紗的女子。
　　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她跟在新娘身後，不由自主地走進敞開的大門，那站在神父面前等待新娘款款入場的，不就是李喻楷嗎？
　　當新人在神父面前許下永恆的誓言，新郎將新娘的頭紗掀起，唐月琴總算看清了站在那兒的人就是她自己。
　　這是她夢想中的婚禮。
　　「妳得前進。」
　　祝福的掌聲中彷彿背景音效，少女的嗓音格外清晰的傳入耳裡，唐月琴看向她，眼中多了幾分不明所以。
　　這一切，都是這個女孩的力量？
　　而孟子菁看著她的眼神格外堅毅。
　　「這是你們一起夢想的未來對吧？」
　　唐月琴反射性地認為她不是壞人，如此乾淨明亮的眼神，絕非惡類所能擁有。
　　場景再度抽換，鵝黃色燈光籠罩的客廳，她和李喻楷坐在沙發上依偎著彼此，一邊啜飲咖啡、翻閱著音樂期刊，一邊閒話家常，悠閒自適間什麼時候睡著都不奇怪，這樣溫馨的夜晚，他們安穩的待在家中，只屬於彼此。
　　「比起懷念過去、困於夢境中，未來才有無限的可能性不是嗎？」
　　她……說的沒錯。
　　不管是婚禮還是共築愛巢，這都是現在的他們在短時間之內無法達到的，但幸福本來就不是能夠輕易取得的東西。
　　若她深愛李喻楷，就不該逃避和他一決勝負，並且得相信，無論最後誰勝出，落選的那一人都有能力，在不久後的將來爭取到相當的機會。
　　「唐月琴。」孟子菁朝她伸出了邀請的手：「和我一起回去吧，李喻楷還在等妳呢！」
　　唐月琴深深地看了朝自己伸手的女孩，勾起溫柔笑靨。
　　「謝謝妳……」